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浦 子:龍 窯 文 / 茅盾文學獎
寡婦翠香以為那是一條狗。滿天的白雪,一朵一朵地就從她茅廁的屋簷往下掉。除夕的鞭炮像炒蠶豆一樣辟哩啪啦地響起來。
她看見有個人影伏在雪地上,就拉起褲子急急奔出籬笆去。她發現了狗一樣伏著的東西,原來是人。這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思來想去,只有一個答案,這個人是天上掉下的。
翠香看見一堆亂髮遮掩下的臉,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摟了雪,是一個十分偉岸的**男人。沒有鼻息了,她把耳朵貼住他的胸前,才依稀聽見有響動。
翠香像是平日裡自己上山背柴一般背了一個他。他那碩大的男根就貼在她的屁股上。
翠香施行的救治辦法是《**經》裡的「吐陰補陽」法,足足有兩枝香的功夫,翠香發現男人手臂上的肉團團動了,攤開的手掌被握緊了,男人僵直的腳縮攏,又彈開,男人的眼皮跳了一下,睜開了。翠香最後被甦醒過來的男人壓在身下,男人像一座大山般翻過來,從頭到腳覆蓋了她。
翠香突然獲得了久違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在男人在世時才有的。
村裡的公僕打更人阿儂和迷戀寡婦翠香的光棍王世傑先後發現這裡的荒唐事。王世傑醋意十足借公濟私將這位來歷不明的男人狠狠鞭打了一頓,卻看不到被打者絲毫的痛苦感覺,只是見識了他身上碩大無比的**,最後讓阿儂將他綁在祠堂。
王世傑趕到族長王仁宗家時,正趕上他們一家在謝年。族長的妻子癱瘓在床多年,今年的祭品是他十多歲的女兒玲娣做的。
世傑正要報告時,族裡的總管世利提著包裹進來,說是公事。世傑只得等待他們辦完事。在等待的過程中,世傑發現總管是在向族長匯報一年的族裡帳務,只是這個帳本中間鼓鼓的凸起,像是懷孕七八個月的女人。
原來,帳本每頁都夾著一串錢,族長在上面簽一個字,一串錢便歸於他。全部簽完,錢堆了一堆,帳本薄了。
世傑最後大聲叫起來:「翠香嫂被人,強行了。」世傑說得很平靜,就像說誰家走丟了一隻雞。
天亮了,是正月初一,族裡為翠香一案開了祠堂門。族長和長輩要斷案。族長的舊長衫有許多補釘,是翠香幫助補的。
族裡男丁們看見祠堂西邊橫樑上,用飛鵝吊吊著一個人。
翠香哭出個抑揚頓挫:「我那早死的死鬼啊,啊啊,你做不了主哦,叔伯太公祖宗哎,總要為我做主啊哦!」
原來翠香的男人是為了上王莊與下王莊人的械鬥中犧牲的,是村裡的烈士。
族規規定,強姦**者,亂棒打死。讓阿儂和世傑作證人,兩人都說沒有親眼見過那人強姦翠香。翠香的供詞也可作為證句,翠香心裡默默承受痛苦,看了他一眼,卻說,「這是我的遠房表哥,做我上門女婿的。」
世利眼前忽然一亮,看到發財機會來了,就很想把這案子辦成一個通姦案。如果是通姦案,雙雙沉塘,財產歸公,而公產就是他的私利所在。
「荒唐!荒唐!」仁宗歎坐在太師椅上,說,「卻也是有理可述啊。」
世利建議動用族規。就是殘酷無比的鋼針穿指試心法。翠香幾次痛死過去,可仍然不改口。
晴天突然下雪打雷。眾人看在她死去男人份上也紛紛向族長求饒。族長最後恩允其早日與翠香完婚,賜姓名這位來歷不明的男人為王世民。
我是誰?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他不斷地問著自己。馬上是中秋了,可他無所事事。
村裡人聽慣了一種聲音,就是**聲,這就是他帶來送給村裡人的一件禮物。這個時候,翠香的肚子日見隆起,竟像一座小山了。
村裡男人們表面對這**聲反感,晚上卻逼迫自己的老婆跟著學。
過了不久,翠香馬上要生產了。翠香家的聲音消失了。村裡其它地方響起了這種聲音。這家的男人往往出遠門了,或者患上重病了。男人們才曉得上王莊其他女人的**聲也是一流的。
村裡敲響了警鑼,原來下王莊要與上王莊械鬥了。在族長王仁宗的道地裡,世利厲聲道:「王世民你聽好了,下王莊人傳過話來,中秋之日,要取你性命。」
「哈哈,」世民笑笑,「要取我性命?」
去年,翠香的男人王世忠奮勇當先,殺了下王莊二人,自己也光榮犧牲。下王莊準備了一年,約定要在今年中秋之日,再殺一個翠香的老公報仇。
「就是你,哈哈!」訕笑聲四起,都為了那**聲。
原來上王莊下王莊是同一祖先遺下,兩個村卻為了山林、土地、水源的利益爭鬥不止。
王世民被族長指定為械鬥的總指揮。王世民指揮村民悄悄做了充分的準備。王世民帶著一支特殊的人馬,潛伏在亂墳灘已經七八個時辰。另一支隊伍由男丁組成,手中持著龍刀鋤頭鐵鈀。現在已是酉時,械鬥即將發生。下王莊的人就要通過九龍溪上的九龍橋頭攻入上王莊,割了王世民的頭顱,然後在月升時返回與族人一起祭拜月神共食月餅。
下王莊人頭上的黑頭布,藉著夜色悄悄接近。上王莊人袖子上套了一個白紗。被仇恨磨成的槍尖和刀刃瀰漫夜空。血流即將成河。
「噓噓!噓噓!」清楚響亮的蟋蟀聲後是幾道沖天的火焰,轟!轟!轟!極像是雷聲。
夜空中突然爆開了萬千顆耀眼的星星。星星組成一幅畫,畫中是慈眉善目的觀音菩薩,端座在蓮花座上。
男丁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顫抖,恐懼。「菩薩啊菩薩!」這句既響亮又沙啞的聲音出自下王莊的族長王仁義。
潑喇喇地,一地跪滿了下王莊上王莊的男丁。由於禮佛,他們將手中的凶器全部扔了。靜靜的田野上,響起一片念佛聲。
直到天上觀音佛像漸漸隱去,念佛聲還在繼續。一陣炮響,高空又現萬千火星,組成的是一個碩大的「王」字。又是那個沙啞的聲音:「天哪,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佛不讓我們斗啊,撤!撤!回!回!」
這支特殊隊伍是王世民請的施放焰火的高級師傅,觀音像和王字都是焰火組成的。在雙方撤兵後,王世民潛入下王莊。身上只帶了傷藥,他聽說下王莊的族長公,即翠香的父親他的岳父在撤退時跌斷了腿。王世民以高超的醫術為族長公作了接骨手術,卻差一些被翠香的母親珠珠婆殺死。
在王世民離開時,珠珠婆一聲長歎:「嗨,此人不除,下王莊不得安寧,上王莊難逃厄運!」
回村過九龍溪時,遭了那些忌恨他的上王莊男丁的暗算,腿上中了捕獸夾。他一路流血爬到自家的門,就昏死過去。
世民不會幹農活,成天在村子裡轉。腿傷好了之後沒幾天,翠香就生產了,兒子出生那天,家裡像是成了市場,一村人不曉得避諱什麼的,紛紛擁到產房,親眼目睹一下雄姿——他兒子身上碩大的小**,當地人稱為大卵泡。
兒子被族長賜名為傳達,王傳達。
之後,關於王世民的轟動性傳聞就不見了。世民閒著沒事幹,就纏上了另一個公僕賴巴學剃頭,與再一個公僕賴巴學抬轎,甚至跟著阿儂學打更。公僕們驚訝著說,「這樣要亂了秩序,我們是奴。」
世民笑笑說:「我們,全是平等的。」
閒久了,那雙原先有神的眼睛,漸漸黯淡了下去,偶爾也灼亮一下,像是快要熄滅的篝火,在渴望新的薪柴投入。
有一天,仁宗問:「世民賢侄,你一個男子漢,不會種田,不會挑擔,那你會什麼?」
世民摸著自己的頭,跺著腳說:「族長公,我會,會做缸啊,賣缸。」
「不,不,」族長公把頭搖得貨浪鼓似,然後挺直了腰,吐了一口痰,「呸!你要做窯工麼?你要做商人麼?」
世代皇帝都是重農抑商,包括眼下的大清也是,儘管他氣數將盡。
王世民就經常去九龍山,那裡有許多桃樹。桃樹老了,那裡卻是打龍窯做陶器的好地方。
一天翠香說:「你經常去九龍山撒尿,下王莊人把你告了,告你污瀆冒犯了山神,山神讓九龍山的桃樹一夜間老了,水蜜桃變得又苦又臭,神靈還讓山上不長新苗,九龍山的水蜜桃從此絕種啦!」
上王莊和下王莊都讓王世民祭山神以謝罪,否則按族規割他和他兒子的頭顱。翠香把所剩的幾畝薄田變賣了,才置得起今天的祭品,還有供兩個村長輩和主要男丁吃喝的酒肉。祭完山神,晚宴在一座山廠裡舉行,山廠由茅草蓋頂。
世民酒量不大,很快被人灌醉。族人還是不放過他,世民舉起杯子說:「兩位族長公,各位長輩,各位兄弟,你們答應我的條件,我就喝,不答應,哼!」世民搖了搖頭。
一屋子的人就起哄:「喝,喝,答應,答應!」
世民舉杯問兩位族長:「答應麼?我就喝。我要在這裡建起一座龍窯,給皇上燒製龍缸,答應否?」
「哦哦!」仁宗在轟轟的人聲中,點了頭,仁義也點了頭。
世民喝了最後一碗酒,偉岸的身軀終於轟然倒下。
待他的眼睛能模模糊糊看到眼前的景物時,發覺自己已經陷入了火的包圍中。按照腦子中殘存的記憶,世民找到了茅屋門的位置。門卻被人從外邊緊緊地鎖住了。
好大的火,把整座九龍山都照亮了。
更聲敲過,已經是下半夜了,下王莊族長公仁義聽見門外有人聲,開了門,只見一個人影立在門前,全身焦糊糊的,像是一根燒焦的木頭,只是眼眶裡有些白色。
「仁義叔,」來人叫道,「你答應了的,九龍山上建龍窯,建否?」
珠珠婆以為是鬼,就在後邊使勁搡仁義的腰。仁義公慌忙答道:「是的,是的,答應了的。」
世民的聲音響響的:「岳父岳母在上,請接受小婿一拜?」話音未落,只見那黑影跪在地上了。
「走吧,走吧,」仁義公顫顫地懇求說,「你在這裡嚇著我們了,我們答應的事,決不反悔的。」
在上王莊族長家,「你,真的是世民,你沒死?」仁宗從來者的的臂力上,斷定他是世民。
「仁宗叔,您可記得你答應的話?」
「記得,記得。」仁宗在黑暗中不住的擦眼淚,「只要你還活著,都好說話,啊。」
回了家,只是笑。翠香哭著說:「你笑吧,你還笑?這麼多人在想著謀殺你?」
「我不哭,還不該我哭的時候。」
龍窯終於在九龍山上建成了。如果缸坯做好,就要舉行隆重的祭窯儀式。
桃樹被連根掘了。這塊地皮成了龍窯的地股,待龍窯有了收益,就每年坐收分紅,此為兩個族裡的公產。修建龍窯時需要勞力,世民發動了兩個村的村民都來投工,龍窯沒有工錢付給,以他們的投工數量決定今後的股份。
阿儂、阿環、賴巴是上王莊出現在工地上最多的人。在他們流動的血液裡,一直秉承著一條終身和世代為僕役的基因。
世民卻把他們與村民同等對待。
世傑要拜世民為師傅。世民說:「好吧,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我要先收阿儂為徒弟,再收你,好麼?」
「師傅,你?」世傑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無奈地說,「好吧,只要師傅說的,我就聽。」
世民說:「好,世俗的禮數,我們全免了,我今天,大清國咸豐十年九月初三,正式收你們,阿儂,世傑,為徒。」
沒有男人的時候,是村裡的女人陪著世民。翠香送晚餐的時候,都要乘著世民酒足飯飽之時,寬衣解帶,再喂世民一頓。村裡的女人來探視他,也是選擇有月光的日子。
女人一般躲在遠遠的草叢刺蓬裡。可是,世民都會聞著味兒,把裡邊的女人揪出來。
都是隨地解決的,沒有幾下,女人便殺豬似的叫起來,叫完了,也做完了,男人打一下女人的屁股,女人便爬起身來,在男人臉上嘬一口,撒起腳丫子,叭的叭的走了。
啪啪啪!鞭炮聲響起,傳達拍起手來,叫著:「祭窯了!祭窯了!燒窯了,我的貓狗,龜孫,兒子!」
出窯的那一天,人山人海,兩個村莊能走的人都到窯裡來了。村裡人喜氣洋洋的,像是地裡的莊稼成熟以後,稻子開鐮,蕃薯開挖。
讓世民更為高興的是,他找到了兒子傳達捏造的玩意兒。非虎非貓,非狼非狗,上面的釉彩閃閃發光,上面的圖形,猶如蝌蚪在水裡游來游去,似魔似幻。這是窯變,給皇上燒製的龍缸,就是追求如此效果。啊,啊,他跳起來,龜孫兒子的,傳達,他倒成功了。
可是,窯上的陶器,全讓村民拿走了。
世民啞然而笑。
這一窯過去以後,龍窯繼續燒製一般陶器。可是,連續三窯陶器,都逃不了被一搶而空的厄運。世民到各家各戶轉了一圈,家家戶戶都疊滿了各種陶器。
世民有一天對兩個族長公說,「我想把龍窯買下來,包括九龍山。我會分期付款,我用龍窯賺的錢付款。」
說那話的當天晚上,就出了事。兩個村裡的人都上山去,藉著月色,把整座龍窯都扒了。
有一個下半夜,世民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對著黑暗輕輕說:「我要走,翠香,跟我一起離開這裡。」說完,又鑽進被窩呼呼大睡。
一個傍晚,翠香在磨刀,刀在磨刀石上霍霍的叫。
世民說:「翠香,你會殺人麼?」說著用手示意,嘴裡喊著:殺!殺!殺!
翠香把家裡唯一一隻老母雞殺了,當天晚上,藉著雞肉和酒,她將男人的腳筋挑斷了。王世民笑笑。翠香大哭一場,卻不能挽回傷害。
不能走路了,廢人一個了。王世民卻在不長的時間裡學會了用手走路。
又是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趁著翠香和孩子已經熟睡的時候,他悄悄地離開家裡。
走到村口樟樹腳,王世民停住手,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樟樹巨大的樹冠像華蓋一般遮天蔽月,不由得長歎一聲。頓時,有無數的樟葉飄飄灑灑地落下來,落下來。
前邊的月光下,跪著二個人,他們是兩個村的族長。
「兩位族長公快快請起,原諒我有手,卻不能扶兩位長輩。」
仁宗上前一步,抱住世民的身子,說:「你不能走,知縣大人都來過村裡了。」
世民說:「我與知縣素不相識,難道,他也來挽留我?」
「是啊,賢婿,」仁義也跪到世民一旁,「不但來了,還責怪我們哪,責怪我們不好好地款待於你。」
原來是台州府的府台得知這裡正在燒製龍缸,就大有快意。因為台州府地處偏僻,一直沒有上貢朝廷的佳品。知府就督辦知縣,務必辦成此事。知縣領命後就來村裡督辦。當得知龍窯已被平毀時,知縣大怒,責令村裡趕緊重修,縣衙還撥了官銀一百銀元。
保長和甲長們齊聲請求王民民務必留下。
在皇帝的名義下,龍窯在九龍山再次建成,規模比上一座更大。
龍窯的組織形式是社,全名為大清國山海縣九龍山制陶社,王世民被官府任命為社長。社員若干,均有股份加入,或勞力股,或現銀股。社有社章,社章的最高宗旨就是製造出貢品龍缸。社員不分貧富貴賤,有力出力,有資出資,均可加入。官府是最大股,是下撥的官銀。兩個村以山地租價入股,也是社員之一。
王世民是被抬著進縣衙見方知縣的。方知縣為王世民先後上了三道茶:茶!上茶!上好茶!當然,王世民的褡褳裡放著給方知縣的茶資,共八封官銀。縣衙撥給窯裡也只是十封官銀。
最後一道茶是知縣夫人親自上的,她是一個知情識趣卻胸有大計的美嬌娘,因了近戚在朝庭做官,才為男人謀了一個差事,即七品知縣。
方夫人只是一眼,就將她的愛慕之情傳到了王世民的心底。臨別,知縣竟與王世民稱兄道弟。
村裡的世利怎麼會服氣,想在十月半的下元節放水燈上強上世民家一頭,結果爬桿點燈籠的速度不如沒腳的世民,又輸了。
為了用手走路的男人,翠香製作了天下獨一無二的手鞋。
世傑老是忌妒阿儂的師兄地位。
由於有了王世民,以往一直對世利親近的女人們都疏遠了,連這些奴僕都把眼睛睜大了。世利咬牙切齒,發誓要為這個女人親近權和對奴僕的統治權而戰。結果在一次抓奸行動中,從牆頭跌下受傷。為他接骨療傷的卻是王世民。
王世民輕輕一動手,世利就痛得鬼哭狼嚎。
王世民給自己設了一個三省室。三省一詞取自《論語》的「吾日三省吾身。」實際上是現代的實驗室。
燭火滅了,誰是燭火的真正殺手?翠香在床上**時,王世民覺悟說,「你是風,我是燭。」女人說,「你是風,我是燭。」男人最後說,「我是風,我是燭。」
王世民駕馭著思想和技藝兩匹馬,終於將兩隻龍缸生坯送進龍窯燒製。
就在出窯的前一天晚上,王世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半夜裡,他坐起身子,長長歎了一口氣。終於決定,請知縣大人來窯上,一起等待見證龍缸的誕生。
聽到第一聲縣城方向傳來的鑼響,正在下的小雨就停了。窯門口,兩頂轎子停下來。陽光恰好破雲而出了。
方知縣宣佈出窯。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方知縣湊近王世民的耳朵,問:「怕了?怕出不了龍缸?這麼不自信?」
「不怕」,王世民說。這時,原來開了天窗的天空,突然像是有神仙在空中捲走了烏雲,四野大地,頓時浸染在金色的陽光中。
知縣仍然坐在他的椅子上,一旁圍著的人也沒人離開半步。約莫再過了半炷香的功夫,有人聲從窯的深處傳出來:「出龍缸了!出龍缸了!」
小大人般高,幾個人拉手合圍才夠的缸體。黃褐色的釉底,金黃色的濺浮雕。
方知縣用手猛猛地拍了龍缸三下,當!當!當!龍缸發出鐘鳴似響聲。
「龍缸!」方知縣喊起來,和缸聲一起傳得遠遠的。
一旁的人緊接著喊:「龍缸!好缸!」王世民一直耷拉在那裡的頭顱,也一點一點地抬起來。
茅草搭成的飯堂裡,酒席擺了兩桌。八仙桌的上首位,坐了方知縣和夫人,還有村裡的族長、保長,加上王世民。原坐另處的世利也擠到這桌來。
酒過三巡,知縣讓主薄給窯裡賞銀200元。大家都高興,只有世利的眼光有些發冷。
方知縣猛灌世利的酒。世利含糊著口舌說:「王世民他沒,沒有製出龍缸來,真正的龍缸,龍,龍,會飛……」
霎時,熱熱鬧鬧的酒席,突然安靜了下來,靜得能聽清每個人的呼吸。世利說完後有些後怕,竟將敬知縣的酒也灑了半碗。
「你真不是個東西!」方知縣罵道,騰地從座位上立起來,猛地往世利酒碗斟滿酒,說,「喝,喝,敬本知縣的酒,你也敢作假?」
眾人也大聲附合:「喝,喝,連罰三碗,連知縣大人也敢耍弄,這還了得!」
正說著,屋後傳來一聲缸甏碎裂的響聲。馬上有人進來說,斜坡上的一顆大石頭,不知怎麼的鬆動了,順著滾下來,恰好砸在龍缸上。
方知縣拿眼睛剜了王世民一眼,世民經不住對方的灼熱,忙避了開去。方知縣於是長歎一聲,說:「可悲啊可悲,天不遂人願!」
上王莊到處在傳說王世民讓官兵抓了。
「嗤!」世利老婆笑著從樟樹腳走過,說,「燒了二隻假龍缸,冒領了縣上的賞金,抵瞞不過明人眼睛,偷偷地自己砸爛了,知縣曉得了真相,把他下了獄。」
這話卻被路過的翠香聽見,於是爆發了兩個女人的戰爭。
實際上,世民是頭天晚上,讓一頂小轎接走的。小轎是方知縣派來的。
方知縣讓情緒低落的王世民在城裡的群芳樓喝花酒。王世民偷偷塞給方知縣200元銀元。這原是縣裡賞給龍窯的。皆大歡喜,王世民當晚宿在縣裡的客棧。
第二天被公差抬進縣衙後堂時,一股暗香襲來,進來的是方夫人。夫人正哀歎男人的沒有自信時,方知縣進來了。夫人就說,「你別一天到晚說煩哪煩,我聽人說,群芳樓上最近新來了春芳和秋芳兩姐妹,是同胞姐妹啊,吸引了許多男人猜花飲酒呢,要不,你也上那試試,保證你沒有了煩惱。」
「夫人,」方知縣說,「我是名主有花的人了,再說了,我也是堂堂一縣之長,怎麼會去尋花問柳呢?」
喝茶,說話。茶是好茶,明看著話裡字字淡,實際上是句句濃,三個人不溫不火演著文明戲。
太陽升起幾丈高了。兩人的茶座移到了涼亭上。亭子建在一座小山上,世民有些詫異。他看見小山的旁邊有一個魚池,魚池上的水位很低,看過去有很深的陷落。他覺得心裡也有空空的地方,而且不曉得用什麼來彌補。
方知縣問:「看你心事重重的,我夫人不是請你來幫我解憂嗎?」
「我在想,」王世民看看四周說,「平地何以長出一座山來?」
「山也可以長出平地來啊。」
原來方知縣心裡的煩惱不比王世民少,甚至更多。
接下來,知縣夫婦請王世民看平調大戲。鑼鼓聲大作。鑼是大鑼,像是悶雷。鈸是大鈸,霹靂似。鼓是大鼓,萬馬奔騰似。戲是金蓮斬蛟龍,蛟龍嘴裡耍著七八顆獠牙,打得鏗鏗鏹鏹,讓人熱血翻騰,亢奮不已。
在客棧,半夜裡,王世民用銀子雇了一頂轎子,連夜回上王莊去了。
心情大好的王世民一頭鑽進了設在窯裡的三省室。窗外,到處是鳥語花香陽光明媚的春天,到處是鮮花,到處是生氣盎然的春光,誰能拒絕有希望的世界來臨呢?
中午,剛吃過中飯。世民拿一根竹絲還在剔牙縫中的肉屑,阿儂就向師傅報告,有許多外村人手持現銀,搶購窯中的陶器,有些人家,一戶就買很多的缸,民間在暗傳,這裡的陶器馬上要漲價。
還有人拿著現銀要求入股,快要休工之時,世利匆匆趕到。世利拿出幾張銀票來,放在世民面前,連說,來遲了,來遲了。
「尊夫人不是到處在說我已經進了牢監了麼?」
世利尷尬的否定,想入股,並想控股,被王世民婉拒。
知縣夫婦深夜來訪,據說是討酒喝。喝得醉熏熏時,知縣大歎苦經,讓王世民夫婦也為之心酸。
翠香和世民不住地挽留他們住下,方夫人不答應,卻從隨身的包袱裡取出銀子來,遞給世民說是入股。世民看著面熟,整二百兩,就是他不久前孝敬方知縣的。
第二天,世利帶了兩個村的族長、保長來到窯裡。
兩個族長都堅持要讓族裡佔大股,不能讓世民一人持大股,說完,都把眼睛盯住世利。世利忙說,這是族裡村裡大事,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山是族裡山,窯是族裡窯!」一旁的人跟著喊。
王世民上縣衙找知縣幫助。方知縣搖搖頭說:「沒辦法,我也沒有辦法。」王世民習慣地看內室,方知縣告訴夫人回娘家了。
翠香去仁宗家裡,看見玲娣伏在阿儂身上。玲娣的臉都不紅。翠香是為仁宗按摩來的。翠香一邊按摩,一邊讓仁宗支持她男人的龍窯,仁宗卻愛莫難助。
從族長公的閶門出來,翠香遠遠的聽到一陣喧鬧聲。
私塾的大門裡,翠香無意看到一群孩子的小**正對著牆溝撒尿,那小**與傳達一樣的發達,臉相也十分相似。包括一些女孩子,也相像的如同傳達的親妹妹。
「天,天哪!」翠香知道自己是罪魁禍首,當年不該救了雪地中來歷不明的男子,現在的王世民。自己都造了什麼孽呢?這是要遭天打雷轟的罪孽啊。
阿儂看見翠香的時候,心裡還是不安了起來。他曉得師母找族長公是為了窯上的事,而自己在這節骨眼的時候,還與玲娣泡在一起。
阿儂說服玲娣,一起去管家世利的家,想勸說世利不要那樣對待龍窯。閶門鎖著,可玲娣明明知道他在家裡。玲娣翻牆進去,卻遭遇惡狗。
狗凶,狗的主人世利甚至呼狗咬人。人只得比狗更凶,玲娣最後挖了狗的眼珠。惡狗慘叫著敗退。
世傑也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也想幫師傅,幫窯裡。可當他看見阿儂先他而在的身影,他就不想上去。
天突然陰了,烏雲從四面八方湧到這裡來。這天下午,天上下起蠶豆大的冰雹,整整半個時辰,田里地裡積了一寸厚的冰蛋蛋。
地裡的莊稼全部被砸爛了。
「方夫人來了!」世傑高興地喊著。
「夫人,夫人。」在方夫人坐著的那只缸的周圍,齊刷刷跪了一大幫人:兩個村的族長保長,總管世利也聞訊趕來。
「你們這群見利忘義的傢伙,你們想做這龍窯的大股東,你們想與大清國比高下,你們想吞併大清國的龍窯麼?是誰?站出來,讓我瞧瞧,他是不是頭上長了角,他是不是多長了一顆腦袋?」
「沒有,沒有,夫人,我們沒有,我們是大清國的忠實子民啊。」一群人的臉上鐵青起來,全身開始顫抖。
「坐,坐,」方夫人笑起來,「你們都是好子民,是啊,是啊。」
只有世利表示異議。有人說,方知縣來了。世利才閉上疑問的嘴。
「看你辦了什麼好事?」待圍觀的村人剛走開,方知縣就冷冷地對夫人說,「你一個婦道人家,竟敢擅用本官之職權?」
王世民想在村裡搞選舉。
翠香說,「村裡的保長就是推選出來的。」王世民是想搞海選村長,說,「這是老天賦予我們人的權利。」
村裡沒人支持他。他去找方知縣。
方知縣說,「我就知道你不是個真正的商人,你把龍窯辦好了,賺了錢了,你把龍缸燒成了,我的希望也實現了,還不夠麼?」
天大旱,村裡熱熱鬧鬧的抬著龍王爺,道士和尚使勁的作法唸經,沒有下半點雨。
「這世上的路多得很哪。」世民呆滯的目光有了一些生氣。
世民和村民說:「我告訴你們一個取水的地方。」村裡人問:「是哪一個龍潭?比得過九龍潭?九條龍呢?」
世民搖了搖頭,用手拍了拍地。村民們不信。
世民讓窯裡暫時停了工,拿了鋤頭在他選定的地方挖井。他們連續挖了五六口井,口口都是清澈見底的泉水。
村裡人挑著水桶趕到井旁,卻見每一口井旁,都有一個窯裡的人把守著,收錢,一文錢,一擔水,沒錢,允許賒賬,年底統付。
過了三天,所有井都免費了。世民也幫助附近的村民找到水源。村民要感謝他。世民一概不收禮,說:「你們不選擇和尚和道士,卻選擇了我,我高興啊。」
「你能給大家取到水!」幾個人齊聲回答。王世民說,「我們要在九龍山的山岙裡修一座水庫,就不怕天旱了。」
「誰能管事呵?」
阿儂他們回答,「選我師傅當村長就好了。」
選舉會終於在前祠堂召開了。一邊看戲,一邊往竹簍裡投選舉的竹籤,喜歡誰,就往簍裡投誰的名字。
一晚的戲,演到半夜。阿儂和世傑把那個戲台邊的簍子看了又看,裡邊沒有幾根竹籤。
第二個晚上,繼續看戲,誰投王世民的票,發兩隻肉包子。
第三個晚上,大戲接著演。戲剛一開演,阿儂就來到師傅的面前,附在耳邊說:「師傅不好,從縣裡開了一隊官兵,把點心攤和竹簍全部圍住了。」
後來阿儂說,兵丁擋不住村民們吃包子,兵丁餓了也要吃包子。王世民幾乎是全票當選。
聽說是村長要攏會議事,二狗舔了舔碗裡最後一層粥油,說:「又有包子吃了!」
然而,祠堂門口掛著兩盞火燎,賊亮賊亮的。卻只有幾個人攏會,因為沒有包子。
第二天傍晚,幾竹籮熱汽騰騰的包子,放在祠堂門前的空地上。世傑說:「各位父老鄉親聽明了,現在不發包子,待聽了村長講話後再發包子。」
世民就說了修水庫的事。然後提議舉手表決。大家都舉起來了,看在包子的面子上。包子吃完,大家就散了。
下王莊族裡不出錢。上王莊族裡不出錢,族長公想把族裡的帳目給王世民管理,可是很難。王世民決定採用股份形式,窯裡先墊付。
水庫開工那天,阿儂第一次把鑼聲覆蓋上王莊和下王莊,隔著一條九龍溪的狗,也第一次幸福地隔岸叫歡,這叫聲裡完全沒有了以往的惡聲惡氣。
透過薄薄的晨霧,遠遠地看見上王莊下王莊那兩股人,合成一股,像是兩束麻絡,在九龍溪旁邊被捻成一條繩子。哦,世民心裡說不出的激動,這激動遠遠超過了築一條土壩本身所含的意義。
方知縣說過的話彷彿在王世民耳邊響起來:「我想是你我的位置發生錯誤了,該你想著黎民百姓,而我該去做實業的。」
幹活的村民懶懶散散的,像是沒有吃過早飯。直到有人叫一聲「包子來了」,他們的眼睛才放起光來。
王世民便揮揮手,說:「大家吃吧,本來是為大家預備中餐的,都是你們吃的,也不在乎早晚了。」
「謝了,謝了。」眾人山動一般歡呼。搶上前來,拿過包子就吃。世傑就拿了一個本子,把他們的包子數記在賬上。
「吃我自個的?不吃了。」二狗他們說。
阿儂說,「攏會時村長不是說過麼?出工算股份,水庫有收入時分紅,吃飯當然吃自個的。」
第二天,包子都準備了,村民一個都不見。世民停了窯上的活,讓窯上的工人來工地。三天後,阿儂打鑼通知:「上工地築壩咯!給現錢,每工現付。」王世民原定二十文一工,被阿儂說成是十文一工。
來工地的人比上一次多得多。來的人都表示,只要現錢,不吃工地包子,都自帶了中餐。
一天結束,發工錢。每人仍然二十文。二狗他們只要十文,說,天天要現錢,十文。別的人,都領了十文。都說天天來,天天拿現錢。都高興地走了。
工地上的民工越來越多,不僅僅是王莊的人,外村的人都趕來了。
方知縣也驚訝:這些縣民怎麼了?大清國目前最低工錢也得二十文一天哪。
窯裡的錢,全部用來支付水庫工地的工錢了,連買柴的錢都沒有著落,不能燒窯了。
只是十多天工夫,大壩的雛形已經形成。窯裡也無力支付接下去的工錢了。
風聲,雨聲,一場特大颱風來臨。
王世民師徒一起在水庫大壩一側的巖洞裡觀察水情。在山洞倒塌前,王世民出了巖洞逃過一劫,卻被身後突發的山洪沖走。最終王世民被村民救起。
大壩在洪流中倒塌。
龍出巡了,村莊裡到處都在這樣傳說。有人斷定大壩建在龍脈上,沖了龍脈,哪有不毀之理?
龍窯也進水了,沒有塌掉,卻到處是漏氣的洞。
被救治醒來的王世民,卻不會說話了。
王世民成天呆呆的,誰來也不說話。
那一天,來了一幫奇怪的客人。自稱是小鄭莊、上李家、後山陳的人,這些村莊有些相鄰,有些相隔很遠。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可都是年輕人,臉上都有一些油滑之氣,說的話也差不多。
他們一個個把王世民稱作師傅。不學做缸,不學修大壩,專學選舉,當村長。
床上的王世民聽了嘴角有一絲顫動,沒有說話。
王世民的食慾**大大增加,性情大變。舉手投足間,王世民變得不是王世民。
「畜生,畜生啊!」翠香罵道。
重陽了,徒弟們背師傅登高,知縣夫婦也來了。登九龍山。在山頂,知縣發現默默端坐在那裡的王世民。
知縣夫婦的熱忱,王世民半點反映都沒有。看見阿儂在一旁服侍,方知縣就將一個信封給了他,說是好好保存關鍵時刻能救他,阿儂千恩萬謝收下了。
阿儂登山回來,繼續為村裡打更。
翠香每天承受王世民非人的折磨。暗戀她的世傑想幫助她也心有餘力不足。
一天晚上,王玲娣在廟裡阿儂的住處,被一夥人抓了一個「私通下人」。
開祠堂門,要按族規給他們治罪。
玲娣罵道,「我何罪之有?」
「你,放肆!」世利指著玲娣的鼻子說,「你無妁無媒,私通下人,觸犯族規,當按族規處置。」
玲娣回答阿儂不是下人。玲娣讓阿儂拿出知縣給的信函來。
阿儂就從懷裡取出了那個大信封。眾人探頭看,封口好好的,沒有拆封。信封上寫著:大清國山海縣九龍山制陶社兼王莊閱鑒,落款為:大清國山海縣衙。
世利拆開信封,讀:「茲委任,阿儂為大清國山海縣九龍山制陶社副社長,並賜予與阿環、賴巴一樣平民身份,與大清國山海縣所有民眾持有同等權利。印鑒兩枚:大清國山海縣印,知縣印。」
三個公僕向縣城方向跪下,一齊說,「皇恩浩蕩,知縣大恩,永世不忘。」
二狗輕輕地嘀咕了一句:「不曉得是誰出錢雇我們捉姦啊?」
世利的臉紅了起來,又一起陰謀破產了。
族長公最後對三位公僕說:「本族允你三人加入,賜姓王,為王阿儂,王阿環,王賴巴。」
三人轉向族長公,又叩了三個響頭,齊齊說:「族長公洪福齊天。」
鬧事的當天晚上,世利將族長公送到家門口,卻指責他假公濟私,連一個下人也不如。族長公聽完世利的搶白,腳底心就有一股寒氣上升,病了。
第二天上午,日頭三丈高的時候,來了幾個公差,給世民上了鐐銬,讓一頂竹橋抬了走。
十天後,是縣衙審堂的日子。村裡人以為總管世利是告狀人,卻想不到是包打官司的孔訟師。堂前跪著的是三個潑皮似後生,人們記起這幾個人原來到過翠香的家,一定要拜世民為師,在他們村子搞什麼選舉。世民坐在板凳上也是被告的位置。
孔訟師告這些潑皮分別以妖言惑眾,自行選舉一村之長,與官府所任保長分庭抗禮,此為亂大清社稷根基,按大清律,當斬。知縣准告。
一個月後,此案經浙江按察司最後審定後,三個人犯被押赴刑場開刀問斬,就地正法。
王世民陪刑。
刀光血影,人頭落地,一邊的王世民全身一個激靈,喉嚨咕嚨響了一下,說了一句話:「媽哎,我這是在哪啊?」
王世民恢復理智的當天,方知縣赴台州,新任台州知府。建龍窯試制貢品龍缸,扼殺革命黨人保一方平安,顯然是方的政績,當然還有夫人在朝庭當二品官的親戚在起作用。臨別時,告誡王世民再不要做商人以外的事了。
死寂的大地,沒有半點生氣,多虧翠香傳來好消息,是她再次懷孕了。
管家世利藉著醉酒,再一次上門譏諷了族長仁宗公。隔天,又帶著禮品倣傚古人「負荊請罪」,讓族長公產生更大的負疚心理。
連族裡的老人也在誇世利擔著道義二字,是王氏家族的一根柱子。
夫人勸族長公,「你雖然得了世利一些好處,可你全部施捨給族裡窮人了。」
二狗在瞎眼婆地裡偷菜,拿去市裡賣,賣的錢,去販缸,被瞎眼婆抓了個正著。全村人都有出門販缸的。這在農本商末的晚清,可謂世風不古呵,族長公再次感歎,深感身上責任重大。病情再次加重。
一向以自強自立女性著稱的王玲娣,也陷入一場空前的信任危機中。
她聲聲悲歎男人阿儂骨子裡的奴性。這種血液裡繼承的封建殘餘勢力,何時才能煙消雲散?
隨著最後一顆象徵愛情信仰的豆兒咬碎嚼完嚥下肚去,玲娣的哭聲也嘎然而止。
一個陽光明媚的初冬之日,王世民要向台州進發,去拜見新上任的台州知府方知府。翠香儘管挺著肚子,仍然向夫君鞠躬行告別禮。
王世民去台州,主要是送了一千元銀元,也看到了在夫人**下日漸意氣風發的方知府。
從台州回來沒多久,窯裡窯外,成天飄蕩著一種苦苦的香香的中藥味。村裡便有了世民得髒病的傳聞。
龍窯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村裡有了妓院。整座九龍山瀰漫著一股淫穢之氣。
翠香有一天親眼看見王世民的手臂像一個猿人的臂膀,把一個平日裡與她姐妹相稱的女人,摟到屋裡去。翠香從此就對這條臂膀耿耿於懷。
王莊的人經商、賭博、偷盜、嫖娼,一片烏煙蟑氣。病中的族長公竟帶領村人砸了妓院和世民的家,王世利變得十分活躍,他要奪回這個世界的主宰權。
王玲娣被阿儂趕出家門,被迫回了娘家。當父親問及原因時,玲娣回答,是阿儂嫌她沒有媒妁之言,沒有父母之命,沒有拜過天地,不是夫妻,住到廟裡,有違倫常。他還罵,子不教,父之故!
王仁宗氣急攻心,亡故了。玲娣探了探阿爸的鼻息,尖叫一聲:「殺人了!孔夫子,殺人了!」
報死訊的竟然是阿儂,抬棺的竟然全是過去的公僕們。雖然他們早已被方知縣賜予了平民身份。
過年了,翠香生產了,產下的是怪胎,葡萄胎。
翠香的月子剛滿月,世民就被一幫捕快逮了去。托人打聽,捕快不是縣裡的捕快,是來自台州府的捕快。
世傑告訴翠香,窯裡的帳本是他拿的,師傅坐牢可能與此有關。翠香罵他賊。世傑無言以對。
王世利竟然去探監,想以此辱沒王世民的人格和尊嚴。他告訴王世民,帳本是他親近的徒弟偷的,可謂眾判親離。這一次,連同方知府也告在內了,因為,他告到七省巡查大人那裡了,不怕方知府。
帳本裡記載著賄賂官府,與方知縣喝花酒嫖娼的銀子都是由窯裡開支,這些錢裡,包括了朝庭下撥的官銀,方夫人擅自假借官府之命也觸犯大清律法。
王世民的頭顱沒有低下來,王世利的臉上卻寫滿了失意。
那一天,過了四月,天還下雪。王世民被釋放回家了。仍然是大清國山海縣九龍制陶社的社長。誰也說不清釋放的原因。
家裡忙著殺雞宰羊做菜,想為世民洗塵。來了玲娣,手裡舉著一樣東西。王世民以為她是狀告阿儂。玲娣說:「我不告他,狗一樣的東西,不配。」
原來玲娣手裡拿著屋契,想賣給王世民,得了錢遠離這個山村,到外邊闖世界去。世民不要屋契,卻遞給玲娣一張百元銀票,讓她外出做個小生意或者讀書。
玲娣走了,帶著對阿儂和這山村的失望。
王世利想宴請王世民,最後帶著菜餚和廚師上門來,都被拒絕了。
現場看不見徒弟世傑。王世民覺得事態大為不妙。
待世民用手走著到世傑家裡,果然看見癱倒在地上的世傑,旁邊還有砸碎的鹽鹵罐。世傑自殺了。
世民以酒澆愁,以性滅愁。那雙猿人一般的長臂,時常將屋外的女人摟進屋去。
過去了三天,翠香在家殺了一隻老母雞,那天晚上,世民就醉倒在家裡的床上。
王世民賴以活動的兩隻手臂,被翠香挑斷了手筋。
已經是宣統元年了,物是人非。王世民沒了雙手,沒了雙腳,變成了一團肉球,在那裡跳來跳去的,性能力更是見長。
因為斷了手筋,王世民在一次觀察火眼的火候時,不慎被噴出的烈焰吞沒,全身成了火團。請了一個名朗中,鋸了上下肢,才勉強保住了性命。身體恢復後,全身的肉往下身長,於是,形成一個下粗上細下重上輕的肉團兒。
翠香給男人設計了一套世上獨一無二的服裝。被稱為天地衣裳。像是麻袋開了幾個口子,上面一個口子稱為天眼,能伸出腦袋,下面一個口子稱為地洞,便於便溺。
聰明的傳達給阿爸製作了一輛車,上部形似一個木桶,恰好讓阿爸立坐其中。下部是四個輪子,傳達六七歲的兒子德青常常拉著爺爺匡匡地走。
為了攻克制作龍缸的難題。窯裡請了十多位師傅,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既有穿西裝的假洋鬼子,也有金髮碧眼的真洋鬼子。
師傅走後,帶走了窯裡的錢財,留下的就是這些一排排一摞摞的書。還有假洋鬼子真洋鬼子留下的玻璃試管。
「我是誰?我是誰?」他一遍遍問自己,問別人。別人答不了,自己也答不了。
在三省室沒人的時候,他嘴裡發出狼嗥聲。
龍窯開燒,只要窯火一亮,世民就跳離那輛坐車,像一個飄蕩的精靈,在那裡跳來跳去的。
沒了手腳,就沒了手腳之累。
王世民還發明了一把鐵鉗。鉗把手由上下顎的牙床托住,一張一合,鉗嘴就能夾住薪柴之類的東西,依靠頭頸的伸縮轉動,就能把鉗中之物順利準確地投向窯中。
窯一點火,世民要在窯門口燒上六個時辰。時辰一過,世民奮起跳躍到窯身上在火眼上投柴。用的都是嘴裡的鉗。
從第一節火眼燒到第五節,整座窯就燒好了。
阿儂在師傅的嗥叫聲中,昂起胸,抬起頭,兩眼直盯夜空。阿儂服侍師傅,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並管理著龍窯,連玲娣的出走,他都沒有太多的遺憾。
翠香皈依佛教,成了居士。王世民當年與女人不斷私通種下的惡果,已經開始呈現。他的那些野種有的成為男盜女娼之輩。
王傳達辦了成泰當鋪。錢莊旁邊是醉仙樓,沉魚坊,天香館,鴻運鋪。分別是酒樓、妓院、鴉片館、賭場,還有肉店水作店。
小小的王莊,擺出了一副可與縣城相媲美的繁榮模樣。
王傳達只娶了方府台的侄女方氏為妻,沒有納妾,也從不拈花惹草。
王世利早成族長了。那一天,官兵抓賭,讓他的心花突然怒放了。
族長公看到肉店開著,水作店關著,妓院門口花枝招展的女人不見了,賭場門口被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圍著。
「走,走開!」族長王世利走到這群人跟前,大喝一聲。人群便「轟」的一聲,給族長讓開一條路來。
一攤血污,遺在賭場門口。「空了,空了,」一旁的人像是向族長匯報,「裡邊全空了,連人也帶走了!」
沒有賭場的王莊,照樣的燈紅酒綠。王莊人的生活沒有受到半點影響,聰明的王莊人甚至把賭場也搬到妓院裡,煙館裡,那裡的輸贏場面一點也不亞於原來的賭場。賭徒借貸的高利,源源不斷地流向王莊唯一的錢莊。
宣統二年三月,從王莊的北面來了一批官差,高頭大馬,擁著一頂裝飾豪華的官轎,轎裡的老爺牙疼難忍。病急亂尋醫,被人帶進了鴉片館,煙館裡的鴉片土,可治牙疼,靈驗得很。
止了牙疼,卻在隔壁的妓院住了下來。四天後離去時,轎裡的老爺掰著手指算數,說:「林則徐禁煙,都一個甲子了,這兒還看見煙館啊。」
「哦哦,嘿嘿。」轎外的知府、知縣在燈籠映照下的臉色,十分尷尬。
官兵又來了,煙館被官兵貼了封條。妓院的女人尖叫起來。
接著,傳來族長公世利巡街宣講的聲音。他在徵得衙門同意後,要一掃污泥濁水,要在被封的賭館、煙館、妓院裡面建起學堂,成為族裡保裡公產。
王世民的對天長嗥,現在成了王莊的一景。
小孩子晚上哭床,大人就說:「別哭,別哭,你聽,狼嗥了。」孩子馬上就不哭了。
王世民經不起書的誘惑,開始了吃書,像吃美味一樣吃書。漸漸的,他把三省室裡那些專家師傅留下的書全部吃完了。吃書後拉的屎很臭很臭。
書沒了,王世民又經不起那些玻璃試管的誘惑,開始了吃試管。咯吱咯吱的,像是吃鬆脆的點心。
試管全部吃完後,王世民開始了吃窯口噴出的火焰。一旁的人分明看到那一團燃燒的火,在通過世民喉嚨時,像燭火透出燈籠一般把他的喉嚨照亮。
王世民與村裡女人偷生的男孩子組成了清算幫,秘密集會,要在龍窯出龍缸時,用武力奪取龍窯,以得到應有的財產。
誰讓他們都是王世民的後代呢?
這一天終於到了。這一天,已經是宣統二年的除夕,過了今天,該是宣統三年的大年初一了。
公雞叫的時候,乘著濃濃的夜色,腳步聲,馬蹄聲,一支官兵進村了
官兵的腳步聲擋不住新年的開門炮。
炮仗聲驚醒了一幫青年人,就是清算幫的那夥人。他們要娘給乾糧,悄悄地磨刀。「打獵去,」都是這樣的借口。
龍窯今天將燒製出真正意義上的龍缸。那九條金燦燦的龍將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輕輕躍動。
清算幫的兄弟到達九龍山龍窯不遠的地方,居然在晨光裡發現埋伏著許多官兵,就有些恐慌。
制陶社的大門,被官兵把住了。准進,不許出。
一個後生嘴裡逼出一句狠話來:「狗,想吃屎的狗,比老子早來一步!」
官兵發現了清算幫。他們面臨被殺的危險,是族長和保長保住了他們的小命。他們被暫時關在山廠裡,直到龍窯出缸縣衙門運走龍缸為止。那山廠是茅屋,王世民在這裡宴請過兩個村的族民,差一些在這裡喪命。
危險正在一步步臨近。
王世民這團肉球,這兩天像一個碩大無比的跳蚤,在那裡跳來跳去,一刻也沒有安寧過。
冬季裡一般不燒窯。但是王世民等不及。他吩咐集中全部的力量,趕製龍缸的陶坯。他在吞吃了所有書籍所有的玻璃試管,甚至試驗用的鐵支架後,他覺得全身凝聚了一種能量。這種能量是前所未有的,空前絕後的。
從午夜到午夜,十二個時辰,王世民一刻也沒有離開過。
王世民的上下頷一用力,加上頸部的力量,那把柴就進了窯洞,窯洞裡就轟地燃起一片火。他的嘴是火之源。
他的心是火之源。
他燃燒自己的血。
轟轟,這一刻終於到了。
啊啊,燒吧,燒吧!
啊啊,新生,新生!
啊啊,龍缸,龍缸!
他的內心突然有了詩人的吶喊。
十二個時辰一到,龍窯爐口的焚燒已經結束。
只見一個漂亮的跳躍,沒手沒腳的王世民,就由窯下躍到窯頂。他們要往頂上的火眼投柴。
火眼一個個被打開,烈焰往外噴。
泥土的骨子裡是喜愛燃燒的。
最後一排火眼打開時,火眼突然崩塌。
王世民隻身掉下了火眼。
王世民迎著火焰往下墜時,火伸出無數金光閃閃的小手迎接他,撫摸他,讓他覺得像是回了家。王世民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來自於火,原來是火。我是誰?我是火。思考了大半輩子的難題,在此時幡然省悟。
火遇上火,就像水掉入水裡一樣。
阿儂這些徒弟踴躍施救,也一個個掉入龍窯裡,被烈焰全部吞噬。
午夜時,關著清算幫小伙子的山廠突然失火。裡邊的人全部被燒死。
一場大雪遮住了黑的,白的,善的,惡的,美的,醜的,人人稱道的,見不得人的。
半夜後返回家鄉的玲娣早起,坐在娘家的屙缸馬上。從屙缸間的石花窗望出去,就是雪的世界。
村口的道路上有一堆雪,從它隆起的形狀看,像是一個橫臥的動物,不是狗,不是狼,也不像別的動物。
玲娣發現是一個還有一口氣的裸身男人,比王世民還偉岸,腦後居然沒了髮辮。按大清國律法,沒有髮辮得殺頭的。
她就把他往家背,比王世民粗大的**就緊貼著她的臀部。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有一個太陽從廟峰山升起了。青天之中,白日光芒四射。
太陽也是要下山的,儘管它眼下亮光光的讓人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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