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甲午?甲午! 二一九 天公無語(上) 文 / 世紀紅爵
二一九天公無語(上)
公元一**四年十二月十日。拱衛威海的北幫炮台失守,日軍調轉炮口,集兵船圍困北洋水師於劉公島。同日,迫於日本強勢與列強壓力的清政府宣佈戰敗,並派遣北洋大臣李鴻章東渡日本議和。
消息傳出,天下大驚!上到達官貴人,下到販夫走卒,無不嘩然!大傢伙兒都在想一個問題,這煌煌大清,究竟是怎麼了?頭些日子,風聞北洋練軍入京,老佛爺趁勢玩兒了手逼宮。活生生囚禁了光緒皇帝,又順勢徹底打壓了帝黨。帝黨上下,自翁同?以降,一個個被鎖拿歸案,朝廷雖無明發公文,可大夥兒也感覺到了,這就是明晃晃的政變!那時候,大家都在憤怒著,認為都是老佛爺的錯,都是李鴻章的錯,否則,有聖主在位,怎會?顏苟和?
可現如今,風雲突變。一夜之間,前一刻還如過街老鼠的帝黨,又重新被釋放了出來。朝廷明文昭示天下,光緒內侍太監小德子,偽造聖旨,假傳皇命,這才導致了一場誤會。如今事實浮出水面,一干人等自然無罪釋放。
到了這會兒,大家鬆了口氣。琢磨著,既然聖主依舊還在前頭頂著,那這戰事就會打到底了吧?誰也沒有想到,僅僅一日之後,光緒便昭告天下,大清降了!帝黨、後黨前所未有地捆在了一起,上下就是一個聲調,大清打不下去了,必須投降!
公文裡,這個那個問題說了一大堆,足足列了十幾二十條理由。什麼兵餉不足,戰事吃緊,可戰之兵不堪重用,這些理由說了半天,可細看之下,卻沒有一條說到點子上。
開戰以來,水陸皆敗,北洋不堪重用,這早已是大夥兒熟知的事實。能支撐到現在,全靠著遼南何大帥手下的幾萬關東軍。何帥帶著手下虎賁,從朝鮮一路殺到遼南,這一道上屍山血海,用一個又一個的大勝,這才支撐起了整個國朝的氣運。現如今雖然眼看著威海就要陷落,可何帥已經提兵千里,趕到了遼南。
時文報上說的清楚,不日即將對日軍展開全面反攻,遼南何帥更是豪言道:「不出十日,必徹底擊破日本第二軍,收復旅大!」可就在這個當口上,朝廷降了!毫無理由地降了!
這讓翹首以盼,等著國朝振奮的民眾情何以堪?這讓惶惶天朝,優越了幾年內的子民情何以堪?
舉國嘩然之中,種種小道消息已經傳的滿天飛。大家都在罵慈禧不是東西,李鴻章更是走狗!聖主光緒本來是主戰的,就是被這二人脅迫,這才妥協了事。
茶肆酒樓,坊間鄰里,老少爺們兒一個個捶胸頓足,唉聲歎氣。就連說書的先生也沒了興致再去說上那麼一段『何大帥奇襲千里定漢城』,只是連連搖頭,對著蒼天久久無語。
讀書種子們與那些升斗小民不同,朝廷的昏聵已經突破了士子們的心理防線。大傢伙兒都承認這大清朝有問題,可也沒那麼糟糕。板蕩見忠臣,國難之際,總會出現幾個英雄。前有操練湘軍的曾公國藩,如今又有遼南何紹明。只要挺過去,日後好好努力,總會迎頭趕上。惶惶天朝,四萬萬子民的大國,怎麼會輸給小小的日本?
聚集在京城等著趕考的讀書種子們憤怒了,他們在士子中頗有威望的譚嗣同帶領下,再一次走上了京師的街頭。一個個懷抱著『上言書』,壯著膽子,喊出了一聲聲憤怒的口號。
「國家危難,朝有奸佞!請朝廷殺盡奸佞,與日本血戰到底!」
「李鴻章者國賊也!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拒絕求和,遷都再戰!」
「調遼南何帥入關!直搗威海,徹底打敗小日本!」
與上一次不同,這一回半點兒也沒有那位南海聖人的影子。此刻,康聖人就躲在廣東會館裡頭,躺在床上,裝著病。
按說,值此國土淪喪,舉國哀鴻之際,康聖人怎會放棄進言的機會?他應該衝在前頭,讓大傢伙兒都見識見識他康聖人憂國憂民的風采。
可偏偏老天爺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不但不能去,還得努力撇清關係。之前送給翁同?的拜帖,如今有了回復,就在朝廷昭告投降的前一天晚上,這份回執到了康聖人手裡。
帝黨領袖翁同?信裡頭說的清楚,這大清朝實在不能再打下去了。當面的日本人是可惡,可最最可惡的還是如今以遼南何紹明為代表的天下督撫。北洋實力大損,帝黨又沒有控制住關東軍,如今朝廷手裡頭已經徹底沒了掣肘天下督撫的能力,再打下去,這萬里江山惶惶大清,就得分崩離析。
不僅如此,翁同?信裡頭還言之鑿鑿地斷定,遼南何紹明,不是大清的岳武穆,而是實實在在的大清的曹操!再打下去,眼看著何紹明做大,這大清朝就得徹底斷送二百五十年江山!
康聖人可是有政治抱負的大『思想家』,他這些年來,遍歷西洋圖書,就是為了輔佐聖主,中興這大清朝。日後他就是大清的中興名臣,什麼曾國藩、李鴻章,全都得靠邊兒站。這大清,也就只有他康聖人能挽救!
可現如今北面的何紹明要滅了這大清,那以後他康聖人上哪兒施展抱負去?這何紹明坐擁雄兵,根本就不聽朝廷號令,這不是國賊是什麼?
這會兒讓他帶頭為亂臣賊子搖旗吶喊,那是門兒都沒有!可偏偏這賊子佔著天下大義,佔著人望,誰跟他作對,誰就得被天下人悠悠之口戳著脊樑骨罵。他康聖人既不想為何紹明搖旗吶喊,又不想被人指著鼻子罵,而後丟了這些年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人望,是以,也就只能躲在放裡頭裝病,來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
「亂臣賊子!早晚有一天,我康有為要讓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膩在放裡頭一天的康聖人,憤怒地對著天花板揮舞了下拳頭,低聲嘶吼著,發洩著自己的不滿。
外頭呼喊的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士子們的憤怒半點兒也沒有減退的跡象。於此同時,各地督撫通電天下,也紛紛討伐朝廷失德之舉。
頭一個就是湖廣總督張之洞,明碼的電文裡就一個意思,遷都再戰,誓死不降!
緊跟著,兩江總督劉坤一也上表稱:惶惶國朝,斷不可降!若輸日本,則列強蜂擁而至,國朝危矣!
四川、雲貴、兩廣等等等等,天下督撫紛紛上表,抗議朝廷投降之舉。
而就在這紛紛擾擾之中,朝廷彷彿看不到也聽不到天下的反對之聲一般,依舊按照日子,定出了李鴻章東渡日本的時間。一時間,天下再嘩!
京師,總理各國事務衙門。
已經被放出來有些日子的翁同?就端坐在書案之後,皺著眉頭,愣愣地看著左手邊剛剛書就的一幅字『天下大勢』。
翁同?可是嘉靖以來國朝第一書法家,寫出來的文字自然龍飛鳳舞,蒼勁有力,依著往日,翁同?定然會仔細琢磨一番,勢必會揣度一下箇中的不足。而此刻,翁大中堂明顯是在走神。
翁大中堂自打被關了起來,這日子過的還算不錯。獄卒也都知道,這朝廷上的大佬,上上下下的誰也說不準。你看著現在翁同?倒霉,保不齊回頭皇上重新出來,他老翁就再次登堂拜相了。這個時候,能不得罪還是盡量不要得罪,自己一個小小的獄卒在人家面前實在沒什麼份量。
唯一讓老翁不爽的,就是那些個從前折在自己手裡的後黨,一個個走馬燈似的來瞧熱鬧。
好吃好喝,筆墨書籍也都緊著翁同?的要求。朝廷大事兒再也跟他沒了關係,沒想到幾天的工夫,老翁竟然富態了一圈兒。
本想著自己這仕途也就到頭了,結果風雲再變,之前的安排起了作用。何紹明提兵叩關,驚駭之下的慈禧老佛爺,不得不放出了光緒,放出了帝黨,好歹總算安撫住了何紹明。
表面上看,經此一役,帝黨也沒什麼損失,甚至還有人得了補償,這頂子換了又換,節節高昇。可內裡的苦楚,老翁自個兒知道。較之從前,帝黨手裡的實權愈發地縮水了。大部分的權利,都握在老佛爺手裡頭。說白了,現下帝黨的局面,更像是老佛爺為了安撫天下而抬出來的幌子。事到如今,翁同?也琢磨清楚了,帝黨日後再難有作為!
尤其讓他心痛的是,何紹明居然就在山海關前,得了賞賜,掉頭就走。其貪得無厭的嘴臉,暴露無遺!到了這會兒,翁同?也琢磨過味兒來了,人家何紹明,根本就不買光緒的賬!這小子有奶就是娘,誰給的好處多,他就聽誰的。甚至是,好處不夠的時候,誰的命令都不聽!這是什麼人?王莽曹操!他何紹明不是大清的岳武穆,是個實實在在的亂臣賊子!
越想越憤恨,老翁眉頭一糾,雙手顫抖著,嘩啦啦將方纔書就的字幅揉做一團,而後狠狠地摔向了門口。
就在他負氣的光景,門口傳來一聲嗤笑:「書平,這麼大年紀了,火氣還是不小啊。」
聲音耳熟,翁同?抬頭一瞧,立刻就驚呆了。「少荃,你怎麼來了?你怎麼老成這樣了?」門口踱步進來的,正是北洋大臣李鴻章,翁同?一生的政敵!而此刻,李鴻章再沒了往日的風采,始終聽罷的腰板也佝僂了,雙手枯乾,臉色不自然地慘白,摘了帽子,露出稀疏而斑白的髮髻。李鴻章,老了!
李鴻章笑而不語,踱著步子,慢慢走到了翁同?對面,這才開口道:「書平,鬥了大半輩子了,彼此什麼性情都心裡有數……罵吧,我等著你翁大中堂罵我。」說著,自顧自拉了把椅子過來,就這麼笑呵呵地坐在了對面。
「你……」翁同?指著李鴻章,手指發抖,顫聲道:「國賊!人人得而誅之,國戰不利,囚禁聖主,你可知日後之人如何評述你?」
李鴻章混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怎麼評價?那是後人的事兒……也就不外乎賣國賊這個詞兒罷了。裱糊了一輩子,臨了發現裱糊不下去了。琢磨著怎麼也得留下個中興名臣的名頭……嘿,如今看來,是什麼都沒有了。早知如此,當初練的什麼兵,當的什麼官兒……」
李鴻章話語之中說不盡的蒼涼,而翁同?彷彿沒聽到一般,嗤的一聲戲謔道:「此番提兵入京,你的地位還動搖得了?你李鴻章選的准!你是忠臣,只是忠的是西邊兒那位老佛爺,眼裡根本就沒有今上!我等著,等著看你日後怎麼手得了天人人悠悠之口!」
「悠悠之口?」李鴻章依舊毫不在意:「那又如何?我老李裱糊了一輩子,還不想臨了換個主子伺候。怎麼說我都無所謂了,倒是你啊,書平,你可知日後眾人怎麼說你麼?」
頓了頓,李鴻章繼續道:「有個詞兒,叫利令智昏!說的就是書平兄你啊!為了自己權位,行險弄權,身外百事不計。昏頭昏腦。叔平兄,這可是國戰啊!雖然贏不了了,但是也不能朝更壞地道兒走啊!這個時候,必須強撐著這個國家不分崩離析,不讓人趁火打劫!叔平兄,你知不知道老佛爺本來的打算,是要廢了皇上?你陷聖君於險地,為了成就你大清第一臣地夢。這也就罷了,那何紹明就是大清的曹操,這個時候你讓他入京,日後這江山還能姓愛新覺羅?你說說,史書上面會說你什麼?」
李鴻章的話,噎得翁同?半天說不出來話。許久,只是苦歎一聲:「罷了,說這些也是無用……日後,這朝廷如何,跟我是再也沒有關係了。等戰事一了,我就上表告老還鄉……」
李鴻章聞言,點著翁同?連連大笑:「書平啊翁書平,你到現在也沒瞧明白啊。甲午一戰,我李鴻章算完了,北洋也完了,朝廷徹底丟盡了臉面。你知道什麼後果麼?藩鎮割據,杜甫自重!戰事瞭解,不論是皇上還是老佛爺,都得琢磨琢磨變一變了……再不變,這江山就得變個顏色!到時候,這變法誰來主持?老佛爺是老佛爺懂這些還是世鐸懂得這些?說到底,還得你們來……」
「那……老佛爺……少荃你呢?」
李鴻章指著自己的鼻子,反問道:「我?我李鴻章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從一開始,就是我李鴻章頂在前頭,戰事敗了,朝廷降了,我老李不出來頂罪誰來?」說著,李鴻章站起了身:「書平兄,咱們也是斗了大半輩子了,之前的那點兒齷齪說出來都可笑。從今以後,我老李是沒了跟你爭鬥的心思了。我這兒誠心誠意送你一句話:『量力而為!』日後聖主怎麼個情形,全繫於你一……得了,時候不早,我也該啟程了。」
「少荃,你要去哪兒?」
走到門口的李鴻章回頭淒慘一笑:「還能去哪兒?馬關!……給愛新覺羅家當了一輩子的走狗,臨死前,總得站好這一班崗……且看吧,我這條道算是走絕了,也許,遼南那小子能走出條新路……到時候就不知這天下到底姓什麼了。」
蒼涼的語氣之中,李鴻章的身影已經融身於風雪之中。室內,只留下愕然地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