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李駿虎:母系氏家一 文 / 茅盾文學獎
北中國的黃土高原,在霍山的斷裂帶,浩大的汾河水流經這裡,沖積出向南傾斜的廣袤平原,從而具有典型的汾河谷地氣候特徵。有個村莊,名字叫南無。
第一卷蘭英
第一章
四月末的一個上午,晶瑩的光線中流淌著甜絲絲的槐花香氣,在南無村惟一的那條南北大街上,七匹好馬拉著大車飛奔,膠皮輪騰起的煙塵籠罩了半個村子的屋和樹。一個挑擔桶的人,平地上就像在那溝裡走,只露出半截兒身子,把兩隻桶在地上拖著,是蘭英的男人七星。
矮子七星家裡成分好,就被村裡送去當兵,復員前跟蘭英訂了婚。結婚前,矮子沒見過蘭英,蘭英也沒見過矮子。矮子光榮復員後的第三天就敲鑼打鼓把喜事辦了。黑燈瞎火把生米做成了熟飯,第二天矮子穿戴一新下了床,蘭英猛一看,那人個子不及那雙腳板子長!做閨女多少年來對如意郎君的憧憬瞬間成了泡影,叫了一聲苦:「媽呀,怎麼是個武大郎!」心裡發急,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不吃不喝好些天,蘭英決定抗爭,嫁的人是腳腕子上墜秤砣也抻不了二寸長了,娃娃還沒生啊,只要把生什麼樣的娃娃,生什麼人的種把握在自己手裡,就把握了後半生,就不愁揚眉吐氣的那一天,不愁翻不過身來的那一天。她冷冷地對膽怯地望著她的矮子說:「我打小有病,身子經常不好受,以後我不叫你,你再別碰我了。」
蘭英在娘家的時候就是有名的巧手,繡花炒菜都是一流。前後過門的媳婦子梅子和蘭英廝混得很好,梅子公公是村裡的支書,公社裡的人下來村裡,就在支書家吃飯。一回公社又來了人,梅子懷上娃身子笨了,梅子的婆婆金菊就來喊蘭英幫廚。
吃完飯,主任和支書坐著吉普車去河裡檢查築壩的情況了,叫秘書留下來寫材料。秘書到廚房找火點煙,金菊婆媳跟他慣熟,就說起了話,蘭英心裡像揣了隻兔子,低著頭收拾,不敢看人家。拾掇完了,蘭英說回呀,七星和他爸參加修壩去了,還得回去幫婆婆給他們做好飯送去。那個秘書看看蘭英,笑著說:「要不,我幫這位嫂子送一趟東西吧。」蘭英嘴上說:「不用了,不用了。」一個人先出了門,走得飛快。
老屋裡光線很暗,蘭英把他手裡的東西接過去老半天了,小伙才看清屋裡的擺設,見傢俱不多,還都是舊的,卻收拾得井井有條,忍不住誇讚道:「嫂子可真是個利落的人。」蘭英過去把門檻絆住的門簾放好,回頭坐到他對面問:「看你的樣子,還沒結婚吧?」秘書說:「剛中學畢業參加工作,還沒顧上找呢。」蘭英說:「你是國供(城市戶口),還能不找國供?」秘書說:「那倒也不一定,人好就行。」說完看看蘭英,目光被她的雪白圓潤的脖頸吸引著繞不開。蘭英眼波流轉,露出雪白的碎米牙齒衝他笑著,試探著問:「什麼樣的算好的,你說說,我給你操個心。」秘書開玩笑說:「行啊,能找下像嫂子這樣的嗎?」蘭英的臉就紅了,頭也不抬地說:「我好什麼,比我好的多呢。你別一口一個嫂子,我未必就比你大。」秘書問:「那你屬什麼的?」蘭英說我屬蛇的,你呢?秘書說:「那我比你大兩歲,我屬兔的。」他皺皺眉頭說:「你們這裡人結婚早啊,你這麼小就結婚了?」蘭英飛他一眼說:「我這算是遲的,可有比我小就嫁人的呢。」秘書問:「那你怎麼耽擱到現在才結婚啊?」蘭英紅了臉說:「不能跟你說。」秘書說:「有什麼不能說,無非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吧。」蘭英臉更紅了,說:「跟那沒關係,是我自己把自己耽擱了?」秘書來了興趣,問:「哦,我倒想聽聽。」蘭英就說:「其實我十四五的時候就長成大姑娘了,爹娘就張羅著給我找人家,可是,可是我那個一直沒來過,沒來過就不能算長成……」秘書不解地問:「誰沒來?」蘭英扭扭身子說:「就是,女人每月要來的麻煩事。」說完,抬起眼睫毛亮亮地看了小伙一眼。小伙的臉都紅到脖子根了,胸口開始起伏。蘭英說:「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正常,見了別的女子總要偷偷跟人家比比,可是什麼也不比別人差啊,身子就是不來。」秘書故作鎮定,聲音粗啞地問:「後來呢?」「後來直到十八歲上,身上才第一次來,我爹娘直叫阿彌陀佛,趕緊給我找人家。可是已經十八了,就不好挑人家,最後嫁了個武大郎。」秘書是讀過《水滸傳》的,聽她抱怨自己男人是個武大郎,又見她眉目含情,就有點氣不勻。蘭英見他遲疑,勾起了心裡的怨,低低地說:「守了十**年的身子,讓一個算不上男人的糟蹋了。」撩起衣角,開始抹臉上的淚,露出衣襟下大紅的兜肚。秘書看在眼裡,鬼使神差就站起來走過去,一把抱住了她,那手就伸進了蘭英的懷裡。
當月,蘭英身上就沒來,過些日子就吐酸水,吐得面色發黃,心裡卻在笑:種子和種子就是不一樣,撒上一回就發芽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生了個女子,矮子歡天喜地給取名叫秀娟。
第二章
蘭英第一眼看到「土匪」長盛時,秀娟已經過了週歲了。
土匪長盛從很遠的地方挑著擔子一路吆喝著「修盆修鍋」出現在南無村村街上時,蘭英正在家裡坐月子,她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對過巷子西頭桂香的倒插門女婿了。
長盛身大力不虧,就像那羊群裡的駱駝,幹什麼都顯他。那天隊裡的飼養員給牲口鍘草料,好鍘刀被大隊會計借去鍘築牆的麥秸了,剩了一口沒刃的鍘刀,刀口一沾麥秸就滑到一邊,根本幹不成活,有人就開玩笑說只有土匪長盛才能用這沒刃的刀鍘草,別人不信,於是賭一塊磚的煙絲,有人就跑去喊長盛。長盛笑呵呵地來了,提起刀把說:「摟草!」摟草的就伸開胳膊結結實實抱了一大捆,按在鍘刀下。一下又一下,輕鬆得像切韭菜一樣,半下午就把一個小山似的麥秸垛鍘成了碎沫,像座草料山堆在那裡。長盛大氣不喘,只是鼻尖上微微有層汗,倒把那抽草的、摟草的、包料的累得沒了氣骨。蘭英正好路過,聽見馬房院裡叫喊得熱鬧,就從破圍牆裡走進來,站在一邊看,正看到長盛的腰一沉,壯碩的臀部繃展了褲子,心中不由一蕩,腿就有些發軟。看了一會兒,站不住了,別彆扭扭回到家,也沒有去公婆那裡要孩子來餵奶,躺在床上就是一陣恍惚,好一陣兒清醒過來,覺得大腿上涼涼的,把手伸進褲襠裡一摸,濕濕的粘粘的一大片。突然就覺得心裡一陣巨大的空洞,沒來由地,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嘴裡一陣發鹹,嘗到了血的味道。
從那以後,蘭英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分外精神,抱著秀娟去桂香家串門。天天往對過西巷桂香家跑,總要路過東邊巷子口支書家的院子,支書老婆金菊吃飽了飯,搬把椅子坐在屋前的陽窩裡曬暖暖,眼睛望著每一個走過自家門口的人。蘭英剛要走過,就被她叫住了。
金菊笑瞇瞇地衝她招手:「你來,嬸子跟你說句話。」
金菊慇勤地給她拉過把椅子招呼:「坐下。」閒扯起來,拉著椅子往跟前湊湊,握著娃娃的小腳問:「你娘家是個大戶人家吧?」
蘭英頭也不抬地說:「不是,一般人家。」
金菊側臉看著蘭英的眼睛說:「我見你嫁過來的那天,手腕子上戴著一副玉鐲子,那可不是一般人家能陪嫁得起的。」
蘭英說:「那對鐲子是我娘當年的陪嫁,人家我娘出身大戶人家,要不我家哪會有那麼好的東西。我出嫁的時候,我娘捨不得我,就把她那對鐲子給了我,叫我出門的時候戴。」說著蘭英的眼圈就紅了。
金菊直起身來說:「怪不得呢,大戶人家出身的就是不一樣。我娘家是磨豆腐的,我娘的娘家也是磨豆腐的,一輩子都沒見過個好首飾,我出嫁時我娘給了我一對銀鐲子,輕得跟麥秸編的一樣。」她又發一個長歎說:「沒指望了,我都奔六十的人了,就看死的時候能不能風光一回了,跟你說實話,我到死都想戴個好首飾,活著沒戴過死了戴上也行啊。」她把娃娃的小腳放在手心裡端詳著說:「我看你這娃娃就沒像了七星,將來一定是個好人樣,心想事成啊。」蘭英的臉騰就紅了,燒的什麼似的,把娃娃往懷裡摟摟,拉下臉問:「嬸子你這話什麼意思?」
金菊「嘎」地笑了:「你看你這娃,我能有什麼意思?你心裡是不是有鬼啊?嬸子的意思是這娃像了你,是個好胚子,將來也許還是個文才子。」她顛著小腳,繞著蘭英轉了半圈,湊到她耳根子上,神秘地低低地說:「公社那個娃後來來過幾回,還向我打聽你是不是懷上了,我看娃有什麼心事解不開,就趁沒人時問過他了,娃膽子小,嚇得都哭了,全說了。其實他不說,那天他從你家慌慌張張跑回來,我就從他的臉色上看出來了。」婆婆子嬸子後仰,推心置腹地說,「你是個要強的人,嬸子知道,嬸子怎麼會壞你的事?」
蘭英哭了,把臉貼在娃娃臉上,痛痛快快地哭了,她在哭她那狠心的娘:「娘啊,你這是要把我往死裡逼!」
金菊也哭了,不停地拍著蘭英的手背說:「女子,女子別哭了,有嬸子呢,你說,你看上誰了,嬸子把這老臉不要了,也要讓你生個帶把兒的好胚子!」
蘭英用胳膊摟著娃娃,先用右手抹下左手腕子上的鐲子,又用左手抹下右手腕子上的鐲子,然後把兩個鐲子合在一起搭在一根手指上,鐲子輕輕相撞,發出一聲好聽的脆響,這響聲讓老金菊微微一顫。
蘭英把並在一起的兩隻鐲子勾在手指頭上,往前伸伸說:「嬸子,這是你的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不是個好人我還不這樣,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嬸子我有我的心病,你有你的心病,你治我的病,我就要還報你,這個天經地義。」
金菊呆呆地望著蘭英,蘭英欠起身,把鐲子塞到了她的懷裡。
蘭英說:「嬸子,我娘不心疼我,你心疼我,你就是我親娘。我娘不管我,給個死物算什麼,嬸子你知道我的心,就算我孝敬你的。」
婆婆子說:「那我就先戴幾天,哎呀,我一輩子沒戴過個玉鐲子,老了修來了福氣。我有兒有女,誰也沒這麼想過我,我那媳婦子……」發現蘭英一直望著她,婆婆子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哎呀,說我那媳婦子,人家還囑咐件事情,跟桂香說好讓長盛明天一早來家把漏了的臉盆換個底子,媳婦子今天也回不來,叫我招呼長盛。你看你看我這幾天腳疼,也做不了個飯,你要不忙,過來給嬸子幫個忙?」說完不看蘭英,又去握娃娃的小腳。
蘭英沒吭氣,臉上燒得像火烤,抱著娃娃站起來說:「嬸子你有什麼事就叫我吧,我先回去給七星做飯。」婆婆子說:「行行,快晌午了,我也做飯啊。」
第三章
因為是給支書家幹活,長盛早早吃了飯就背著傢俱來了。
忙完了家務,蘭英去公婆房裡抱過秀娟,氣定神閒地餵過奶,又送過去,這才去了支書家幫廚。長盛哪裡知道支書老婆和蘭英的謀劃,手上忙著,看到蘭英進了門,調笑道:「好傢伙,這輩子還能吃上七星媳婦兒做的飯,做夢都沒夢見過。」蘭英剜他一眼回敬道:「吃吧,吃上叫你得噎死病哩!」長盛厚著臉皮開玩笑說:「你要能把讓娃吃的讓我也吃上一口,噎死我十回都行!」老金菊一看這陣勢,也用不著她敲邊鼓了,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說:「哎呀,忘了件大事,紅平媽還讓我去剪幾副窗花哩,你倆人辛苦,我晌午飯就不回來吃了。」顛著小腳走出門,隨手把門帶上了,說:「別讓野狗跑進去吃了我曬的豬尿脬。」
長盛生就一張貧嘴,一邊幹活兒一邊隔著窗戶和蘭英調笑。飯好了,叫長盛進來洗手。長盛洗過手坐下來,甩開腮幫子就吃,風捲殘雲轉眼就是兩大碗刀削面。長盛是走慣江湖的,知道女人的心思,試探道:「你做的飯真好吃,我怎麼就沒有福氣天天吃。」蘭英說:「你家桂香比我做的好吃多了。」長盛一語雙關地說:「她那味道和你差遠了!」蘭英心裡很受用,還是拿過碗說:「喝點麵湯吧,原湯化原食。」長盛大著膽子說:「喝什麼麵湯哩,你把讓娃喝的讓我喝上一口比什麼都強。」蘭英的臉色就變了,「光」地把碗擱到灶台上,扭身直撅撅地往出走。蘭英沒往大門走,卻進了老金菊的屋子。
蘭英剛歪到炕上,長盛就跟進來了。長盛真是開了眼,這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樣,都是個身子,桂香就沒有蘭英這麼白這麼滑,就像那頭回的面,摟在懷裡只感覺有肉沒有骨頭。蘭英跟了矮子這麼些年,不知道做女人原來這麼快活。歇著的時候,蘭英聞到長盛身上的汗臭,覺得不如那個秘書身上的香皂味道好聞,就把手在他胸膛上撫摸著說:「你要是個幹部就更好了。」長盛急道:「你嫌我當過土匪?嫌我是個流竄哪!」蘭英嗔怪地說:「說什麼哩呢,我嫌你還跟你這樣?我只是喜歡文氣點的男人,戴眼鏡,穿中山裝,一笑露出一圈白牙,又乾淨又體面。」長盛說:「那還不簡單,我明天就戴副眼鏡給你看看。」
長盛第二天就跑去公社的供銷社買了一副水晶石眼鏡,下工後,長盛鼻子上撐著那副沒有度數的平鏡在村街上走。老會計克敏家的二娃子銀娃開長盛的玩笑:「土匪,你升級了麼,成了特務了!」長盛就說:「特務就特務,特務總比土匪有文化。」都是玩笑話,玩笑話沒人當真,——誰知道,還有把玩笑話當真的那天,只幾年後,長盛差點因為這句話把命送掉。
第四章
秀娟六歲上,蘭英生下了福元,兒女雙全了,都是好品種!
福元剛過週歲,國家進入了困難時期。當媽的吃不飽,奶水就少。看著娃娃哭得要閉過氣去,母子連心,當媽的心尖尖疼得發顫,沒辦法只好躲出去,看不見聽不到心裡好受些。
蘭英抹著淚出了家門,跑到巷子口梅子家,梅子和娃娃們不在,老金菊正趴在爐膛口從熱灰裡往外扒拉一個驢糞蛋大小的山藥蛋,聽見有人進來,趕緊把山藥蛋揣到了懷裡。蘭英自顧哭哭啼啼訴苦,金菊懷裡揣個火蛋子燙得坐不住,皺著眉頭撂下一句:「娃娃是兩個人生的,難受不能你一個受著,不行,我得給你找長盛那個土匪去!」彈起來就往外衝,蘭英趕緊去拉,婆婆子已經揪著自己的前襟躥出門去。
蘭英打算再坐一會兒,等娃娃睡著了就回去。坐著腰困,就歪到婆婆子的炕上躺著。聽到門響,就叫了聲:「嬸子?」沒聽到答應,睜眼看到進來的是土匪長盛。長盛要吃奶,蘭英摀住說:「娃還不夠吃哩,你還是吃肉吧。」長盛就把蘭英翻過來,咬她的脊背和屁股,表情兇惡像個真土匪,把蘭英咬得直叫喚。正不可開交,聽到炕下「哇」地一聲哭,扭過頭去看,蘭英眼前就是一黑:秀娟小小的身子站在屋門口,烏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嘴張著,臉上全是淚珠。
秀娟受了驚,回來成了個小啞巴,發高燒,說夢話,病了五六天。秀娟病好了,婆婆卻病倒了,又吃不上口飽飯,竟然帶著一肚子拉不出來的秸稈澱粉撒手西去了。婆婆沒發落完,公公在院子裡摔了一跤,開始水米不進,七天後追隨老伴去了。好在管食堂的鴻福老漢和矮子爸是結拜兄弟,不知用什麼名義從食堂拿回一百個驢糞蛋大小的玉米面窩窩頭,招待幫忙的、抬桿的、打墓的,好歹把二老的後事給辦了。矮子是個孝子,經過這一回,人又黑瘦了一圈,皺紋也上了額頭,背也有些駝了,遠遠地看,就是個老漢。
第五章
大清早,十字路口的井台上就站著三個外鄉人,——一個老漢,一個婆婆子,還有一個大閨女。他們是從河南逃難過來的,要找村裡的「幹部」落戶。
矮子指給他們老支書家的院子,老支書趕不走他們,氣得正在那裡跺腳:「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怎麼這個理兒也醒不下?村裡這幾百口子我都養不活,你們來湊什麼熱鬧?這不是笑話嗎?!」金菊對那個當媽的說:「老妹子,你要是真不想把娃餓死,我教你一個辦法。在這村裡給娃找個婆家。」
農村最不缺的就是光棍漢,人家兒後晌就找下了,金菊把女娃子照顧了和自家老漢搭過班子的老會計克敏家的老二銀娃。金菊舀了小半盆水讓那女娃子洗洗臉,黑灰下竟然掩蓋著一張滿月般的大白臉,濃眉俏眼,好像年畫兒上走下來的人兒。這一家三口暫時在隊裡磨房院的兩間空屋裡安頓下來,等著辦過喜事再找房子。
第六章
五月端午,青黃不接的日子就要過去。
銀娃的媳婦荷花和婦女們拿著用「八號鐵絲」砸成的小鐮刀,去麥地裡拔「甜韭菜」。荷花跟人說去尿尿,跳過那道水渠,鑽進那一排新栽的小樹林子後面,四顧無人,脫了褲子蹲下來,拉過麥穗就在手掌裡搓,搓出來麥粒吹乾淨放嘴裡。正嚼巴得高興,聽見背後有人「嗤嗤」地笑,回頭一看,一個身胚高大的男人正蹲在自己身後打量自己的屁股,銀娃媳婦認得他是蘭英的相好「土匪」長盛,翻他一個白眼問:「你不給隊裡打我的小報告吧?」
長盛眨眨眼:「那可不一定!」
荷花手裡沒停,嘴裡也吃著問:「你能不能別打報告,行嗎?」
「行,怎麼不行?」長盛的眼裡盛滿了笑,望著她的眼睛:「你讓我弄一下,我就當什麼也沒看見。」
銀娃媳婦蹲著轉過來,一翻身躺下,壓倒了幾壟麥子,把私處黑白分明、很鮮艷地呈現在長盛眼前。她不慌不忙從身下拽出幾個麥穗放在眼前搓著說:「你慢慢弄,我多吃一會兒。我吃我的,你弄你的,兩不耽擱。」
車把式嘉成進了銀娃家的大門,在院子裡喊了一聲,也沒聽見人答應,就撩門簾進去了。堂屋裡很昏暗,先撩開東間銀娃媽住的屋門簾,看見婆婆子正盤腿靠在被子垛上打盹,嘉成叫了幾聲嬸子,銀娃媽是個聾子,聽不見,就轉頭去了西間銀娃的屋。窗簾沒有拉,陽光把窗戶外面石榴樹的影子照進炕上,嘉成看到銀娃媳婦白花花地躺在炕上歇晌,赤條條一絲不掛。正偷看,長盛笑模笑樣地進來了。
長盛得意地說:「有個屁的看頭兒,早睡過了。」
嘉成瞪大了眼睛:「你就吹吧!」
長盛說:「兒子才吹,不信打個賭。」
嘉成說:「今天你就睡睡,讓我看看你們的『希古景』,你娃要真有那本事,說啥就是啥。」
長盛放開嘉成,坐在他身邊說:「我今天就讓你看看,看完了,你黑夜把那頭蹄子斷了的騾駒殺了,讓全村人吃了。」
長盛就進了西間,嘉成跟在後面。媳婦子迷迷瞪瞪一睜眼,看見長盛站在炕下,她臉朝天,沒看見嘉成,嘴裡嘟囔著問:「帶吃的了沒有?」長盛把她的兩條腳腕子都捉住,像拖豬一樣把她肥壯的屁股拖到炕沿,邊解褲帶邊說:「弄完了黑夜讓你吃騾駒肉。」
這年月,再好的牲口斷了腿也只有一個下場,何況是頭還沒上過籠頭的騾駒,老支書和生產隊長柱兒都同意殺了。指派民兵連長雙鎖帶著人去駐軍炊事班借來兩口褪豬毛的大鍋,就在打麥場上用幾塊大石頭上支起來燒火。全村男女老少能跑動的都來了,圍著兩口大鍋裡三圈外三圈坐滿了打麥場。要分肉了,漢子家保持身份,除了鍋邊幫忙的,都遠遠地站著,排隊的都是婦女和娃娃,梅子後面是蘭英,蘭英後面是銀娃的媳婦荷花。梅子是老支書的兒媳婦,端上肉盆不走,小聲叮囑鴻福老漢:「叔,蘭英家裡有奶娃娃,肉裡別有骨頭啊,湯湯從鍋底舀。」鴻福老漢沒吭氣,但是照做了,——他原本就和矮子的爹是結拜兄弟。荷花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她不敢太招惹支書兒媳婦,卻指著蘭英說:「拔麥蒿那天你偷麥穗了,我看到你了,你偷著搓麥穗吃,還在胳肢窩下夾了一把回去!」蘭英哪裡受過這樣污蔑,把那一盆連湯帶肉都給荷花身上扣了過去,荷花鬼叫著躥起來就跑,蘭英悶著聲在後面追。
眼看要追上荷花,銀娃趕上來,一拳頭砸在蘭英背上。矮子七星滾過來抱住銀娃的腿,被他壓在身下朝頭上猛抽,矮子雙手抱著頭「嗚嗚」叫。銀娃哥金娃也衝上來,兩個男人打蘭英一個女人,那麼多人都拉不開,梅子一時發急,瞥見肉墩上的剔骨刀,衝過去掂在手裡,從人牆裡擠進去,眼前撅著兩個男人的大屁股,也不管它是金娃的銀娃的,一下就紮了進去。金娃一聲哀嚎,熱鬧的打麥場頓時恢復了夜晚應該有的寂靜。
從此,蘭英一家和金娃、銀娃一家結了仇,金娃有個老生子妹妹叫銀銀,只比秀娟大兩歲,本來在一個年級,自從兩家打了架,秀娟和銀銀也不再說話。
第七章
有一年秋天,金娃來找老支書,說:「叔,銀娃丈人家在磨房住了好幾年了,也不是個長遠辦法,村裡給他們批塊地基蓋幾間房吧?」老漢歎口氣,琢磨琢磨,在鞋底上磕掉煙鍋裡的灰,低聲對金娃說:「看來只能這麼辦了,以建集體房的名義批下地基,再以這個名義把房子蓋起來,先讓他們住進去再說,你看呢?」
公社大會精神,推廣大寨的玉米豐產經驗,玉米棒子成熟後不能像往常那樣急著往回掰,要等霜降後玉米棒子自己垂下來再掰,這樣才能把秸稈裡的營養充分吸收,達到增產的目的老支書對大隊長柱兒說:「看來只能這麼辦了,晚上你帶著人,把離公路遠的地塊先收了,凡是公路和村裡大路兩邊的地塊,都別動,這樣不耽擱種麥子,也不會被公社抓了反面典型。」
月上中天,老支書還在隊部裡想事情,社員們連夜收秋,老漢也不好自己回家去睡覺。畢竟人老了,倦意一陣一陣襲來,電話鈴猛然響了,抓起來一聽,是公社緊急通知,張書記連夜召開各村幹部大會,要求支書和生產隊長都參加。
老漢和大隊長柱兒騎著車子,歪歪扭扭趕到露天舞台,一看各村的支書、隊長都到了,張書記和公社的領導已經坐在了舞台上。他倆剛找條板凳坐下來,主席台上的擴大器就發出尖利的哨音,張書記連個開場白也沒說,先厲聲喊著老支書的名字,叫他上台去。沒等老漢明白過來,一陣下雹子似的批評劈頭蓋臉砸下來,夾雜著電閃雷鳴,老漢羞憤難當,咬緊牙關把頭低下來。原來南無村的社員趁夜收秋,被鄰村巡田的民兵發現了,回去給本村一匯報,那個村也組織社員連夜收秋,南無村的人以為很秘密的事情,小半夜時間方圓幾個村莊都開始照貓畫虎。有人向公社打了小報告,張書記一聽雷霆震怒,竟敢破壞全公社「學大寨大會戰」,這還了得!馬上通知緊急召開各村幹部大會,要殺一儆百,抓南無村的反面典型。
連氣帶累,老漢躺了一天一夜。老漢讓人把金娃叫來說:「蓋集體房之前,先要把土坯弄下,知道你們人手不夠,我和柱兒找過團長和政委了,人家同意把營房外那個頂子漏了的大庫房叫咱拆了,木料、土坯都還能用;反正眼下嘉成他們幾個人趕著牲口翻地,勞力都閒著,咱抽空蓋集體房吧,你回去召集人,咱們今天就去卸倉庫的土坯牆。」
銀娃提著鐵鎬刨出凹槽,幾個人扶住牆悠著,老支書在一邊指揮,看到他們人手不夠,老漢就過去幫把手。也許是庫房山牆太高了,正悠著,下半堵牆向外倒去,上半堵牆卻彎了回來,有人大喊一聲:「塌啦,快跑!」大夥兒都跳開去,老支書腿腳不好,只見一片陰影像捉雞的鷂子翅膀從天而降。
老支書的死,成為南無村前後一百年來,最令大夥兒震驚的事件。老支書死後,公社提議生產隊長柱兒接任,沒想到柱兒夜裡中風成了個憨憨,最後一隊隊長金娃出任了南無村新的黨支部書記。
來年夏天,屋頂漏雨,矮子叫了幾個村裡人幫忙給房子換新瓦。就聽到村街上一陣鬧哄哄的人聲。遠遠看到紅衛兵們捆著一個人從對過巷子咋咋呼呼上了村街,那個人低著頭彎著腰,胸前掛著一個寫著大字的馬糞紙牌子,只看見牌子上打著血紅的大八叉。一會兒幫忙的那幾個回來了,都在說:「原來長盛真是個特務,真沒看出來,這土匪!」「這狗日的剛到咱村時不戴眼鏡,說他當過土匪,後來戴上了眼鏡,還天天刷牙,又說他是特務,都是他自己說的。現在被銀娃告發了,自討苦吃。」
吃飯的時候,支書金娃在喇叭廣播:「全體社員注意啦,吃了飯,都到大隊裡來開會,今天的會很重要,是咱村第一回開批鬥大會,公社革委會梁主任要來參加咱的大會,指導我村開展文化大革命的工作……」
一到會場蘭英就發現總有人拿眼睛偷偷瞟她。就見一輛綠色的吉普車開進了會場,從車裡鑽出來一個穿草綠軍裝、戴眼鏡的瘦高男人,紅衛兵們帶頭鼓掌,革命群眾就跟著鼓掌。
穿軍裝戴眼鏡的上檯子上坐好後,金娃支書說:「大家歡迎公社革委會梁主任講話。」革命群眾拍完巴掌,那個梁主任扶扶眼鏡,就對著擴音器開始講話。蘭英在台下人群裡打量打量梁主任,只覺得心裡一陣晃悠,那會兒這個人一下車,蘭英就看見他眉眼熟悉,現在他一張口,一個人就在蘭英心裡復活了,他雖然瘦了些,喜歡皺眉頭打手勢了,蘭英還是認出來他就是十幾年前的公社秘書,秀娟的親爸。認出這個人來,蘭英不出汗了,身上開始發冷,真是冤家路窄啊,自己好過的兩個男人,兩個娃的親爸,碰到了一起,一個是幹部,一個是特務,這不是冤家是什麼?老天爺讓他們在台上一個批鬥另一個,讓自己和兩個娃在台下看,還要喊口號,這是懲罰自己造的孽啊。
梁主任擰著眉毛作了三個指示,帶領革命群眾喊了幾句口號,說還要去另一個村講話,大家就鼓掌歡送。梁主任一走,檯子上就推出了特務長盛。支書手裡提著長盛背上的繩子說:「你娃說戴眼鏡刷牙是為了勾引小媳婦,好媳婦誰上你的鉤?一定是破鞋才跟你胡搞哩,你說,誰是破鞋,說了就解開繩,不說難受死你個狗日的!」
蘭英對秀娟說:「咱回娃,不看了。」拉起急急地往回走。
金娃看見蘭英走了,就提提手裡的繩子頭兒,長盛鬼叫一聲:「啊——,那不是走了!」台下革命群眾「哄」一聲笑了。金娃說聲:「抓回來!」幾個紅衛兵跳下檯子來追蘭英,很多人跑著跟在後面瞧熱鬧。
蘭英恨得牙都快咬碎了,拉上秀娟往家跑。進了屋,把門插上,抱著秀娟直發抖。紅衛兵「咚咚」地踢門,正情急間,只聽房頂上有人高聲罵道:「日你們先人哩,欺負到地頭兒了,老子是真當過兵、殺過人的,誰不怕死再踢一腳門試試!」嗓音因為激動而變調,聽不出來是誰。
紅衛兵們後退幾步,抬頭看見矮子七星手裡握著一把瓦刀,凶神惡煞地站在房頂上。那幾個穿綠軍裝的小伙更是笑得七扭八歪,圍觀的革命群眾也嘻嘻哈哈等著看熱鬧。矮子大叉著腿,擎著瓦刀的手劇烈抖動,臉漲成了豬肝色,突然間大吼一聲,像鷂子撲雞,從天而降。矮子從房頂跳下來,斜斜地跌倒,又爬起來,眼珠子血紅,揮著瓦刀「嗚哩哇啦」一陣亂砍。矮子瘋了,誰也怕被他砍上,紛紛奪路逃命。
矮子腿摔斷了,怕再有人來抓蘭英,也不去看病,每天坐在大門口的椅子上,手握瓦刀,像個門神。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蘭英到底沒被抓了破鞋,矮子卻耽擱了治療,一輩子成了跛子。蘭英盯著這個更加不像個人樣的男人,才發現他早把自己看扁了,但蘭英沒有因此恨矮子,她把長盛恨了,一恨就恨了二十多年。
第八章
福元只上到七年級(初二)就輟學了,成天和一群猴娃蛋子們瘋玩。一次福元和海峰把部隊一個年齡相仿的家屬小男孩,給打了一頓。部隊上不答應,來了一個排的戰士到村裡來要人,福元和海峰不敢回家,鑽進村頭知青程和平住的磨房裡避難。福元不敢回家,讓海峰捎話給姐姐秀娟,告訴他自己在磨房裡。
晚飯時秀娟悄悄剩下兩快煮熟的紅薯,衣兜裡裝了,來到村頭的磨房。知青程和平剛從別的知青那裡回來,月光下望見秀娟穿著土布衣服,梳著剪髮頭,鵝蛋臉,大眼睛,長睫毛,挺直的鼻子,圓潤的下巴,神態安閒,宛然處子,沒有絲毫一般鄉村姑娘的粗笨和做張做勢,靜靜地像一泓山泉水。程和平發現,這不正是自己心目中《第二次握手》裡丁潔瓊的的美好形象嗎?他的心第一次亂了。
程和平對福元說:「福元,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要不我陪你回去,和你媽說說?」福元見沒有好辦法,只能這樣了。
蘭英是個明理的人,不再說福元的事情,只問程和平家裡還有什麼人,今年回去看望父母沒有,表示著一個長輩母性應該有的關心,同時藉著罩子燈燈光打量著小伙子的人材相貌。程和平禮貌地微笑著,一一回答,最後他勸導蘭英和坐在一邊的跛子:「大叔大嬸,男孩子都有這麼一個不聽話的階段,過了這兩年就懂事了,你們也別著急,更不要打他,有時候體罰會增加他的逆反心理,會起到反作用的。」秀娟拉個小板凳湊著一盞小油燈,坐在堂屋門口納鞋底,程和平不時打量一下她的剪影。福元偷偷摸摸地進來了,箭一般躥到他住的角屋裡,從裡面插上了門。
第二天,福元為了報答程和平,很義氣地把秀娟給自己納的一副鞋墊送給了他,謊稱是他姐姐讓送給的。程和平激動得頭發暈,找到一個新的「為人民服務」的軍挎包,讓福元捎給他姐姐。結果,福元自己藏起來了,他娃娃家圖個高興,哪裡知道,他那一雙鞋墊,帶給程和平的是福還是禍。
每天黃昏隊裡的菜地分蔬菜,程和平一個人吃不了,就給蘭英家送來。那天他來送菜,跛子和福元不在家,蘭英在茅房,秀娟在廚房裡燒火。和平把菜放到灶台上,轉身看到秀娟正在水甕裡舀水,苗條豐滿的腰身暴露無遺,他的心跳得像懸掛在胸膛外面,鬼使神差就走到了她身後。秀娟直起身來,正好貼在程和平的懷抱裡,程和平喉頭滾動著,發出一聲囈語,伸出手臂把那柔軟的身體抱在了懷裡,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像風中的灰燼一樣飄散了。秀娟吃了一驚,水瓢「光當」掉進了水甕裡,她掙了掙沒睜開,回頭哀求程和平:「我媽……」這時蘭英聽見響動,叫了一聲,程和平低聲說:「吃完飯你到磨房來,我有話和你說……」放開秀娟,踉踉蹌蹌地走了。
程和平拿出一封信,叫福元捎給秀娟。秀娟怕被蘭英看見,生火的時候悄悄燒了。
第九章
那年冬天,大雪不止。程和平一心要讓秀娟吃頓肉,他決定去打隻兔子,找民兵連長雙鎖借出了一支半自動步槍。
程和平望見被雪雕琢成浪花般的灌木正在撲簌簌地抖動,看到一團灰黃色的短尾巴。程和平舉起槍,老兔精應聲倒下。他跑過去卻看到曾經借給他水煙袋抽的老會計克敏躺在一片黑紅的雪上,頭上的兔皮帽子被穿了個洞,冒著縷縷青煙。
程和平先去找雙鎖,木然地說道:「雙鎖哥,我誤殺了老會計。」
雙鎖提著程和平喊:「你怎麼能弄下這慫事情哩?!」
程和平喃喃:「他戴著頂兔皮帽子,在灌木裡砍柴,我把他戴的帽子看成了野兔子。」
雙鎖派人把他押到了公社派出所,才去找支書金娃。
法醫到現場進行了鑒定,認定確係誤殺致人死亡,把程和平移交到縣法院。法院判了程和平有期徒刑16年。
第二卷紅芳
第十章
村子裡的女人樸素,名字也樸素。光陰流水一般過去了,「梅、蘭、竹、菊」和「——&網——閒自在地踱出家門,走到村街口上站住了,朝對過巷子裡蘭英家的門口看了一眼,沒看見蘭英搬著小凳子坐在那裡。由著腿慢慢往前走。就走到了蘭英家的院門口,收住腳,朝裡望望,跛子七星正坐在樹陰下,揮著蒼蠅拍殲滅小桌上的飛物。跛子聽到有腳步聲,一扭頭看見是長盛,他下意識地朝長盛背後望望,沒看見蘭英,就有些不知所措。
長盛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從汗衫口袋掏出一盒「黃公主」,拔出一支來遞向跛子。
跛子望望長盛,沒有吭氣。他幾十年沒有和這個男人說過一句話,想不到這輩子還能這樣面對面地坐著,他有些想不通自己沒去找他,他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談天說地,把一下午的時光就打發過去了。長盛很客氣,跛子也很給他面子,說說笑笑,不像一個村的老鄰居,倒像遠房的表兄弟多年不見。
天麻黑時,蘭英第一個回來了。走進大門,看見有兩個人坐在那裡說話,到近前才看清楚是誰和誰,蘭英瞪起了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嘎」一聲就笑了,笑得腰彎了下去
第十七章
福元騎著摩托車進了城,先買了拖拉機的配件,然後去了縣人民醫院。
醫生檢查了他的睪丸,微笑著說:「小伙子,我不騙你,希望幾乎沒有。你要是個城裡上班的,我就給你開些補藥,就那麼吃著;你要是村裡種地的,還是回去吧,將來抱養一個,別花這冤枉錢了。」福元默默地推著摩托車出來,第一次發現自己跟別人不一樣,這個文化水平不太高的人,居然有了跟世界的距離感,產生了對生命和活著的、不曾有過的全新的思考。
福元沒往回走,騎著摩托出了城,把郊區的幾個村子轉了個遍,好歹在一個村街的十字路口找到了紅芳。福元支好車,不說話,靜靜地笑著,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塑料袋遞給紅芳。紅芳接過來說:「什麼好東西?」疑惑地打開看,是兩個燒餅一個豬蹄。
回到家,福元一句話不說,鑽進屋裡去睡。蘭英對福元說:「別傷心,這事也說不來,也許你不指望了反而有了;就算命裡沒有也沒辦法,總不能不活人吧。娃,這事千萬不敢告訴紅芳,要不你一輩子都栽到她手裡了,咱們一家都在她手裡活不出來。」福元冷笑道:「她敢!」蘭英對兒子表現的態度很滿意,口氣更加神秘地說:「你爸和你姐也別讓知道。」福元聽話地點點頭,神情像極了一個嬰兒。
秋後,秀娟到底搬走了,像她在那個雨天告訴福元和紅芳的那樣,搬到村裡的老磨房去住,自己成了一家人。這等於向南無村的人宣佈,她永遠不會嫁人,這輩子不打算出這個村子了。
秀娟搬走後,跛子接替她給紅芳熬藥。福元不會生育的事情,跛子已經知道了,老漢沒有告訴紅芳,——他不知道自己在以後的日子裡,除了給媳婦子熬藥,還有什麼事情可幹。
第三卷秀娟
第十八章
紅芳向福元提出抱養一個娃娃,她主張要個女子。福元說:「你最好問問咱媽。」
跛子洩露了蘭英的秘密:「你媽早有打算了,就等你們問呢。」
蘭英一手搖著蒲扇,發了話:「我娘家侄子媳婦已經懷了七個月了,這是第三胎,你舅舅早就說已經有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子了,叫他們早早地把娃娃剮掉,那兩口子惜子得不行,寧挨罰也要生。現在犯熬煎了,前面兩個的學費都不知道到哪裡去找,這個再生下來還不把他爸的腰累折?「你舅舅知道你們跟前沒有娃娃,就想著娃生下來送給你們。」。
紅芳站在老磨房的院子裡喊:「姐——,你在嗎?」
就聽見秀娟在灶房說話:「紅芳,我正做飯呢,你進來吃根黃瓜。」
紅芳進了蓋著三片石棉瓦當屋頂的灶房,說:「咱媽說讓我們抱養咱舅舅的孫子。」
秀娟笑著說:「我也覺得這個娃合適,再說舅舅也養不起三個孫子。」招呼她到了臥室:「你來幫我搬件東西。」從床下拉出兩個方便面紙箱子說:「一人搬一個。」
兩個人說說笑笑,一路走回來。老頭子溫柔地問:「箱子裡是什麼?」秀娟吩咐福元:「找兩報紙去。」
福元把報紙拿過來了,鋪在地上。秀娟一邊開箱子一邊說:「這裡頭不是方便麵。」
夕照映紅了灶房的牆,幾雙眼睛都跟著她的手去看,箱子打開了,滿滿當當都是月娃娃的小衣裳,最上面是幾雙小小的襪子和虎頭鞋。秀娟又把另一個箱子也打開來,是幾床小棉被和小棉褥子,她把它們指給家裡人看:「抱娃娃的時候用得上,得提前預備下。」
留下跛子看家,其他的人都去醫院抱娃娃了。
昨天孩子一落地,舅舅就親自來了,宣佈了是個男娃的喜訊。
回來的時候,福元把車開得很平穩,就像船在無風的湖上悠,車蓬是新換的帆布,密不透風,裡面坐著三個女人一個嬰兒,抱娃娃的是奶奶,奶奶旁邊坐著姑姑,姑姑對面坐著媽媽。進村的時候,她們把說笑的聲音壓得很低,外面什麼也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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