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王周生：生死遺忘 文 / 茅盾文學獎

    初春。上海蘇州河畔。上世紀30年代初建立的皮爾斯公寓，如今叫普世公寓。78歲的退休老護士長凌德磬聽見門鈴聲，開門一看，竟是離婚20年的前夫肖子辰！

    肖子辰離婚後，與再婚的妻子柳沁過了十幾年相親相愛的日子，不想，柳沁患上癌症，4年前逝世，孤寂的日子裡肖子辰得了阿爾茨海默症（老年癡呆症）。恍惚之間，肖子辰神使鬼差來到前妻凌德磬家。凌德磬十分詫異，也十分冷淡。她電話告女兒回家，將父親送回去。

    凌德磬的女兒肖瑩是區圖書館一名中層幹部，父親的病使她疲於奔命。她不斷在單位、醫院、自己的家和父親的家之間穿梭，生活亂了套，工作大受影響。

    凌德磬憐惜女兒，決定將前夫肖子辰收留家中，幫助女兒一起照顧前夫，凌德磬暗暗期盼與肖子辰重溫過去，她心裡其實還是愛著肖子辰的。

    可是肖子辰心裡唯有再婚的妻子柳沁。回家第一天，他神思恍惚，不願睡外孫魏樂讓給他的房間，想要回到從前與凌德磬一起睡的臥室和大床，而且，他還疑惑地問凌德磬「你是誰呀？」這讓凌德磬很傷心很生氣。

    此後的日子，凌德磬家波瀾迭起。肖子辰病情反反覆覆，他日夜顛倒，白天呼呼大睡，晚上在房間折騰。他不斷地遺忘什麼，又不斷地想起什麼。凌德磬對肖子辰關愛有加，讓他過上有規律的生活。肖子辰卻心神不定，左顧右盼。

    肖子辰原是聖約翰大學英語專業畢業，做了一輩子中學英語教師。他深愛英語詩歌，英語歌曲，英語經典小說。外孫魏樂原本不喜歡外公回家佔了他房間，但是，和外公接觸後，喜歡上外公。他與網名叫小刺蝟的女友有了一個生動有趣的英語教師，非常開心。他倆帶外公去公園遊玩，巧遇三位聖約翰大學的「老約友」。肖子辰與「老約友」在公園的茶室吟誦英語詩歌，唱起英語歌曲，引來公園遊人觀賞和驚詫的目光。

    小刺蝟靈機一動，隨後在公園組織起一個有趣的英語沙龍，讓青年學子向「老約友」學習英語聽、說能力。肖子辰為此興奮不已，思維漸趨活躍。

    但是，凌德磬並不高興，她認為肖子辰去公園英語沙龍後心野了，家務活不願做了，不聽話了，生活規律被打亂了。她阻止肖子辰去公園英語沙龍。這使外孫魏樂和女友小刺蝟十分掃興。肖子辰也變得消沉起來，整日裡恍恍惚惚。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著一些凌德磬覺得莫名其妙的話：

    一座翻不過去的山

    一種可笑的自由

    沉默不是金

    終於有一天，午睡起來，凌德磬發現肖子辰不見了，她焦急萬分，把女兒、女婿也叫回來一起尋找。最終，凌德磬在肖子辰和柳沁的家中，找到了肖子辰，他胸口抱著柳沁的照片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凌德磬深受刺激，但在女兒、女婿面前故作鎮定。

    回家後，待到夜深人靜，凌德磬取出珍藏了幾十年的與肖子辰的書信，一封封燒燬。凌德磬一生中只有這一次愛情。她在上海女子醫學院讀書期間，同宿舍女友汪令嘉與聖約翰大學的學生肖子辰熱戀，暑假期間，汪令嘉被父母逼迫去了美國，與一個華僑富商結婚。消息傳來，肖子辰痛哭不已。隨即，凌德磬愛上了失戀中的肖子辰，最終結成伉儷。

    凌德磬有極強的記憶，她沒有得阿爾茨海默症，可是，失去了愛情，她強迫自己遺忘，忘卻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刻骨銘心的愛。凌德磬燒燬一箱子書信後，又留下遺囑，她決定在死後向醫學院捐獻自己的遺體。在給女兒的信中表示，一旦自己成了別人的累贅，一旦自己對這個世界不再有用，她要求女兒為她實施安樂死。她這輩子在醫院裡看見了無數的生與死，出生即遠遊，死亡即回家。該回家時，她不能賴著不走。凌德磬視死如歸。

    第二天清晨，肖瑩發現母親倒在臥室裡。凌德磬中風了。

    凌德磬在醫院昏迷多日，甦醒後半風癱，她拔管子，拒絕治療，拒絕吃藥，只求一死。女兒肖瑩非常痛苦，她連夜陪護母親，過於勞累，得了病毒性心肌炎。肖瑩的丈夫、社會學教授魏文彰替代妻子，在醫院陪護病危的岳母。

    魏文彰目睹醫院一幕幕生死悲劇，病人與家屬的焦慮與痛苦，心中充滿同情。從岳父肖子辰的病情裡，他質疑「老年癡呆症」的病名並不人道，這個病名讓病人產生羞恥感和自卑感，不利於治療。同時，他苦苦思索生命裡記憶與遺忘的哲學命題。

    美麗聰慧的護工楊飛燕，善解人意，對凌德磬悉心護理，阻止了她尋死的念頭。楊飛燕外出打工十年，婚姻頻臨破裂。她對手不釋卷的魏文彰十分好奇，進而好感，對他關愛有加。夜裡她不時向他傾訴衷腸。魏文彰有過瞬間的迷離，最終沒有丟失自己。

    在貧窮山區搞社會實踐的兒子魏樂，給魏文彰發來革命老區極度窮困的信息，感到十分困惑。這引發了魏文彰對集體的記憶與遺忘的思考。衰老和疾病使個體生命遺忘，但是，集體的遺忘呢，這又是為什麼？當遺忘成為集體遺忘，比個人遺忘更為可怕，這關係到民族國家的生死存亡。中國古代關於孟婆湯的傳說，希臘神話裡遺忘河（lethe）的故事，都涉及了記憶與遺忘，兩個文明古國的神話和傳說都發生在陰間，都有一條河，唯獨中國的傳說中，孟婆將遺忘的碎片掛在樹上，獨自品嚐……

    在護工楊飛燕的精心照料下，半身不遂的凌德磬終於出院。女兒肖瑩找來一個年輕保姆，做了幾天就走人，只是為借宿她家休養生息。肖瑩只得再次出門找保姆。凌德磬躺在床上，知道女兒的難處，示意肖子辰過來照料自己。

    這是凌德磬和肖子辰共同度過的最後一個上午，這是凌德磬和肖子辰生命中最恩愛的時刻。凌德磬用筆在寫字板上與前夫交流。肖子辰為凌德磬喂早飯，為凌德磬讀葉芝那首著名的詩篇《當你老了》，還為凌德磬煮水潽蛋。

    就在這時，女兒來電話，肖子辰接完電話，忘了關煤氣。他回到房間，看見凌德磬睡著了，自己也坐在沙發上，打起盹來。

    悲劇終於發生，凌德磬用生命的代價，挽救了肖子辰的生命，為肖子辰喚起了愛的記憶。但是，凌德磬與肖子辰歷經坎坷，剛剛續上的愛情詩篇，嘎然而止。

    悲痛不已的肖瑩從寫字板上的零星文字知道，父親和母親度過的那個最後的上午，是溫馨的，她知道他們在生死關頭又重新相愛。那愛，不是從前那種愛，而是恩愛。恩愛與愛是不一樣的，「恩」字裡有個大，恩比愛大；「恩」字裡有個心，恩是心的支撐。「恩」和「愛」，各有一顆心，是互相給予。

    一直拒絕進養老院的肖子辰，在凌德磬逝世之後，順從地住進一家養老院。

    一天早晨，肖子辰突然失蹤，養老院工作人員心急如焚，四處尋找。最終，一家人在蘇州河畔，找到了肖子辰，他正坐在蘇州河畔哭泣，手裡抱著凌德磬的遺物。原來，這裡是聖約翰大學的原址，這裡是當年凌德磬和肖子辰熱戀中散步的地方……

    肖子辰越來越不認人了。猶如一個漫長的告別儀式，老朋友、家人一個個來與他告別，也一個個相繼被他遺忘。最後，他忘記了所有認識的人。

    當外孫魏樂拿來他和凌德磬年輕時的合影給他看，他空茫的眼睛竟然認出凌德磬美麗的倩影，他像以往那樣喊她「媽媽」，並且妒忌地問：那個男人是誰，為什麼和她在一起？

    媽——媽！這是肖子辰一生最後說出的字眼，這是他記憶樹上最後一片綠葉。

    魏樂傷心地告別外公，離開養老院，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小刺蝟登山遇險，從山崖墮落，魏樂發瘋似地奔出養老院，小刺蝟登山日記裡的話在耳邊呼呼作響：生活，還是活著，只有出發才知道，只有攀登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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