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甲午?甲午! 一七九 俊傑 文 / 世紀紅爵
一七九俊傑
這是一間還算比較大的房子,三間出頭大小。屋子裡清掃的乾乾淨淨,正中間是三張八仙桌拼成長條桌,墨綠色的桌布上整齊地擺放著茶杯,桌面上還有一部電話。兩側牆壁之上掛著各種作戰地圖。這本是第二師在九連城的指揮部,平日裡黃鏞就在這兒辦公,電報、電話、會議,都是在此進行。只是昨兒個開始,黃鏞將指揮部前移到了江堰的地下掩體裡,是以這時候才顯得有些冷清。
奉軍將領豐升阿坐在把頭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時不時抿上一口香茗,臉上滿是得意之色。當日四大軍入朝,就有他這麼一號。只是豐升阿所部的奉軍也就會魚肉鄉里,論打仗,那可差的遠了。平日裡仗著都是旗兵,滿臉橫肉,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甫一接戰,便被日本兵打得落花流水。這也導致了老百姓戲稱他所部的奉軍是鴨蛋兵,外表光鮮,一碰就碎。從平壤一路敗退,其他人等還念著收攏士卒在義州停了停,可這位『鴨蛋』將軍做的夠絕,根本就不管自個兒那幾營兵丁,領著幾十名親兵直接就跑過了鴨綠江。
頭些日子,朝廷申飭的折子已經下了,責罰跟葉志超一般,官職一擄到底,仍留軍中效力。本來豐升阿這幾天一直都是愁眉苦臉的,可自從聽說了義州被小日本抄了後路,他這臉上的得意表情就沒換過。什麼都是假的,留住性命才是真的。更何況,還有人要送他一場大富貴。
想到這兒,豐升阿眉毛一挑,瞧了一眼立在眼前背對著自己的『貴人』,心裡頭琢磨著,回頭要送多少銀子合適。
而那位貴人,則一身藍衫,頭上戴著瓜皮小帽,負著手正津津有味地瞧著牆面上的地圖,時不時讚歎一句。
「……等高線地圖啊……也不知關東軍內有幾人會看……」
「……這圖做的清晰,恐怕比朝廷裡的地圖要強多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隨即灌入的冷風,吹得那人一個激靈,而後轉頭。八字鬍、三角眼,待瞧見了來人,臉上立刻現出熱絡,三角眼更是瞇成了一條縫:「黃侄,六年不見,愈發挺拔了,你父親可不止一次在信裡炫耀他有個好兒子啊,哈哈……」
黃鏞見到來人,本來糾結著的眉頭,旋即舒展,換做驚喜之色:「梁伯伯,您怎麼來了?」
『梁伯伯』可不是旁人,正是當日駐美領事粱敦彥。梁與黃父乃是故交,打小看著黃鏞長大的,粱敦彥更是黃鏞漢語言的啟蒙教師,兩個人更像是師徒,關係親密。幾年前,因著何紹明的緣故,粱敦彥被迫歸國,復又任了天津海關道。此番秘密前來,正是因為其與黃鏞關係非常。
粱敦彥反客為主,引著黃鏞入座:「黃侄,聽說前幾年你去了德國?」
「回梁伯伯話,大帥資助小侄去德國入了軍校,修習三年,這才歸來的。」黃鏞小心地回答道。對著這位師傅,黃鏞一直都是恭敬有加。
「好,好啊,有出息了!這鴨綠江沿岸的一萬多關東軍都是歸你指揮?哈哈,你父一直希望家裡能出個狀元,沒想到,狀元沒出來,倒是出來一個將軍。黃侄,現在官居何職啊?」
「小侄現任關東軍第二師大校師長。」
粱敦彥聞言脖子往後一縮,口中嗔怪道:「我是問你朝廷的官職,這最起碼也是提督了吧?」
黃鏞不屑一笑:「回伯伯,我倒是沒在意過這些,好像……好像現在是總兵銜了吧。」
粱敦彥連連搖頭:「小,太小了!你看看人家,領三千兵就是副將、提督,你這領著萬把人,還是個總兵,說不過去啊!」說話間,將頭湊近,小聲道:「不過黃侄莫急,伯伯此番前來,就是要送你一場大富貴!」
「此話怎講?」
粱敦彥欲言又止,眼睛不住地瞟著黃鏞的隨從。
黃鏞皺了下眉頭,轉頭道:「你們出去等我,半個小時後來找我。」
身後眾人應了一聲,隨即魚貫而出。
到了此時,粱敦彥這才笑嘻嘻地從袖口掏出一封信箋,拍在桌子上,而後用手指慢慢推了過去:「黃侄啊,來之前你父親都跟我說了。說既然當不成狀元,那就做將軍,熬個十年八年的,一樣能坐軍機……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富貴就在眼前,就看你是不是俊傑了。」
黃鏞滿眼都是詫異之色,疑惑著展開信箋,逐行地看了起來。這不看便罷,只看了幾行,臉色驟然變得鐵青,狠狠將信箋拍在桌子上:「梁伯伯,您這是什麼意思?」
九連城城南,女兵營。
佩頓索伊爾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眼睛愣愣地瞧著天花板發呆。美國姑娘如今滿腦子想的都是何紹明,一閉上眼,就能瞧見何紹明滿身滿臉的血跡。她現在只希望第二師能盡早地渡過鴨綠江,將該死的日本猴子消滅,而後她會乘坐第一批渡船,撲向日夜牽掛的丈夫懷中。
正思索間,門外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是誰?」佩頓下意識地問道。
「報告!第二師師部直屬特種營一級士官好日黛奉命為夫人站崗。」回答她的,是一聲清脆的女音。所謂的特種營,就是指女兵營。四個連的女兵,其中有三個配屬在戰地醫院,還有一個是通訊連。
「好日黛?」佩頓騰地站了起來,趿著鞋子,幾步衝到門口,打開,就瞧見風雪中,兩名女兵正聳立在門口。「哦,好日黛,天氣太冷了,快點兒進來吧。」
房內的燈光將好日黛的臉映得紅撲撲的,一身墨綠色的軍裝,頭戴著白色的狗皮帽子,腰間掛著手槍。那一雙靈動的藍色眸子,對著佩頓不停地眨著:「教官,我的任務是站崗,不能……」佩頓始終掛著上尉軍銜,一直是關東軍的文職軍官,主要負責教士兵英語。說起來,好日黛可是佩頓的得意弟子。這位混血蒙古格格,天生就對語言極度敏感,別人還在學二十六的字母的時候,她已經能跟佩頓簡單對話了。佩頓在中國沒什麼朋友,是以,將這名優秀的女兵當做了可以談天的人。一邊兒說漢語,說不明白就用英語,說到最後總能表達清楚。這一來二去的,二人倒是成了朋友。
佩頓將頭探出去,左右瞧了瞧:「兩個小時一換崗,先進來,到時候再出去就是了……好日黛,求你了,自從得知何的消息,我已經三天沒睡過了……進來陪我聊一會兒,就一會兒。」
好日黛狡黠地眨眨眼,隨即嘻嘻一笑,朝旁邊的女兵遞了個眼色,隨即拉著那女兵進了房內。
佩頓一路上就帶了兩名衛兵,還有一名女傭,一路上悶得發慌。又得知了何紹明身處險境的消息,正是鬱悶的時候。甫一進屋,便拉著二女坐在床上,話匣子便打開了。談天說地,說漢語,說英文,說一路上的景致,說最近的趣聞,總之什麼都說,就是刻意迴避明早的一戰。
好日黛也很貼心,也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
聊得正熱乎的光景,就聽外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漸近,而後就是『叩叩叩』的敲門聲。
聽到敲門聲,好日黛兩名女兵有些慌亂,生怕被人知道自己站崗時期開小差。佩頓遞給二人一個安心的眼神,隨即輕問道:「誰?」
「報告,我們是警衛連的……黃師長請夫人過去一趟。」
佩頓走過去,拉開房門,就見外頭正站著十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一名軍官站在門口,滿臉的笑意。
「就夫人一個人?沒有其他人?」軍官探頭探腦往裡瞧著。
佩頓半拉了房門,冷聲道:「就我自己……黃找我什麼事兒?是不是要進攻了?」
軍官笑了起來,諂媚道:「夫人,大喜啊!」慢慢將頭靠了過來,低聲道:「大帥……大帥趁著晚上,偷偷從對面回來了……」
「什麼?」
「噓……大帥吩咐了,這事兒不能讓別人知道,夫人您小點兒聲兒。」
回來了!居然回來了!佩頓內心的狂喜可想而知。也不及深究何紹明到底怎麼回來的,抓住軍官的胳膊,急切道:「在哪兒?他在哪兒?」
軍官被抓疼,一呲牙:「夫人,大帥現在就在江邊陣地上,囑咐我們先接您過去,大帥見完您,還得組織明早的攻勢……」
「好!你等一下,我換身衣服。」佩頓『蓬』地一聲關上房門,興沖沖地跑向自個兒的行李箱,翻箱倒櫃好半天,才換上了一身令她滿意的衣服。
旁邊兒,好日黛看著佩頓滿臉雀躍,又是換衣服又是梳頭,心中好奇,壓低了聲音詢問。佩頓猶豫了好半天,這才湊到她耳朵邊將這一『好消息』告知。說完後,又囑咐其要謹守秘密,隨即風風火火奪門而去。
而就在門合上的一剎那,滿心替佩頓高興的好日黛,卻發現門口處,那名警衛連的軍官,她根本就不認識。這群人從士兵到軍官,都是陌生面孔,而且……包括軍官在內,所有人都留著辮子!
心中詫異,旁邊兒的女兵卻譏笑道:「那六啥時候成警衛連軍官了?」
好日黛抓住那女兵的胳膊,神色緊張,詢問道:「虎妞兒,你認識那人?」
「認識,太認識了……那小子叫那六,旗人……哦,就是上回朝廷要算計咱們大帥,把一幫破落戶打發了過來,那老六就是其中一個……」
虎妞繼續說些什麼,不過好日黛這會兒已經聽不見了。本就白皙的臉孔,瞬間白得如同蠟紙,她一把拉住虎妞的手,朝門外就走。
「好日黛,你瘋了?你這是幹嘛?」
好日黛冷著臉道:「這批人冒充大帥親兵,騙走夫人說大帥回來了,肯定有圖謀……趁現在還沒走遠,趕緊叫人追回來!」
指揮部內。
黃鏞臉色難看,來回踱著步子。粱敦彥依舊笑著,只是笑容有些僵硬。豐升阿自問沒有當說客的資質,況且這兒是關東軍營地,他可不敢在人家地盤上放肆。索性專心致志地呷著茶水。滿屋除了『塔塔』的皮鞋落地聲,就是茶杯碰撞的叮噹聲,氣氛有些沉悶。
良久,黃鏞停下了步子,對著粱敦彥一拱手:「梁伯伯,不,我今天叫你一聲師傅!我黃家世代商賈持家,是您,做了侄子的啟蒙老師,讓侄子知道了什麼叫忠、孝、仁、義、禮、智、信。師傅,你叫我背著大帥轉投北洋,哪一點符合這七個字?這場戰爭,很有可能因為我推遲進攻哪怕一分鐘,就急轉直下。背主求榮是為不忠不信,眼見著對岸士兵危在旦夕,卻讓我推遲進攻時間,是為不仁不義!從一派欣欣向榮的關東軍轉投腐朽不堪的北洋,更是不智!梁伯伯,你不用多說了。今兒要是換了旁人,我黃鏞一定綁了他送到大帥面前!」
面對著出離了憤怒的黃鏞,粱敦彥卻顯得智珠在握一般,只是不停地抿著八字鬍,笑道:「黃侄,你這話可就不對了……是,你是何紹明一手**出來的沒錯,可這個忠字用的過了,過了。關東軍再怎麼說,那也是朝廷的軍隊不是?你想著忠於何紹明,卻不想著為朝廷盡忠,你這本來就是不忠啊。你不聽從你父親的話,寧可放著大好的前途不要,非得留在這關東軍,這算不算不孝?」
「你……」
粱敦彥一擺手打斷了黃鏞:「黃侄,再怎麼說他何紹明也是旗人……而咱們李中堂可是漢人,大清朝多少年了,滿漢從不合流。你跟著何紹明鞍前馬後的,他日何紹明是能進軍機,可黃侄你卯足了勁頭也就是個副將。而只要你這個時候給咱們中堂來個雪中送炭,解了遼南的危急,憑著中堂的人脈手腕,伯伯保你三年之內就是從一品的提督。」一口氣說完,粱敦彥笑了笑:「再怎麼說,做人兒女的,也得為自個兒父親考慮考慮不是?黃家世代商賈,到了你這一輩出個將軍,說出去都展揚?他日就算你父親亡故,恐怕也會含笑九泉……怎麼樣黃侄?朝廷跟北洋的大門已經對你這位俊傑敞開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