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甲午?甲午! 一四七 失措 文 / 世紀紅爵
一四七失措
公元七月二十五日,豐島海域一聲炮響,正式拉開了清日兩國甲午戰爭的序幕。一方蓄謀已久,一方渾渾噩噩。日本三艘快速巡洋艦偷襲了大清護航艦隊,操江被擄,廣乙擱淺,高昇沉沒!兩營精銳陸軍葬身魚腹,護航艦之中,濟遠僥倖逃脫。一時間舉國震驚!
整個大清,上到正在籌辦萬壽典禮的中樞,下到消息靈通的閒散小吏,全都震得啞口無言。在所有人的印象裡,日本國小而積弱,大清就算再怎麼不濟,論面積、亂財力都是這個國家的好幾倍!天津、上海這些口岸裡,時常能見到穿得土不土洋不洋的日本人,矮矮的個子,見了大清爺們兒的面兒臉上掛著笑,恭敬地來一個九十度的大鞠躬,而後諂媚地推銷著質量實在不咋地的東洋貨。什麼時候,這些矮子矬子突然船堅炮利起來,敢這麼狠狠地咬了大清一口?
震驚之後就是憤怒,論實力,大清辦洋務幾十年,買了兵船買大炮,洋槍彈子兒更是堆積如山。海上有世界第七的強大艦隊,陸地上除了北洋精銳淮軍,還有四百二十營練軍可堪一戰。林林種種加起來豈是小小日本能抵抗得了的?論理兒,天津條約在那兒明擺著呢,小日本不但攻進了漢城,軟禁了朝王,還不宣而戰,偷襲大清的護航艦隊。是可忍孰不可忍!
事發當天,一些積進的清流御史紛紛上書,彈劾李鴻章交涉不利,助長了倭人氣焰。既然日本率先挑釁,大清當予以迎頭痛擊。要求即日對日宣戰,調集各地練軍入朝,剿滅倭寇,並請調集北洋、南洋艦隊,合流之後找日本兵船報仇!
帝黨一派第一時間就嗅出了這個味道。這些日子,被後黨,準確的來說,是被慈禧打壓得抬不起頭的這股中樞勢力,當即做出了判斷,唯今之計,宣戰是為上策!一來,順應萬民之所請,可以名正言順地請光緒出來奪權,二來正好借此機會打擊各地督撫,讓李鴻章之流與日本人消耗著,一有不對就立即參劾,順勢將權力收攏回中樞。
與此同時,歐洲各國的反應也傳了出來。
英國公使歐格納第一時間會見了慶親王奕?與李鴻章,說是對於日本偷襲大清護航艦隊並攻擊英國商船之舉,英國政府十分憤慨,已電斥日本政府,要求日本保持克制,盡快從朝鮮撤軍,否則『承擔一切責任』。又說,出英俄外,法、德、義三國也願意出面調停,必定責令日本盡快退軍。
奕?與李鴻章聽了此言,心裡都有底了。自從大清挨了洋鬼子的欺負,就分外重視國際公法,如今小日本居然違背國際公法公然挑釁,東洋矬子離倒霉的日子不遠了。
這二人想的是調和,可這話傳出去就變了味道。『列國公使譴責日本支持大清』的流言,沒幾天就滿天飛。一力主戰的帝黨清流,更加賣力地鼓動如簧之舌,要求立即對日宣戰!
一時間,從北京城開始,一股風潮席捲全國,到處都是一片喊打聲。上到中樞朝廷,下到各地督撫,無不義正言辭,要求對日宣戰。大傢伙都是一個心思,上下兩千年,從唐朝白江口、戚繼光平倭一直到萬曆三征,什麼時候不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日本吃虧?當初小日本不是還被二流的美國打得抱頭鼠竄麼?咱們大清雖說輸給了英國,可從十年前那場中法戰事中已經找回了面子。況且,惶惶大清在日本還有領事裁判權和治外法權的!北洋水師都可以以日本港口為補給港,當初定、鎮二遠開過去,震懾之下小日本恭順的不得了。
這場仗怎麼可能會打輸?唯一要考慮的,就是趁著這股風潮,裡子面子都賺足了,把好處都盡快揣自個兒兜兒裡。
而此時,包括慈禧在內,後黨一派卻集體失聲。
平心而論,慈禧目下表面上榮養,實際上還是玩兒的垂簾聽政那一套。在大清最高的位置浮沉幾十年,若是國內的事兒,慈禧談笑間就能平息。
可這到了外事兒上,慈禧以降,有一個算一個,這些後黨人物就是一句話,沒法子。慈禧幽居深宮幾十年,壓根兒就不知道什麼叫國際形勢。後黨一派,不是勳貴就是王爺,誰也沒辦過洋務,更別提跟洋鬼子打交道了。此時,後黨真可謂兩眼一抹黑,有些茫然失措。
慈禧既不想給小日本陪笑臉,又惱怒小日本攪和了自個兒的壽辰。可真要打起來,輸贏如何誰也沒有譜兒。日本究竟如何打算,做了多少準備,實力如何,誰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應對,是軟還是硬,誰都拿不準主意。一時間只好觀望著,對於帝黨人物上躥下跳,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那頭奕?遞了折子,將英國公使的一番話轉述給了慈禧。慈禧當即便如救命稻草一般抓在手裡。隨後傳話給帝黨領袖翁同?,暫時約束手下。日本人是夠可恨的,可眼下最要緊的事兒還是壽辰,等過了壽辰,把小日本是揉圓了還是搓扁了,都有得帝黨去鬧。
慈禧的話,還是有幾分威力的。畢竟這方今天下,還是這位老佛爺的。翁同?心裡琢磨著,慈禧過了壽辰移居三海,也就可以安心榮養,到時候,自然歸權光緒,當即便應了下來。第二天,朝廷內風氣一變,後黨跳出來要主和,帝黨則全部失聲。
慈禧為了安心過壽辰,一面兒遣了奕?緊跟著各國公使,催促調停;一面兒又想起了圈禁在家的鬼子六,連番下旨意,請鬼子六進宮拿主意。方今天下,熟悉洋務的除了北洋李鴻章,也就這位鬼子六了。此時,慈禧只有放下忌憚之心,找這位六王爺商議了。
京城風潮湧動,北洋上下也是一片擾攘。
「中堂回來了!」
一嗓子喊出來,簽押房內一眾幕僚呼啦啦都站起身來,朝門口迎了過去。一瞬間,便將剛剛從英國領事館歸來的李鴻章圍了個嚴嚴實實。
「中堂,英國領事怎麼說?這調停到底行不行啊?」
「小日本欺人太甚,中堂,咱們還是打吧!」
「方伯謙見死不救,臨戰逃脫,中堂,必須嚴懲!」
「朝鮮牙山還有咱們四千兵馬,如今孤懸海外,中堂,還請您盡快拿個章程出來!」
「中堂,上面可盯著呢,日本氣勢洶洶,咱們這會兒要是慫了,可不好跟上面交代。」
「打什麼打?大炮一響黃金萬兩!銀子呢?餉呢?一旦開戰,募兵要錢,軍火、糧餉、籌防……哪樣不要錢?北洋今年的進項一早就花光了,還從各處預支了不少,戰事一起,這銀子從哪兒出?朝廷不給銀子北洋怎麼打?」
「小日本到底想幹嘛?難不成真想把咱們打趴下?中堂,可從駐日領事館那兒得了消息?」
簽押房內,幕僚們一陣亂哄哄的聲音。自打牙山噩耗傳來,各處電文請示,雪花一般撲向這塊幾間大的房子,直奔年過古稀的李鴻章而來。
沒有戰事的時候,一切都好說。一旦戰事起了,才發現諾大的北洋上下千瘡百孔,到處都是窟窿。這會兒朝鮮駐紮了將近四千名淮軍,全靠著海路補給。如今豐島一戰,徹底斷絕了海上補給線。北洋水師,更是龜縮黃海北部,只能看護住渤海門戶而已。最要緊的是,事到如今大清上下沒人知道小日本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又為此做了什麼樣的部署。只知道日本艦隊已經開赴朝鮮,陸軍一個混成旅團駐紮龍山,時刻威脅著北洋四千兵丁駐紮的牙山口。日本人斷絕了幾個領事館與大清的通信,現在連封電報都發佈出來。
李鴻章面色陰沉,一言不發地走向首席,坐了下來,就任由著下面人吵鬧。這會兒,李大中堂也是頭疼的緊。方才走訪英國領事,又得到了模稜兩可的回話。『各國均對日本開啟戰端一事表示譴責』『五國將聯合調停,這是眼前將事態控制住的最好機會』『我國政府對於日本襲擊英國商船致使多名英國人遇難一事表示憤慨,如日本不克制,繼續挑釁,則一切後果由日本承擔』這些話表面上說的漂亮之極,初一聽聞,老李自個兒也以為調停就在眼前了。剩下的,上了談判桌,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可李鴻章萬萬沒有想到,幾天過去了,收到的卻是日本拒絕調停的消息。難道,這戰事真的不可避免了?
李鴻章心理面清楚的很,如今的大清和他的北洋一樣,承平的時候還能勉強維持個架子,大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強撐著最後的體面。一旦狂風襲來,才愕然發現這房子原來是紙糊的!如今的大清,從方方面面來看,都沒有進行一場國戰的準備!
最要命的,現在所有的責任都壓在他老李一個人的身上。後頭,牽扯著朝廷裡各種勢力的紛爭,一個處置不好,他老李就得當替罪羊,苦心幾十年建立的北洋也得灰飛煙滅,畫作泡影!
下面吵鬧聲越來越大,聽得李鴻章青筋暴起,驟然喝道:「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李鴻章身居上位幾十年,這涵養工夫早就修煉得爐火純青。此時驟然發難,嚇得所有人都是一愣,而後便是噤若寒蟬。一眾幕僚都是跟了李鴻章多年了,太熟悉他了。上次發這麼大脾氣,還是在攻發匪老巢的時候,算算已經幾十年沒見了。
滿屋子一時間可聞針落。李鴻章喊出那麼一嗓子,似將多日的憋悶之氣全都發洩了出來,隨即整個人如同洩了氣的皮球一般癱坐在那兒,良久,這才強打著精神道:「記錄:第一,嚴催朝鮮北路進兵,先進平壤以遏敵謀。讓馬玉?和衛汝貴先後進兵,以資進剿。剩餘盛軍分批輪渡牛莊,加緊行軍,馳援平壤。」
「第二,倭人狡譎,各口有人改裝偵探,用洋人密碼通電,大礙軍情。若專禁倭電,仍可托名他國人傳遞。自應照公例禁止一切密報。」
「第三,給總理衙門拍電報,就說自五月初至今,日派奸細二三十分赴各營各處偵探,並有改裝?發者。狡詐可惡!擬令出境,以杜詭謀。如再有影射奸探,即行查捕。是否,乞速核示。」
「第四,慮威海南太敞,日多詭計,設黑夜以雷艇入襲,恐自擾亂。勘電擬令定、鎮、致、靖、經、來六船暫赴旅泊,丁汝昌在威照料佈置水雷及制擋雷鏈、木樁、魚網等件,所籌甚是,應即照辦。但囑其六船到旅後,曉夜仍須防備。德稅司條陳南口宜添制擋雷鐵鏈、木樁,中系大船,令羅道電商,可參酌妥辦。大鐵鏈旅塢尚多,可借用。余需費若干,核實開報。」
一口氣將所能想到的對應最壞結果的對策說完,李鴻章似乎瞬間蒼老了許多一般,頹然地坐在那兒,端起茶碗的手哆嗦個不停,杯蓋與杯子不停地發出撞擊聲。他品了一口茶,抬頭瞧著一眾望向自己的幕僚,勉力一笑道:「都記下了?盡快佈置下去吧。大傢伙兒放心,這天還沒塌下來,英國領事與我說了,刻下五國正在聯手調停。還有可為。話說回來,就算開戰,咱們北洋還能怕了小日本?」
這話一出口,一眾幕僚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七嘴八舌奉承幾句,便急急地忙活方纔的吩咐去了。一瞬間,眾人走了個乾乾淨淨,簽押房內只餘下楊士驤與張佩綸二人。
楊士驤上前一步,小意道:「中堂,唯今之計,不如將何紹明的關東軍頂上去,等他跟小日本拚個差不多了,咱們再出場,那時候無論勝敗,都能保住北洋……」楊士驤這話可謂誅心,尚未宣戰便言戰敗。可楊士驤實在太瞭解北洋了,正如李鴻章所擔心的,北洋上下就是一個空架子,沒事兒的時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有事兒,對內北洋還有點兒余勇,對外……一無所恃!他是北洋的營務官,實在太清楚了。北洋上下,負有拱衛直隸,甚至拱衛整個北中國的重任。號稱練軍二十年,水陸師齊備。承平的時候,可以不可一世,被世人看做是龐然大物。事到臨頭,只有局內人,才知道北洋的虛弱。
且不說淮軍日益**墮落,單單就是一個錢字,就能要了北洋的命。從太平天國開始,大清的中央財政就徹底崩潰了。各地督撫,以釐金為主要收入來源,這才挺過了太平天國之亂。天平天國之後,大清的財政就成了一盤散沙,再也整治不起來了。戰事一起,這銀子從哪兒出?舉國借債?當初與法國人那場戰事,北洋拿出上好的礦山做抵押,滿世界借也借不到錢!
光是一個錢字就這麼多問題,就更別提軍隊組織、招募,民心動員還有各種體系協調的問題了。
楊士驤話沒說完,便被張佩綸打斷:「蓮府,如今是咱們北洋頂在前面,不是他何紹明。朝廷裡打算看咱們笑話,而後落井下石的有的是。現在北洋是退無可退啊。一旦戰敗……就得解體啊!」
座位上的李鴻章擺了擺手,衝著二人道:「天塌下來,我個兒高,我頂著。你們還是趕緊忙活正事兒去吧,各處調備,正是缺人手的時候。……老夫再出去一趟,看看俄國公使喀希尼怎麼個章程。」說著,李鴻章緩緩站起身,猛然身子一搖晃,隨即又摔落在椅子上。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此刻幾乎被耗光了心血。
「中堂!」「中堂!」
二人呼喊一聲,急忙搶上前扶住李鴻章。
好半天,臉色蒼白的李鴻章這才睜開眼睛,微笑道:「人老了,起得猛了就容易昏厥,不礙事,且扶我起來。」
二人扶著李鴻章,看著那雙衰老得形同枯槁的手,心中均在暗歎:中堂老了,也不知這次能不能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