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李燕子:寂靜的鴨綠江 文 / 茅盾文學獎
從鹿染撒貝村出來,翻過兩道山岡,就是鴨綠江。響水村像一塊陳舊的痣,又像山水畫稿上的一滴墨,飽飽地濺落在鴨綠江邊上。
每到冰雪消融的季節,江水懷著野鴨頭一樣的蒼綠顏色,滾滾而逝,連同地下的甜水脈滋潤著,這裡別說莊稼,連茅草都生長得格外靈光茂盛。還有這裡的黑土,肥得像醃好的鹹鴨蛋黃,輕輕捏一下,就會流出一汪一汪的油水。鴨綠江流域的蒼莽江山和無限黑土,曾插柳戍邊,作為清朝發跡的「龍興之地」被封禁了二百年。直到清末,大批流民如洪水一樣澎湃湧入,墾田拓荒,這塊土地才出現了像樣的街鎮、村堡,人也像蘑菇一樣,繁殖得到處都是了。
曲靈芝家從爹那輩往上數幾代,還是山東人,乾隆年間山東遭了災,靈芝爹的老爺挑著挑子,裝著兩個兒子一路到了東北,落腳鹿染撒貝。
曲家一直人丁不旺,到了靈芝這一輩,曲家只生了一個男丁,老桿就折了——靈芝爹犁地時驢發情,拖著犁杖從他的褲襠犁過去,把襠裡的蛋犁碎了,粘稠的血像雞蛋液一樣流了一褲襠,人當天夜裡就疼死了。
靈芝爹死前惦記著豁唇兒子傳宗接代,所以靈芝娘顧不得靈芝已有了心上人——九住,將靈芝嫁到了鴨綠江邊上的響水村,嫁到了趙家。新婚之夜,靈芝才知道,她嫁的丈夫趙文舉是個癱子。
靈芝悲憤地跑回了娘家。凌晨時分,她像一匹驚慌失措的失群野馬,大汗淋漓,回到了鹿染撒貝村。在絕望中,她找到了心上人九住,帶著兩小無猜的親愛和澎湃的青春激情,在深秋的土地上,他們的身體融為了一體。天亮時,公婆來到靈芝家,跺腳大叫,如果靈芝不回婆家去,靈芝娘家就要退彩禮。窮硬了心腸的靈芝娘硬起眼睛,發誓靈芝如果不回婆家去,她就死在閨女面前。為了娘和兄弟,靈芝只得又回到了趙家。
趙家為慶祝二兒子趙文暉媳婦生了男嬰,又平息了家庭內亂,請來薩滿跳單鼓。
薩滿一邊擊打著單鼓,一邊抖動著單鼓上的鐵環,亮著蒼涼的喉嚨唱道:
萬里黃河彎又彎呀哎嗨,
那個盤古爺闢地又開天哪咳咳;
洪君老祖來得早哇咳咳,
天塌地陷他趕上三番哎咳嗨!
空氣裡繚繞著香火煙霧,流淌著沙啞神秘的曲調,動人心魄的單鼓聲和神秘的禱詞咒語在黑暗的屋子裡虛擬出了一種莊重神奇的意境,薩滿載歌載舞,從盤古開天地唱起,唱到鴨綠江流域的拓荒歷史,再唱墾荒老祖的來歷。靈芝的心在薩滿的單鼓聲中升起了宿命的安寧,她認了命。
九住終於受不住思念的煎熬,在一個夏天的傍晚,九住一路扛活來到了響水村,他要再看一眼靈芝。可是看到靈芝後,九住就再也離不開靈芝,在趙家做了長工。
九住夜裡住在趙家下屋的牲口棚裡,到了夜半時分,靈芝藉著上茅房,悄悄撥開門拴,熱烈的身子到牲口棚裡和他度過夏夜短暫的繾綣,然後又溜回上房。
趙家發現了靈芝和九住的私情,靈芝的公公趙一普想把這件事揭了蓋頭,趕走九住。
盛夏時節的星星鑽石一般閃亮,冷靜地眺望夜空,清晰可見星星眨著快活的眼,在銀河兩岸無聲地打著招呼。滿目繁星,輝映燦爛,有時響晴的夜空裡,會忽然從江面上飄過來大團白色的水霧,彷彿舞台上的冷氣一樣慢慢向村子裡移動。星光被白霧沖蕩著,搖晃起來,變得恍惚不清,四周的一切悄悄地潮濕起來,牛身上濡濡的……
天快亮時,靈芝悄悄從牲口棚裡出來。她的身體上還留有九住的體溫和汗香,內心帶著舒泰和酣暢,看了一眼寂靜的院子,穿著一件粗布白小褂,手腳麻利,提心吊膽地進了上房。她剛一溜進廚房的過道裡,就見公公和婆婆穿戴整齊地站在透明的黑暗中。
靈芝和九住的關係在家庭的爭吵中公開化,為了成全癱子趙文舉,靈芝說出了心裡的打算,讓九住楔進來拉幫套。
在這苦寒之地,生病軟弱不能養家的男人為了使日子能夠過下去,就不得不讓另外一個男人幫著他拉扯家口,與他平分著女人,謂之「拉幫套」。夜裡,三人共處一鋪炕上,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趙一普沒有攢走九住,九住反而像一個青澀的楔子契入了趙家的生活。除靈芝之外,趙家所有的人都覺得九住多餘、彆扭,即使他自己,一旦和靈芝的關係定了位,這種既不是長工,又不是主人的身份也使他感到越來越尷尬,熊熊的愛情火焰反倒受了抑制。尤其是夜裡三人共處一鋪炕上,九住羞惱得如臥松針,連覺都睡不著了。他幾次惱怒地讓靈芝跟他一同回到下屋牲口房裡去住,可是趙文舉夜裡要翻身,要撒尿,身邊離不了靈芝,九住就只好忍著羞惱,為了靈芝,硬掐著自己睡在炕上。
雖然他們克制著,等到趙文舉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再做動作,可是兩個青春勃發的軀體內強壯的激情一經澎湃,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把炕稍帷幔裡的那個人驚醒過來。每到這時,被抑的激情和巨大的辱恥感就會讓三個人同時窒息過去。
最後是九住和靈芝的孩子死了,九住才一怒之下離開讓他感到屈辱的生活,到東北軍裡當了兵。
九住在東北軍中第一次見識了槍林彈雨的生活,所以他毅然開了小差,回到了家鄉。正巧縣公安大隊擴編,九住吃了官糧。第二天他回到了響水村,他想接靈芝跟他到花紅峪去。
靈芝卻不同意,她既不忍心丟下癱瘓的名義上的丈夫,也認為在薩滿的單鼓詞裡,她和趙文舉的婚姻已經通過了神靈,她不能對天地不敬。
九住和靈芝兩個人剛剛還好成那樣,轉眼就翻了,趙文舉成了梗在靈芝和九住中間的彆扭。九住大踏步消失在黑暗裡,留下靈芝獨自坐在大石頭上,聽著黑暗中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默默流下了兩難懊惱的淚水。
沒能帶出靈芝,九住的心塌了,像春天山谷裡融化的髒冰塊一樣憤怒得承受不住,隨著翻騰的春水,嘩啦一聲朝低窪地裡衝過去。夜裡,他傷心地躺在空寥寥的被窩裡,思前想後,越想越對靈芝充滿了怨恨,一顆心寂寞得難受,無論什麼都做不下去。這樣心煩意亂六根不淨地過了一個月,轉天正逢花紅峪集市,他無精打采,百無聊賴地踱到集上。
在花紅峪大集上,他碰到了寡婦白木蘭。白木蘭是個長得狐眉騷眼的女人,她的經歷在拓荒時期的東北最不稀奇——爹來闖關東,娘來找爹葬身狼腹,她隨地嫁了。現在,她剛死了第一任丈夫小鑼鍋,正想找一個男人幫她拉扯孩子。她主動接近九住,一雙柔軟的小手怯生生地摸索上來。九住本想生氣,一回頭,卻不由自主地看直了眼……他為了安慰自己這顆寂寞的心,暫時和白木蘭相好起來。
九住和白木蘭姘居後的第二年,九一八事變了,東北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民眾組織義勇軍抵抗,趙家二兒子趙文暉參加了義勇軍。可是日本人還沒來得及進入窮鄉僻壤的響水村,鄉親不瞭解山外世界的事,村上春耕前照舊要唱屯場戲。
屯場既是戲場,也是鄉下人的信息集散地,鄉民們都在議論日本人打進來這回事。媳婦們怕日本人來了自己受禍害,村長白鳳吾打了保票:「不能!就那麼幾個日本人,分到奉天和安東就分完了,分到花紅峪最多也就剩一個了,還輪不到咱響水呢,你怕什麼?」
白鳳吾和村裡的侄子輩小媳婦金線花相好。金線花這娘兒們只要見了男人,不管叔叔大爺還是平輩兄弟,渾身的骨節都跟蛇一樣,透活!
媳婦們一聽白鳳吾的保票,放心地笑起來。場上的鑼鼓點響了,戲子們唱起來。
然而趙一普卻憂慮著在瀋陽讀書的兒子趙文暉,文暉已經好久沒來信了。
白鳳吾和金線花互相遞著眼神兒,準備趁戲場**出去相會。
白鳳吾剛擠出人群到茅房撒了泡尿,就和一個人撞了滿懷。這人是花紅峪鎮上的信差,他給趙家送信,趙文暉來信了。白鳳吾關心時事,眼睛掉在信上,在場子裡找出趙一普。
白鳳吾的二兒子白承實識字,白承實給趙一普和白鳳吾讀信。
信中果然說的是日軍進犯,九一八事變之事:
「……九?一八事變,日軍佔領了瀋陽,隨之即將佔領東北、華北乃至整個中國,以實現自甲午戰爭以來侵佔中國的狼子野心。………幾個月來的事實已可見『傾巢之下,無有完卵』,沒有國家,小家亦不復存矣!兒預計月內返鄉組織義勇軍,與家鄉父老共商抗日救國之大計……」
日本人真的打進來了?趙一普和白鳳吾都傻了。
日本人的確是打進來了,為了建立滿洲的殖民秩序,入侵東北後的日軍經常到響水村來公幹。他們到響水村不到冷冰冰的村公所,而是要到白鳳吾家。
白鳳吾只好讓兩個兒媳婦回娘家,他知道日本人來了不但要讓女人做飯,還要找女人出奉陪夜,他的兩個兒媳婦都是年輕輕的小媳婦。
兩個兒媳婦急忙回屋收拾包袱走後,白鳳吾便想推出靈芝,靈芝的男人趙文舉是癱子,公公前不久又被日本人打死,家中沒有壯男人,剩下一門子孤兒寡婦,這樣的人家,白鳳吾有啥可怕?
這天,來響水村的是兩個日本人、一個翻譯官和六個中國警察。
白鳳吾一邊把日本人迎到家裡,一邊出去找靈芝給日本人出奉。
白鳳吾知道這事兒不能直說,就對靈芝撒謊說,皇軍是讓靈芝去做飯,自己的老婆子也在灶上呢。
白鳳吾的眼神閃閃爍爍,眸子裡有一條貓眼一樣的細線,不停地忽閃著。女人的本能預感使靈芝一下子猜出了做飯背後可能發生的禍事。她相信白鳳吾讓她到白家,絕不僅僅是做飯那麼簡單。
但白鳳吾一口咬定。
靈芝只得跟著白鳳吾出奉去。臨走時,她健壯的腰身進了廚房,拉開後櫥櫃的門,絕望而勇敢地抽出了一把殺豬剔骨刀。
白鳳吾見靈芝同意出奉,心花怒放。他見靈芝臉上故意抹了鍋底灰,怕日本人覺得髒,就打了洗臉水,拿出香胰子,要靈芝洗臉。靈芝低頭之際,腰間的剔骨刀刺破衣襟露出來,白鳳吾大驚失色,如果靈芝在他家手刃了日本人,他白家一門老小都難得活命。這娘們兒真烈性呀!白鳳吾嚇得結結巴巴,只好放過靈芝。
白鳳吾重尋人選,他威迫了老相好金線花,呵令窮苦人家的小媳婦小鏜鑼,讓她倆頂替靈芝出奉。
小鏜鑼知道禍事將近,半路逃跑。白鳳吾正急得流汗,一眼看到回家來取金戒指的兒媳,他顧不得許多,急忙把兒媳秀鸞送到了日本人眼睛裡。
白鳳吾羞憤得在屋後不停地捶打著老頭,眼睛瘋狗一樣紅紅的。媳婦雖說是外姓人,可自從到了白家,也叫了他十年的「爹」呀!
夜幕垂落,村子頓時掉進黑暗裡,一片沉寂。
金線花雖然風騷,可她只憑自己的喜歡和男人相好,這樣強迫著奉男人,在她來說是第一次。
她們生活在淳樸的鄉村,從來沒見過生人,更不要說日本人,一顆心嚇得撲騰騰跳個不停,一眼瞅到炕沿下日本人的大皮靴,更是嚇得腿都軟了。日本人一見花姑娘來到,頓時心花怒放!眼珠兒抹油一樣在燈光下明明燦燦,刻板的臉瞬間流光溢彩,笑得臉上深深淺淺的褶子扭到一處,滿臉像一隻大大的肉包子。他們用日語歡呼著,一人伸出一雙粗短的手拉著金線花和秀鸞,把她們往炕裡拽,再把筷子往她們手裡塞。
金線花和秀鸞嚇得魂飛魄散,順從地上了炕,低頭盤腿坐在桌角,日本人問話,問一句,她們答一句,不敢看日本人的臉。
喝夠了酒,日本人要睡下了。女人早已暗中分配妥當,秀鸞奉矮個子日本人,金線花長得更好些,奉當官的。
金線花嚇得渾身僵硬,站在炕沿邊解不開褲帶子,日本人再也等不及,刷地抽出了洋刀片兒。
金線花一見他抽刀的動作,眼睛就直了,腦子裡「卡嚓」一聲,一道閃電裂過。這道閃電正從她的腦門子斜劈下來,劈開了她的身子,她只覺得腦子裡撞了鍾一般鳴響起來,下身「呼」地一熱,一泡熱尿濡濕了褲襠並順著大腿淋漓而下。
日本人的洋刀貼著鼻尖兒劃過來,他並沒有砍金線花,而是停在她的腰部,在她的褲帶上輕輕一挑,金線花的抿襠肥褲就迅疾堆到了腳面上。日本人擒起渾身冰冷,抖成一團的金線花,扒掉她的濕褲子,把她捲進了被窩。
天亮時日本人離開了村子。金線花回家羞愧難當,半天時間,臉上那些勾魂奪魄的活色便被青灰取代。坐在炕上,她的神經只要一觸碰到日本人的洋刀片兒,尿水就會彎彎曲曲地從身下流出來。
金線花無法消化這種恐懼和屈辱的記憶,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就迫不及待地投了江。
秀鸞恨死了公公白鳳吾,離家出走,到哈爾濱當了妓女。
隨著日本大東亞戰爭的擴大和准戰時、戰時經濟的的進展,一切重要商品都成為戰爭服務之手段納入關東軍制統之下,東北農業已被越來越牢固地置於日本強有力的管制,成為日本大東亞戰爭不可或缺的一環。鄉村裡農民交納「出荷糧」的基數越來越大,一場大水成了天災,響水村裡除了幾戶富裕人家,家家斷了糧。趙家的糧囤子也快空了。
飢餓並不能改變自然規律,飢餓中母豬照例發情。只見趙家的母豬朝身後的石牆一撞,石牆就「呼隆」一聲倒了。最後是山上的野豬偷偷來到趙家母豬身邊,為趙家母豬產下的那窩小豬崽當了爹。這窩野豬和家豬所生的小豬崽,在戰亂年代,竟成了趙家全家活命的指望。
靈芝決定把小豬養大,然後到集上賣錢,換取種子。她堅信只要度過春荒,明年開春地裡撒上種子,日子就會慢慢的暖和過來。
這一天,靈芝到集上賣豬崽,天黑前靈芝揣著賣豬的錢,背著一隻賣剩下的小豬興沖沖地往家走。走到鎮子西街,遠遠見到貨郎擔子,她喜歡擔子上女人用的花花綠綠的針頭線腦,就忍不住奔著貨郎擔子走過去看熱鬧。
卻想不到和九住姘居的寡婦白木蘭也在貨郎擔前,她先認出了靈芝,遠遠見靈芝走過來就怒不可遏地斜扭了身子,待靈芝走近,她急轉了個身,挑釁地衝著靈芝「呸」了一口,一雙吊梢子眼飛靈靈地閃動著,眼裡的妒火忽明忽暗。靈芝認出這個渾身散發出風騷味道的女人正是白木蘭。
以往白木蘭和靈芝在花紅峪鎮上碰過面。兩人知道對方是誰後碰頭時就像村子裡所有的女人見了冤家對頭一樣,嘴裡呸地一吐,再拿眼睛橫橫一掃。
現在,她們狹路相逢。
貨郎不知就理,還勸她們買針線,可是卻見兩個女人神情像見了敵情的螳螂,互相瞪著眼。最後,白木蘭先行挑釁,以言語刺激靈芝。靈芝瞄了瞄白木蘭嬌媚的身子,料想不是對手,而且,鄉里鄉親,總要顧及著臉面,就不想搭理她,轉身要走,不料白木蘭卻不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推動著白木蘭波浪一樣朝靈芝湧過去。她渾身散發著讓男人著迷的氣息,眼波兒一閃一閃,全身關節躍躍欲試。靈芝往東走,她趕忙往東緊走一步堵住去路,靈芝往西走,她又往西一堵。
白木蘭嫉妒得發了狂,身不由已,搶上前一步,揚著巴掌朝靈芝臉上摑過去。
兩個娘兒們交了手,靈芝身強力壯,只一個回合就佔了上風。
白木蘭挨了打,招架不住,叫起來:「曲靈芝你打我做什麼?有本事你去打他!」
九一八事變後,九住所以的保甲中隊被日本人收編,他暫時溫飽安穩的生活迅即被槍林彈雨抵消了。
白木蘭和靈芝打完了仗,急忙回了家,晚上九住回來,她早已梳洗妥當,烏黑的頭髮上抹了刨花油,腮上擦了胭脂,對著鏡子再用木梳勾下幾縷劉海。嫌劉海不齊,又拿剪子鉸了一鉸。左照右照認為沒什麼疏漏,才上房前抱了柴火,涮鍋、和面、打餅。
等了大半夜,九住才一身酒氣地回來。白木蘭忘記了心裡的艾怨,門一開,就把火熱的身子投過去。對面的身子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應和著她的熱情,而是又僵又冷。白木蘭抬頭剛要嬌怨他回來得這麼晚,臉對臉地站著,中間隔著一縷月光,卻瞅見九住陰沉著臉,忙把一腔的嗔怨相思都嚥了回去。擎一根麻桿兒到灶前引了火,點亮了油燈,九住剛在炕沿上坐下去,白木蘭已經手腳麻利地端來了洗腳水,隨即,一條擦腳巾搭在了炕沿上。
很久,九住才天崩地裂地說:「趙文暉叫日本人抓住了,當了俘虜!」白木蘭當然知道趙文暉是誰,是靈芝的小叔子嘛!
趙文暉被日軍捕獲,關在地下室,九住通過關係進去探望。趙文暉早已從哥哥趙文舉的家信中知道了家中的事,知道了九住,濃濃的鄉情還是融化了短暫的彆扭。
趙文暉拒絕投降,自知生還無望,他把兩封信件交給了九住,讓他偷偷帶出,交給靈芝嫂子。九住不負趙文暉重托,將信帶出,親自交給了靈芝。他和靈芝在分手多年後又見面了,靈芝的出現,又勾起了他對青春的回憶,對靈芝的刻骨愛戀。
趙文暉被俘在九住心裡喚起的深深恐懼和悲哀,使他更加渴望和靈芝一起過一種簡單正常的農耕生活,可是亂世裡,哪還有一點可能?
幾天後日本軍警將面色浮腫的趙文暉押赴瀋陽。在獄中,日軍趁他口渴難捱之際,在一碗渾濁不堪的洗菜水中投放了毒藥,趙文暉喝下,當即七竅流血而死。
日本人送給趙文暉的白紙是有數的:整整一百張。趙文暉被押到奉天警備司令部軍法處後,日本人數了數白紙,發現少了八張,當即懷疑趙文暉死前有秘信送出,為了證明判斷的準確性,日本人在瀋陽解剖了趙文暉的屍體,胃部沒有紙屑,證明判斷無誤。日本人發了瘋,對探視過趙文暉的人一個不留,個個嚴加拷問,最後疑點縮小到九住和送飯的崔大廚身上。崔大廚五十多歲的身子架不住拷打,幾個回合就吐血而死。九住仗著一副好身板,咬緊牙關死抗著,最後是崔大廚的死救了九住,從憲兵隊出來時,他半邊身子都被打得潰爛了。九住被同僚抬回了家。
白木蘭看到九住潰爛的傷口,心疼得又急又恨。當天給九住敷了藥,瞅著他睡著了,就怒不可遏地倒騰著一雙秀氣的小腳到了響水村要找靈芝算賬。
趙家剛剛知道趙文暉的死訊,悲慟欲絕。這時白木蘭找上門來算賬。
靈芝見白木蘭披頭散髮一副拚命的樣子,心裡打著漩,不住地下沉,她張了張嘴想問問是不是九住出了事,卻發不出聲音,只覺一陣虛脫,五臟六腑都不見了,靈芝滿頭冷汗煞白著臉蹲下了。
白木蘭這次是揣了剪刀來的,只想等靈芝撲過來就放她的血,想不到靈芝臉色煞白地蹲下了,她反倒沒了主意,站在那裡彷彿魘住了。
兩個女人為共同愛戀著的那個男人憂戚交加,已經無力爭吵。
只要九住沒死,靈芝的心又活過來,她再也不想和白木蘭計較了,但她說出的每一句話又讓白木蘭無言以對。舌戰,她同樣不是靈芝的對手。
白木蘭一路上是哭著到白家的,她的眼睛已被淚水漬得又紅又腫,現在,一張臉被淚水刷了一遍,迎風一吹,像刷了一層漿糊,皮膚繃得亮亮的。白木蘭擔心臉讓淚水漚壞了,讓山風吹皴了,就在趙家洗了臉。沒有胭脂,趙關氏找出一小碗獾油,揭了蒙碗的菠蘿樹葉,白木蘭拿小指甲挑了,在掌心敷開,擦到臉上,拍了拍,放了心,然後「呸」了靈芝一口,小家碧玉地跺了跺腳,帶著滿心的失望和愴然揣著剪子走遠了。
日本人雖然沒要了九住的命,對他卻明顯地不信任。九住傷好後,日本人撤掉了他的保甲中隊長,只讓他當了個每月拿六塊錢兵餉的大頭兵。六塊錢兵餉的日子只夠買粗米,白木蘭買不成胭脂,吃不成烙餅,一肚皮怨氣。九住沒了官,白木蘭恨鐵不成鋼,說話不再溜須著他,還時不時耍點小脾氣。
夜裡有事時,白木蘭故意懶洋洋的,不應聲。九住哄叫她了半晌,白木蘭不敢太過,卻噘嘴脹腮地嘟囔著怨靈芝,是為了幫助靈芝的小叔子,九住才把好好個隊長,干沒了。話音剛落,只覺腮上一辣,九住一個耳刮子片過來。白木蘭捂著腮剛想撒嬌放潑,卻見九住穿了衣褲,拎了槍冷頭冷臉往外走。白木蘭回過了神兒,敞著懷從屋裡奔出來,跌跌撞撞撲到院杖子上,悲聲呼喊:「他爹!你到哪旮呀——!」九住像一頭氣咻咻的豹子,頭也不回,他離開了白木蘭。他想通了,也打定了主意:他離不開靈芝,即便是拉幫套,只要能跟靈芝在一起,也認了。
可是九住還沒有來得及迴響水村見到靈芝,命運就又一次發生了變化,他率領的保甲中隊殺了四個日本人,九住不得已帶著隊伍反水,逃進了深山。臨走前,他騎著大馬來和靈芝告別。在動盪的亂世裡,他像山坡上的流水一樣無法主宰命運,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和心上人見面,他回答不了靈芝。靈芝眼裡蓄著真切的淚水,為這種苦難動盪的生活心如刀攪,只得目送九住在黎明的馬蹄聲裡再次離開了她。
日本人為了剿滅抗聯,迫使靈芝和鄉親們為上山剿匪的日軍擋槍彈,靈芝在白雪茫茫的世界裡,既為九住憂心如焚,也為抗聯憂戚交加。在生死難料的槍林彈雨裡,她勇敢地爬上雪山,主動救助抗聯,把負傷的抗聯戰士接到家裡養傷。
一天夜裡,有人磕動窗欞,靈芝以為是九住回來,一骨碌爬起來開了門,進來的卻是土匪。土匪小白龍殺了抗日隊伍上的人,背著凍得硬邦邦的人頭來到趙家,要在趙家吃完飯後去投奔日本人,領賞。
靈芝機智地應付著小白龍,最後把這個禍害送進了冰窟,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抗聯養好了傷,被隊伍上接走了。靈芝從抗聯口中得知抗聯正有一批糧食無處存放,而在這嚴酷的年代,糧食比子彈還要重要,抗聯所有的糧食都是拿命換的,顆顆粒粒上都沾著血。靈芝毫不猶豫地把地窖口揭開給抗聯看,地窖口黑洞洞的,冒著幽幽的地氣。這是靈芝在亂世裡和婆婆為避戰亂一鍬一鎬幹了一年多才挖出的地窖。
最終這口地窖為抗聯藏了一千多斤糧食。抗聯也為靈芝留下了字據,證明她幫助過抗聯。
日本為消滅抗日武裝,實行集家並屯策略,意欲製造大片無人區,利用東北的酷寒,凍死、餓死東北抗聯。趙家所在的響水村背後靠著削大嶺,抗聯經常從嶺上翻下來,到村裡籌糧食。日軍決定將響水村劃歸無人區,靈芝和鄉親們被從響水村驅趕出去。
靈芝的爺公公不肯離開熱土,九十多歲的老人被日軍活活槍殺。日軍燒了趙家的房子,幾代拓荒者胼手胝足壘出的村莊,頃刻間變成灰燼。有和趙家公公一樣不肯離開熱土的老人,都被日軍綁上手腳,裝上艚船。小船划到鴨綠江碧綠的深處,被日軍鑿沉,鄉親們都做了鬼。
響水村在日本人的集家並屯政策中消失了。可是靈芝仍帶著一家人潛回了響水村,像野獸一樣挖了地窨子存活。她要冒死等待抗聯來取糧食,潛意識裡,她還要等心上人。
抗聯終於來了人,取走了這批無比珍貴的糧食,而靈芝卻沒有等來九住。就在抗聯取走了糧食,靈芝帶一家人回到了花紅峪鎮時,九住夜裡悄悄來到響水村廢墟尋找靈芝,命運讓他們又一次擦肩而過。
長久的苦苦思念而不得,靈芝在夢裡見到了薩滿,薩滿告訴靈芝,九住已經死了!靈芝醒來,悲慟絕望,一口鮮血噴濺而出。
她搖搖晃晃爬上春天的山崗,看著一對對鳥兒成雙入對,感到自己命裡的一盞燈滅了,沒有男人,她活得還不如一隻鳥兒。
九住並沒死。他殺了日本人後率隊上山,在殘酷的生存狀態下,為了求生存活,他不得不做了土匪,既殺日本人,也吃大戶。在圖財是否害命的問題上,他與手下的土匪汪三兒發生分歧。九住認為,搶劫是亂世裡的不得已,圖財不能害命,而汪三兒認為眼下就是一個亂嘈嘈的殺人的年頭,你不殺他,他反倒會殺你。最后土匪隊伍分化,九住率一部分土匪到另一綹幫入伙。
九住身不由已地在動盪的世事中漂泊,1945年,東北光復,日本人投降。九住終於可以回到他想往的農耕生活,他一路艱難,回到了故鄉,回到了靈芝身邊。
九住回到故鄉花紅峪鎮一個多月後,在集市上碰到了白木蘭。
白木蘭婚姻多舛,和九住分手後,又一嫁再嫁。然而嫁過的四個男人,她只為生活,並無愛情,她的心和靈芝一樣,此生只愛一個人——九住。聽說九住早死了,她就含了一泡淚在心裡恨恨地啐罵:「這個遭槍子兒的!」可是眼圈兒還是不由得紅起來。
意料之外在集市上看到九住,白木蘭拚命地眨眼,不顧一切地擠過人群,跟在九住身後一溜小跑,確認是曾與她姘居過的男人後,白木蘭來不及細想,就拿手狠狠地捅了捅九住的後腰。
九住迅速驚懼地回身。白木蘭老了,她的薄命風情裡又加入了新情致——額上和兩邊太陽穴上多了紫紅色的撥火罐印,看上去有著難以言傳的慵懶和嬌怯。白木蘭**很久,見九住對她並無舊情,才含怨地告訴他,鎮上來了八路軍,八路軍要徵兵了。
鎮公所的房子裡有一南一北兩鋪大通炕,大炕長得從這邊山牆通到那邊山牆,幾乎延伸到屋外。夏天的夜晚這鋪大炕上常常坐滿了鄉親,一對對眼珠子呼之欲出地入了迷。地上放著一個四腿亂顫的桌子,桌子側面坐著瞽目弦師周小辮,正面站著手拿響板風流倜儻的東北大鼓藝人邊又紅。後半夜女人和孩子散盡時邊又紅又應光棍漢的請求繪聲繪色地唱起了《青紗帳》……淪陷前,這是花紅峪鎮值得回味的好日子。
現在,幾個八路軍正從鎮西吃完飯走過來,要開徵兵大會了。
鎮公所的大通炕上亂哄哄,熱鬧鬧,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可終究還有人活著!地上竄著剛會走路的孩子,徵兵征的是男人,可少了女人不行,女人伸長了耳朵要來聽聽,怕的是輪到自家男人!金線花死了,又誕生出新人繼續打情罵俏,彷彿這永遠是隱藏在集會深處最熱烈的主題。
靈芝站在窗外緊張地諦聽著,她見九住坐在炕沿邊,緊張得耳朵像奔跑的馬,豎起來。
主持徵兵的江八路一口山東腔講時事講政治,動員鄉親們當兵。
此時日本人剛剛投降,東北人從鐵蹄下剛剛掙扎出來,無比渴望安寧的生活,沒人願意打仗。更何況,東北的亡國奴生活中的花紅峪人只知道滿洲的主宰是日本人,是溥儀,對「八路軍」三個字聞所未聞,更不知道**是誰。聽說當兵,只有怕。
半個上午過去,只有三個報名的。江八路只得聽了貧苦人黃大巴掌的建議——燒熱炕,烙,把坐在炕沿上適齡的男人們都推到炕裡去,然後規定,誰站起來,誰就是同意報名去當兵。
黃大巴掌在廚房裡拚命燒熱炕,一邊燒炕一邊讓男人們喝水。
九住喝了很多水。當所有的人都喝足了水,大炕鐵鍋一樣熱上來時,人們也越來越無法忍受,膀胱越來越脹。殺豬時九住見過鼓脹脹的豬尿泡,裝滿了尿,脹得發亮,輕輕一按,就炸了……他完全是生理反射地跳起來——燙!尿!他跳到了地上。
九住被征了兵。他腦子裡立即閃出血淋淋的殘酷戰爭場面和風餐露宿提心吊膽的日子。他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他不想打仗,他要守著靈芝平淡地活到老。為了逃避當兵,在八路軍開拔的前夜,九住逃跑了,可是半路上,他卻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又一次離開了靈芝和他渴望的生活。
隨著**在東北的節節勝利,鴨綠江流域開始了土地改革。暴風驟雨,天地翻覆的大的時代變革此刻剛剛露出端倪,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隊級的暴力行動也剛剛萌芽。一個大時代的變遷正在走向靈芝。
越是這種時候人們越是急著婚配,趙家的後人——趙文暉的兒子景龍已長大成人,訂了親,閨女名叫魏春華。可是因為聽說要土改,魏春華的父母怎麼都不同意把閨女嫁過去,怕閨女到婆半夜起來做飯苦了身子。
各村的農民都在忙著翻身,幾千年的封建制度就要土崩瓦解,貧苦農民正在**的領導下正在掙脫身上的鎖鏈。地主階級與貧苦農民之間深刻的階級仇恨逐漸暴露出來。白鳳吾因日本時期的罪惡和敵視**,被作為反動勢力和鴨綠江邊的流浪藝人、日本坐探邊又紅一道被綁赴河灘上槍決。
白鳳吾的死使靈芝看清了時代洪流的不可阻擋和生活即將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靈芝的丈夫趙文舉雖然身癱,也十分清醒睿智,他告誡靈芝,要順應時世,保全性命。
貧苦農民翻身作主,白木蘭又一次改嫁,這一次,她嫁給了堂小叔子——貧農會主席黃大巴掌。這是花紅峪翻身農民的第一個婚禮,八路軍工作隊為白木蘭和黃大巴掌證婚,黃大巴掌激動地表示,死也要跟**走。
**和國民黨在東北展開了戰略爭奪,表現在老百姓眼中,就是國共之間的拉鋸戰。
在花紅峪鎮,**走了,國民黨進了村。
一批批**來到花紅峪鎮,當兵的跳下大車,滿身都是塵土和骯髒,肩上掛著長槍,聞到焦香,著急忙慌往院子裡跑。靈芝家裡也住進了國民黨兵,隨著國民黨的進駐,靈芝發現大車轱轆上綁了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見靈芝出門,悄悄告訴她自己是八路軍的偵察員,要靈芝救救他。
靈芝打量他是一條年輕輕的性命,就謊稱年輕人是自己的娘家侄兒,救下了八路軍戰士。八路軍偵察靈巧地脫了身。
夜晚,誤入花紅峪鎮的**部隊被國民黨部隊包圍,幾個團在花紅峪的山坡上交火,花紅峪鎮成了戰場。天亮後,靈芝看到躺在地上的屍體中,就有昨天經她說情才放掉八路軍偵察員的那個國民黨青年軍官,她的心在戰亂中充滿痛苦和悲涼。不忍心讓這個國民黨青年軍官就這樣埋進泥土,靈芝送給了他一匹家織的白布裹身下葬。
國民黨來了地主階級開始反把倒算,白鳳吾的大兒子白承祥糾集國民黨縣黨部的人殺害了剛剛翻身的貧苦農民黃大巴掌,為親爹白鳳吾報了仇。白木蘭剛剛體驗了翻身的幸福,就又一次做了寡婦。
靈芝絕不做羞辱鄉親們的事,她不肯跟白承祥一樣向貧苦農民反把倒算。癱子趙文舉在地主階級的反把倒算中清醒地提醒靈芝:別看**是正規軍,天遲早都會再翻過來,不管**八路軍走多遠,最終都會回來。他囑咐靈芝,亂世,人頭像莊稼,你來割一茬,我來割一茬,自己的腦袋,可要看住了。果然,**的軍隊又打回來,靈芝因順應了時代的潮流,沒有跟大地主白承祥一樣對農民反把倒算,僥倖沒有落得白承祥那樣被處決的命運。
此時國共在東北戰場上的廝殺越來越激烈。九住被抓壯丁後成為國兵隊伍裡的一員,但仍沒離開鴨綠江流域,他隨部隊在鴨綠江的偏西北方向駐紮。眼下,九住所在的**部隊被**的民主聯軍引誘至新開嶺地區,國共將在這裡打響奪取東北的決勝之戰——新開嶺戰役。
正規戰場的戰役,遠遠超出了九住的土匪經驗。**指揮的東北民主聯軍部隊像潮水一樣的優勢兵力,把九住所在的國民黨部隊死死壓縮於老爺山碉堡。在這生死關頭,九住又一次想起靈芝,為槍林彈雨裡的命運憤然不甘,流下眼淚。最後他打定主意:不能不明不白地送死,他要活著回家,和靈芝一起種地。
民主聯軍攻下了老爺山,一發炮彈落下,九住負傷了。
九住因傷被民主聯軍釋放。
九住滿臉硝煙,背著從戰場上撿到了藍包袱皮,包著民主聯軍發下的餅乾和罐頭,沿鴨綠江邊的山路晝夜不停地趕路,他要回到家鄉,回到熱土,回到心上人身邊。
在山路上走了十三天,身上的虱子滾成了球,他終於又一次看到了家鄉,看到了冰封的鴨綠江。太陽依舊照耀著江面,鎮子還是從前的鎮子,屯子還是從前的屯子,可是這一切,在九住心裡喚起的卻是波濤洶湧的對和平生活的渴望,他站在山嶺上,張大嘴巴,眼淚擁塞了喉嚨,冷風凍涼了牙齒,江邊一個娘們兒呼喚孩子的喊聲,讓他感到了活人的親切。九住急忙從嶺上跑下來,飛奔著來到趙家。
靈芝一聲驚叫,她以為九住已死,不敢想像自己的心上人竟還完整地活著!
九住回家只過了幾個月。這幾個月對九住來說是短暫而寧靜的生活,而對於時代,大變革的腳步仍在堅定地向前,階級搏鬥更加激烈。1947年6月,在花紅峪鎮,**又打跑了國民黨,建立了初級民主政權,各村成立了貧農會、婦女會。貧苦農民為了保住勝利果實,以更加絕望的熱情投入了剿匪和打擊反把倒算地主的行動。那些在國民黨來時給國民黨送水送飯通風報信的人,都在這一個政權裡受到了懲處。
戰爭損害了九住的心靈和健康,他變得蒼老了,行動遲緩了,他需要寧靜的生活繼續治療戰爭給他心靈帶來的創傷。可是鎮子裡的鄉親對他冷淡了,排斥了,這讓他意識到在過去的時間裡,他和鄉親們走的不是一條路,這讓他更加孤獨。這時九住又在鎮子裡遇到了白木蘭。
黃大巴掌死後,白木蘭又嫁了,嫁給了又一個堂小叔子——黃大巴掌的弟弟黃秋站。黃秋站是新一任農會主席。白木蘭告訴九住,說黃秋站說九住當過國兵,不是個好東西,要九住時刻小心。
九住愣住了。
幾天後區裡和貧農會來到趙家,對九住的歷史問題進行核查,要九住到區裡去登記。他們對九住的歷史非常警惕和不滿,九住沒有當八路軍反而當了國兵,這是階級立場問題,區裡幹事當場和九住口角起來。
九住本能地隱瞞了當土匪一段歷史,滿臉虛汗了回了家。回家後九住當土匪時的兄弟文賓來找九住,他聽說九住的情況,捎來土匪關錦瑤的口信,要拉九住重新上山為匪,和新生的人民政權作對。九住斷然拒絕,告訴他,離開熱炕頭的日子他是一天也不想再過了。文賓失望地離開。
剿匪和土改的風聲越來越緊,在國民黨政權裡咋呼的人,都嚇黑了臉。九住因為當過國兵,在鄉親們的冷眼中繼續備受煎熬。是靈芝鼓勵他,替他消彌著口舌。可是有一天白木蘭驚恐萬狀地來報信,讓九住趕快出去躲躲,區裡開始抓人了。
**新的政權幾乎湮沒在土匪的猖獗裡,為了保護新生的人民政權,區裡不但加緊剿匪,還要剷除一切土匪的殘餘勢力和生存土壤。九住作為有歷史問題的人,在群眾的雪亮眼睛中在劫難逃。
趙文舉出主意,九住藏匿到了鴨綠江邊的密林裡。可還是被老街坊——婦女會主席小鏜鑼發現。九住被貧農會抓捕,綁豬一樣,當即用大車拉到縣城。
縣裡認為九住是被抓壯丁的貧苦百姓,不是自願當國兵,而且,他的一切歷史問題,都在八一五光復前發生,屬於應該寬大的對象,但區裡為了出成績,執意認定九住有歷史問題,最次,他給一戶地主拉幫套,也是個地主階級。九住被綁在大車上,他聽著從窗口傳來的爭論,恐懼、絕望,不知什麼時候,一泡尿都尿到了褲子裡,但區裡按政策,還是不得不釋放了九住。
九住臨開縣城前,一行人依縣裡安排,參加了縣裡的公審大會。在會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土匪搭擋汪三兒,也看到了關錦瑤,他們都因倒行逆施,被五花大綁,執行槍決。槍響的瞬間,九住的膽子在腔子裡啪地暴裂,他隱瞞了當土匪的歷史這塊心病當即發作。
回家後九住久久沉默,夜裡和靈芝發生了爭吵。他怕像汪三兒和關錦瑤一樣難逃政府懲罰,要出去躲藏。靈芝勸他聽從政府的號令,自首,把自己當土匪的歷史交給政府,九住膽怯不肯。
九住躲到了深山裡。長久的孤獨和野人一樣的生活,使他異常渴望熱炕頭,渴望見到靈芝,他再也忍受不了親人間的分離和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
就在九住夜裡偷偷回家烙熱炕頭時,積極的區幹事小朱帶領貧農會來到趙家抓捕九住。九住聽到敲門聲意識到不好,急忙從後窗躥出,他又一次離開了家,離開了心上人,又一次走向了自己理想生活的反面。驚駭中他沒有跟靈芝說上一句告別的話,只留給靈芝一個奔跑的輪廓——一個永遠的輪廓。
白木蘭因為黃秋站去捕抓九住,和黃秋站離了心,她感到因為這件事,她和靈芝的關係也疏遠了。她們雖然為了九住廝廝扯扯,但靈芝在關鍵時刻幫助過白木蘭,是生活最終讓她們走到了一起,她們成了最要好的娘兒們。
九住逃走後的那個冬天,西伯利亞寒流橫掃了花紅峪鎮,寒流中一個可怕的消息不脛而走:要颳大風了,土改就是要打殺地主。
最初的過激土改不過是一個村裡農民訴苦會上失控,打死了一個地主,區委書記連夜到縣裡向王縣長報告了區裡這樁打死人事件。
這個王縣長,就是靈芝救下的那個綁在大車轱轆上八路軍偵察員。他叫王德勞,畢業於陝北中央黨校,他憑著敏感的政治嗅覺發現鴨綠江邊的土地改革已經出現左傾擴大化錯誤,便在縣裡堅決制止,要全縣執行黨中央的土地革命政策,執行土地法大綱,要給地主生活出路,不允許打殺地主人身。可是王縣長的主張卻受到頂頭上級的批評。
王縣長的上級主張要暴力土改,流血土改,他認為地主壓迫了貧農幾千年,現在才打死幾個,算什麼?因王縣長主張和平土改,溫和土改,被撤消了縣長職務。
因為一個人的左傾錯誤,導致鴨綠江邊暴力土改全面升級,由對個別有血債的地主的清算,演變成全面打殺在勤苦中積累了土地的地主全家,即使三歲的孩子,也摔死不殆。
王縣長扒上火車,日夜兼程趕到滿洲省委,越級上報。
魏春華家所在的村子最早開始過激土改,她一家和村裡的另外幾十口地主都被貧農會驅趕著,在月夜砍冰窟,冰窟砍好後,村裡的地主都被塞進了鴨綠江。她急忙連夜翻山越嶺逃往未婚夫家,夜宿荒村,誤聽未婚夫家已被打死得一個不剩,絕望地在柴房上了吊。
趙家正處於疾風暴雨的土改運動中。各村過激土改繼續升溫,壓抑了幾千年的貧苦人的階級仇恨得到釋放,花紅峪等三個區聯合召開訴苦會上,貧苦人哭聲震天。靈芝作為地主階級,也被綁縛著站在場上,白木蘭為救靈芝,假意上台控訴,實為替靈芝解圍。她在台上一站,她的風騷氣質立刻改變了會場氣氛。區長馬上制止了白木蘭,上台發言,定下了會議基調:流血的土改,暴力的土改。靈芝等地主隨即被捆綁著拉到鴨綠江邊。
一看到冰封的江面和江面上的冰窟,地主們立刻明白即將發生的事,哭喊著後退,可是貧農會又把他們堵回來,面前只有一條路——冰窟。
地主一家家一戶戶在悲慘的呼號中被青岡木擊打著,栽入冰窟窿。趙家最先被趕到江邊,卻被排在最後一列處死。三九嚴寒,靈芝臉上流著汗,她像薩滿一樣在頭腦中上天入地,忽然她想起了那個讓她藏糧食的抗聯曾給她寫過一紙證明,告訴她日後**坐天下了,憑著這張紙條就好使。
靈芝衝上去,一把抱住區長,說自己救過抗聯,給抗聯藏匿過糧食,還救過八路軍偵察員。
打死抗屬和救過八路軍的人非同小可,區裡決定帶回趙家一門,重新審查。
王縣長到達滿洲省委,匯報了鴨綠江邊發生的血腥土改,省裡急忙報告中央,中央立馬下發糾偏文件制止。
糾偏文件十萬火急發到花紅峪鎮,靈芝拖延了時間,終於保住了趙家一門老小的性命,死裡逃生。
靈芝的舉動還恩及六戶地主,這六戶人家也跟趙家一樣,成了過激土改中的倖存者。
可是趙家的後人趙景龍卻在事情平靖後,被鴨綠江裡的大魚拖走,葬身江底。趙家的血脈儘管在艱難時世裡萬般小心地流淌著,最後,還是斷了。
多少年來,趙家本本份份,和和氣氣,勤苦發家,在日本人的鐵蹄下活得錚錚鐵骨,活得有韌性有尊嚴,這已成村裡人暗暗模仿的對象。二十年的時光裡,鄉親們所見靈芝對男人洗洗涮涮,任勞任怨,真心實意,便收起了譏誚,而是感佩她沒有扔掉癱子趙文舉和相好的男人遠走它鄉,成全了一個苦命人。鄉親們主動幫助趙家辦喪事,用白布把趙家裝飾得如六月飄雪。哭班的領班亮著粗沙嗓在蒼天下如泣如訴地唱不靖世道裡一家一戶的艱難,唱人生躲不過的九災十八難:
吃火鍋啊,吃火鍋,
豬肉沒有酸菜多,
人人生來都是苦,
榮華富貴他有幾個?
毛骨朵花開白了頭,
人的一生都是愁。
人堆裡縱有那不認愁的漢,
他手擎冰塊兒遮住了天。
地動山搖十八陷哪,
好漢他為眾生命喪了黃泉。
留下一個後人也金瓶落地碎了骨哇,
滿山花香趙景龍你會藉著哪朵花兒把魂還……
靈芝慟哭著,前幾天,她發現了自己的黑髮中有了白髮,眼角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皺紋。可她的心還是火燒火燎地盼望著,在數不清的艱難裡,因為心中存有這火焰一樣的盼望,她才能挺過來,活下去,可人的一生都這麼盼著,即便是一顆健康無比的心,也會因為這種不可止息的焦心和盼望而碎裂……
靈芝到區裡找了區長,詢問九住的歷史問題,區裡回答她,九住是被迫當國兵,當土匪其間九住還給抗日武裝送過槍彈,一功抵一過,按政策,他的問題可以說清楚,只要九住回來**是會給他出路的。
靈芝相信區長的話,她天天到鎮前的小山上盼望、等待九住。
無數苦悶的長夜,靈芝學會了抽老旱煙,現在,她就像老輩人那樣,走到哪裡都不忘拎著一個煙袋鍋子,只有老旱的青煙才能讓她心裡的焦灼慢慢舒緩下來……
這一天,靈芝又在山坡上眺望,西天佈滿血絲一樣的霞光。這時背後上來一個人,靈芝聽聲音知道是白木蘭。白木蘭和黃秋站離了婚,成了民國以來花紅峪鎮第一樁離婚案,現在,她又要嫁人了。可是她捨不得家鄉,捨不得靈芝,心底,更捨不得九住,可是九住杳無音訊。
就在兩個女人對九住望眼欲穿時,九住正行走在國民黨的隊伍裡。他仍然活著,繼續行走在艱難曲折的人生道路上。那天深夜,九住出逃後在山上過了一個多月的野人生活,遇到了最後一批得令離開鴨綠江流域的小股國民黨部隊。飢餓和孤獨使他改變了初衷,糊里糊塗地跟在了國民黨隊伍裡,當了國兵。
仗越打越苦悶,國民黨在東北敗得一塌糊塗,最後部隊一路撤退下去,竟然退到了台灣。
從此,靈芝和九住天各一方,直到老死,再也沒有見過面。
(這一對戀人在動盪的世事裡共同演繹的悲歡離合,折射出了這一時期東北的紛紜離亂生活,東北人關於「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再一次力透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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