大道小說網 鄭 征:東望長安 文 / 茅盾文學獎
全書430千字,由楔子「回歸」、上卷「六村堡」、中卷「董志塬」、下卷「金積堡」、尾聲「口喚」五部分組成,此處節選「回歸」及「尾聲」兩部分。
回歸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三年。
初春的一天。
古城西安。
這裡迎來了一群來自中亞楚河岸邊,操著一口純正陝西鄉音的人們。他們的回歸,給古老的西安,帶來了不小的震撼、欣喜和酸楚。
西安張開雙臂,迎接著東干族同胞。坊上的人們歡呼雀躍、奔走相告,東干人,再親不過的陝西鄉黨、朵斯提(回族同胞)回來了。
他們管西安叫西省,一定要到西安西城門去看看,要親手叩響西城門那鐵製的大門環,呼喚一聲:「陝西鄉黨,我巴巴(爺爺)的西省,我的(們)回來咧!」
走在前面的是白彥虎的孫子白六娃和重孫白古柏,他們叩擊著大鐵門環,凝望著高大、偉岸、飽經滄桑的古城,百感交集,思緒萬千,完全沉浸在激情裡。他們的手在微微顫抖,心裡湧起萬語千言,嘴唇翕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一切是如此陌生,又是那樣親切。這就是故土,這就是家園。是老輩子魂牽夢縈的地方,是後輩人期盼已久的去處。
這沉穩、凝重、洪亮的叩擊聲,這悠長似歌、鄉音鄉調的呼喚聲,從西門甕城直衝九霄,像一聲聲春雷,在天園蒼穹中久久迴盪。
他們帶著遙遠的楚河岸邊營盤鄉莊陝西鄉黨的心願,帶著對故鄉故土的眷戀,整整漂泊跋涉了一個多世紀,才回到日夜思念的西省——西安。
他們伏地不起,深深親吻著腳底下散發著黃土氣息、一點兒沒串味的陝西大地。
回來了!我老巴巴的省城。
回來了!我巴巴出生的地面。
這是一百多年前,白彥虎他老人家留下的口喚(遺願)。
這是戰死沙場,餓死道旁,渴死荒漠,被滾滾馬納斯河湍流捲走,被恰克馬雪山凍死和拋骨荒原絕地,流落異國他鄉的百萬回民鄉黨和劫後餘生的回族同胞們,人老幾輩子的買各蘇德(心願):回去!回大西北去!回西省去!
歷史就是這樣無情地把他們趕出家園,走上一條漫漫不歸路。
歷史又是這樣有情地伸出雙手,把他們迎回故土,走上這條回老家的大道。
那震撼天地的叩擊聲,那泣血如雨的呼喚聲,揭開了塵封百年的一段慘烈、悲壯的歷史……
口喚
又過去了五年。
公元一千八百八十二年七月。
中亞,楚河北岸的老營盤鄉莊。
年僅四十一歲的白彥虎,已是不久於人世了。他已經吃不下一口口飯,喝不下一滴滴水了。憔悴得顴骨高突,臉色蒼白、發灰、發暗,印堂已經沒有了油光。人失了形,瘦得皮包骨。悶在心頭深處的抑鬱,遠離故國家園的悲情,失去親人的痛楚,世事的迷茫,十五年抗爭的慘烈,讓他身心憔悴,一病不起。他清楚自己患下的是噎食病,日子不多了。
一盞豆油燈,發出淡淡橘紅微光、時明時暗地跳動著,照著昏暗的小屋。白彥虎不讓整日整夜守在自個兒身邊的妻子玉蓮吹滅這盞油燈,也不叫再添新油,就這麼日夜點著、熬著。他總是十分平靜地笑笑,不願把痛苦掛在臉上,讓親人們揪心。
他那一雙曾經是那樣堅毅、犀利的眼睛,如今,顯得冷峻而憂傷。他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清醒時,他望著一跳一躥的燈焰火苗,一言不發,好像在想著自己風風雨雨短短的一生。糊塗時,他喃喃地呼喚著:「回家,回家,回西省、回涇陽……」他多麼想麥浪翻滾的八百里秦川,一片秋黃的涇渭大平原。那裡有他牧放牛羊的童年,有他抗清的沙場。他堅信,後世會出現像大唐那樣的太平盛世,這些逃難出來的回回一定會回到中國去,哪怕回去看一眼故鄉也好。那是他日夜思念的故土,生他養他的家鄉。是那樣遙遠,那樣令他夢牽魂繞。
有時,他不斷地呼喚著白四爺、鐵比布馬這二位讓他尊重的老人,呼喚著馬振和、楊文治、張非、麻騰……這些戰亡沙場的朵斯提們。他想起了漢人大哥楊生華,想起宋景詩、徐仁義,還有那草灘上碼頭不知名姓的老漢……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在耳邊響起,那是雪兒在天園裡的笑聲,六位老來了,圍在他身旁,欷歔地說:「虎娃子,俺們想你呀!」恍惚中,他見到了崔三哥,赫明堂大阿訇,想起大風雪中五千人走進恰克馬克山口,活著到達楚河岸邊的只有兩千。三千多無辜的生靈,永遠化作一尊尊不屈的雕像,留在了永不開凍的雪山。突然,白彥虎睜大了眼,神情亢奮地喊:「你聽!我的白龍馬在叫哩!」半晌,他自言自語道:「它也歿咧!」……他望著燈焰火苗,心裡的事想得太多太多。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咱們營盤裡,請真寺大門都朝著東方開著,東方,長安有咱老家……」
這一天,白彥虎顯得特別清醒,蠟黃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還破天荒地喝了一口玉蓮熬的米湯油油。他拉著玉蓮的手,久久望著她顯得清瘦的臉,伸出枯柴一樣的手指,顫抖著去擦玉蓮眼角的淚花,問:「你還記得西安廣大門不?」玉蓮點點頭,咋能忘哩!那時他們一起踏著夕陽在滻河裡飲戰馬,在校場上練兵,一起緊緊依偎著坐在月光下,直到天明……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日子。
白彥虎說:「這世上,我最虧欠的是你呀!我的親人。」
玉蓮哽咽著,昂起頭來說:「虎子,你說得對,只要咱能活出一個人來,咱就是贏了!虎子,咱這一輩子活得值咧!」
白彥虎淡淡一笑:「瓜女子,我的好玉蓮,你明事理,知大義,我能有你,知足咧!」
他又望望油燈一躥一躥的火苗,讓玉蓮把籽兒、裡兒、希邁兒、杜木兒,他的心肝兒子,還有二哥彥龍的兒子固原都叫到身邊來,對他們語重心長地說:「今後,我把你們交給你彪子哥,跟著他做個堂堂正正的陝西回回。記住,咱的老家在中國西省,有朝一日大清完咧,單另的衙門成立咧,只要出現了太平盛世,你們還是回去,回西省去!我們在那邊語言通、習慣通,我們的祖墳在那邊,還有留下的親戚都在那邊……」
在那盞燈油將要熬干的時候,他把營盤鄉莊裡那些同生死、共患難的朵斯提們召喚到身邊來,他對馬林洪、沙彪、張文定、海白菜他們說:「從渭南起事起,我就想請下一位識文斷字的師爺,咱回回窮,唸書人少,讓他給咱當軍師,教娃們認字。後來,在涇陽遇上彪子的義父徐仁義,那可是漢人中的德行人,可惜叫官府殺了。而今咱老營盤裡沒有一個能認中國字的,可你們千萬不要忘了老家的陝西話,要一輩一輩往下傳,咱是陝西人。」
營盤的人們討他的口喚,要他給後輩留下遺願。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是回不去了!有朝一日,你們,還是你們的後人,回到西省,把西安城上的土掬一把包回來,代我叩響西安城西門上的大鐵環,口喚就有了。要不,甭指望虎士奴的(不要指望滿意)。」
玉蓮默默地守護著這盞油燈,看著燈苗一閃一閃,靜靜地趕著它的路。她多麼盼望這盞燈油永遠永遠都熬不幹,她就這樣永遠永遠用整個生命守護著這盞油燈,守護著她的親人白彥虎。她多麼盼望世上的奇跡出現,白彥虎能像在戰場上一樣絕地逢生,再活一世。在白彥虎身邊守候著,她沒有失望,沒有悲傷,她心如平湖,神若止水。她知道天下沒有不滅的燈,可她就是期盼著這盞油燈不滅。燈亮著,白彥虎氣若游絲,她就這麼守著。燈焰一閃一閃,她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去看那盞中的燈油。然而,那最後的一閃是終於要來到的。誰家夫妻不願長相守?又有誰能長相守哩?總不能看著自己的親人這樣受罪地死去。受了一輩子罪了,她不忍看著白彥虎就這麼一聲不哼地咬著牙,忍受著痛苦挺到最後。玉蓮見親人實實不行了,望著他沒有一點兒血色的臉;只聽到弱得不能再弱的一絲絲氣,在急促地、時續時斷地呼吸著。她伏下身,小聲說:「虎子,我的好虎子,我知道,你又在想咱西省老家哩!」
白彥虎點點頭,他還有未了的心願,合不上眼。他十分吃力地對籽兒說:「快去,把你哈哈巴巴喊來。」
不一會兒,哈哈娃來了,他懷裡抱著一把板胡,街上的,院裡的,房裡的人們,給他讓開一條道兒,他小跑著來到白彥虎的炕邊,大聲說:「當家的,哈哈娃來咧!」
白彥虎吃力地睜開灰濛濛的雙眼,望著哈哈娃,久久說一句:「你,頭髮鬍子都白了,背也駝了,老咧,老咧!」
「當家的,不咋的,身子骨還硬朗著。我知道,你又想咱西省老家咧!我給咱拉一段陝西秦腔曲牌吧!」
白彥虎點點頭,彪子趕緊給搬來一把方凳子,哈哈娃坐下。他的手在發抖,久久平靜不下來。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一抬弓、落指,一曲秦腔曲牌如冰河開裂、萬馬奔馳,似翻江倒海、風捲殘雲。時而高亢激揚,時而雄渾悲壯;時而古樸蒼涼,時而委婉悠揚;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淒厲憂傷;時而亢奮激昂……這鄉音鄉調、幽怨的琴聲攪人心肺,催人淚下,不由得讓房裡屋外的眾人思念起家鄉,思念起關中平原,思念再也無法返回的八百里秦川,人們在淒愴沉痛中抽泣。
七月二十五日,彌留之際的白彥虎嘴在不停地翕動著,馬玉蓮附耳從他微弱的喉音中聽見他一字一字地喃喃念道:「蘇——布——哈——」馬玉蓮知道他想到那艱難歲月,在那荒漠升起篝火的夜晚……立即請來阿訇,眾人團團圍在炕前,像當年圍著御寒的篝火一般,由阿訇領念「泰拉威哈」拜後的贊詞:「蘇布哈——」眾人高聲合念:「澤勒目勒克,握勒買來庫梯(贊主清淨!掌握天地主權的主)。」「蘇布哈——」白彥虎在如歌如訴的宏大、壯闊、高亢的高念後緊接著委婉、肅穆、莊嚴的低念中,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七月二十六日。黎明。
白彥虎走完了他四十一年的風雨人生,當阿訇再次莊重地站在他的炕前,吟誦討拜(懺悔的經文),白彥虎已經枯竭的眼裡,淌出兩滴淚水,順著消瘦的面頰,緩緩流下。
最後的一滴燈油熬干了,燈捻上結滿了燈花,在不停地跳動著,忽明忽暗,小了,小了,閃動著,昏暗了下來。猛的,燈花炸開,飛起星星點點,飄飄撒撒,慢慢地、輕柔地落下來,落下來……
燈,終於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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