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燃燒的黃龍旗 二三八 調令(三) 文 / 世紀紅爵
二三八調令(三)
京師,恭親王府。
萃錦園前,一處二層小樓。房間裡生著地龍,當間還擺放著火盆,裡頭辟辟啪啪赤紅的木炭,將整個屋子烤得一室皆春。一側的窗子上,安著從法蘭西進口的雕花玻璃,而正對著床的另一側,卻安著從美國運過來的平面玻璃。屋子裡不僅光線十足,而且透過窗子,正好可以瞧見宅邸之後的萃錦園。
老北京人都知道,這京城有兩條龍脈,一是紫禁城的土龍,再有,就是這恭王府的水龍。後海和北海一線,恭王府正好在後海和北海之間的連接線上,即龍脈上,因此風水非常的好。古人以水為財,在恭王府內處處見水,最大的湖心亭的水,是從玉泉湖引進來的,而且只內入不外流,因此更符合風水學斂財的說法。據說,北京長壽老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恭王府附近,這個地方可是一塊風水寶地。
風水玄學一說,玄之又玄,有些時候還真不能經得起推敲。而今,就是居住在這條龍脈上的王府主人,剛剛年過六旬的鬼子六奕?,這會兒卻明顯地病魔纏身,身子骨眼瞧著虛弱了下去。自打去年再次從朝廷中樞退了下來,鬼子六這身體就沒好過。反反覆覆,如今連床都下不去了。
半靠在床上,臉上泛著不自然的暈紅,鬼子六有些癡呆地瞧著窗外的一片銀裝素裹。轉動的眸子裡,除了滄桑,就是一抹不甘心。沉寂的房子裡,只聞自鳴鐘滴滴答答走動的聲響。良久,如同夢囈一般,他歎息道:「世老三,你瞧,這外頭一片錦繡,我這糟老頭子卻只能隔著玻璃窗,看得著摸不著……有些事兒,還是要量力而為啊。」
下頭,軍機首輔世鐸就搬了個錦墩子坐在床沿,鬼子六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本就靜不下心的世鐸愈發焦急起來:「誒喲,我的六王爺,到底怎麼個章程,您倒是給拿個主意啊,老佛爺那頭還等著回話呢。」
鬼子六啞然一笑,點著世鐸道:「世老三,俗啊,你就是個俗人,真是浪費了這一園子的景色。」
「王爺,您別繞彎子了,給句准話。就倆人選,一個王文韶,一個榮祿。」這會兒,退了大氅,身上還穿著棉坎肩的世鐸,腦門子上已經現出了汗珠子。也不知是給急的,還是這炭火盆給烤的。
甲午戰事打完了,無論是日本還是大清,都沒心思再打下去了。李鴻章就住在了馬關,跟小日本一談就是倆月,到如今還沒個准數,到底是怎麼個和法。朝廷這會兒已經不急了,只要停了戰,甭給何紹明坐大的機會,將這朝局穩住,那這和談能抻多久都無所謂。頭些日子老佛爺特意給老李去了電文,督促老李用心談判,不能丟了大清國的臉面,不能簽署太過苛刻的條約。這土地絕對是不讓的,銀子能少賠些就少賠些。
倒不是她慈禧怎麼為國為民,老太太話裡話外就是一個意思,千萬不能給何紹明找好南下的借口。這絕非危言聳聽,何紹明出道以來,就是藉著這天下大勢、順勢而為走到了今天。如今手握重兵,割據關外,就是在等著朝廷把這條道走絕。而後相應全天下的號召,提兵南下。這個當口上,若真是簽了讓全天下不滿的苛刻條約,這不是壽星老上吊嫌命長,找死麼?
於這場戰事的注意力,整個朝廷也就這麼些了。這會兒,大家已經把注意力轉向了國內。這一場戰事打下來,生生將這大清的時局攪了個天翻地覆。多少人丟官罷職,又有多少人送了性命,帝后而黨走馬燈一般輪番坐莊,排擠了一批又一批的政敵,那這空出來的位置、權力歸屬到底如何分配?下頭人緊張,上頭的人更緊張。北洋雖說垮了,可老底子在那兒擺著,如今李鴻章去職,那這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到底該誰任職?
北洋的重要於朝廷不言而喻,早就有人放言,得北洋者得天下!早先,北洋身為大清第一強藩,起著震懾地方督撫的作用。如今雖說垮了,實力、威望大打折扣,可也算一等一的強藩。且地理位置實在太過重要。控制著直隸門戶,陸路北面是山海關,總督府就在天津衛,不遠處就是洋鬼子兩次登陸上岸逼迫朝廷投降的大沽口。實為京師鎖鑰!
這麼個重要的位置,朝廷必須得收到手中!確切的說,是那位慈禧老佛爺,必須得安置上自個兒信得過的人。
如今京師的局勢紛擾一片,有些怪異。本來已經明晃晃亮了刀子的帝后二黨,這會兒卻如同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大傢伙兒各司其職,井水不犯河水,居然就安穩了下來。就是從前的政敵,如今見了面,也是強擠出一抹微笑,點頭而過。表面上看,被北面的何紹明給壓的,這朝廷裡一團祥和,頗有些中興的勁頭,似乎朝臣們都放下了芥蒂,一門心思琢磨著怎麼圖強。而實際上,一連串的人事調動早已結束,帝黨份子一個個明升暗降,只留了個表面光鮮,手裡再也沒有半點兒實權。也因此,整個大清朝廷的權力,又重新掌握在了慈禧的手中。
世鐸此番前來,就是得了慈禧的授意,前來討個主意。慈禧拿不住,到底是用王文韶,還是用榮祿。二者都算得上是後黨中堅,前者老成持國,而後者似乎更有才幹。
「我那老嫂子是什麼意思?」鬼子六不答反問道。
世鐸皺著眉頭琢磨了一番,才緩緩道:「我瞧老佛爺的意思,是打算用王文韶。從雲貴總督平調到直隸,再兼領北洋大臣,也能服眾……本來老佛爺的意思是用榮祿的,可就怕竄起的太快,下頭人不服。」
聞言,鬼子六再次點著世鐸笑了半晌:「世老三啊,你又跟老頭子耍心眼兒了。說白了,你就是想問問我,怎麼用了榮祿,還能讓北洋那幫人不起刺兒是吧?」
世鐸老臉一紅,支支吾吾半天,沒敢應聲。
鬼子六繼續道:「王文韶太老了,去了北洋也就是和稀泥的工夫……要放在往日,倒也說得過去。可如今什麼光景?我那老嫂子怕也是被那個大清的活曹操給逼急了。用榮祿的意思,就是打算練新軍了吧?也是,這朝廷裡的滿人有一個算一個,知兵的也就榮祿一個了。」
聽著這話,世鐸直挑大拇哥。心道,這鬼子六到底是滿人裡的人精,自個兒就漏了點兒口風,人家就能猜個囫圇出來。隨即有些惋惜,要是這鬼子六不是個王爺,沒那麼大人望,有他主持朝局,如今又怎麼會落入這步田地?隨即咧開嘴尷尬一笑:「王爺,這話都讓您挑明了,您看……」
鬼子六閉目沉思半晌:「簡單!不就是怕榮祿沒聲望麼?那就升他做北洋大臣,空出直隸總督,留給其他人?」
「留給其他人?留給誰?」
「自然是留給北洋自個兒了。這戰事打完了,老李去職,北洋水陸皆潰,眼瞅著也垮了。那幫人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這幾天不老少的人都走了我鬼子六的門子,就求個托庇的地界兒。朝廷這時候給了他們個直隸總督,也算是安撫人心。有此一遭,榮祿去了,也不會有多大的排斥。」
世鐸琢磨半晌,猛地一拍巴掌:「著啊!這一手拆擋下來,連消帶打,北洋不但不會生出反感,反而會對朝廷感恩戴德。王爺,好算計!」
鬼子六擺了擺手,卻是滿臉的頹然:「不過是續命罷了,大清朝走到今天,我老頭子已經沒招了。這愛新覺羅家的江山,也就那麼回事兒了。我老頭子出出餿主意,也算對得起自個兒姓愛新覺羅了。」說著,已經端起了茶杯,高高舉到鼻尖處,這是要端茶送客了。
鬼子六最後一句話的悲觀與絕望,世鐸根本就沒往心裡去。他這會兒心裡頭激動,反覆咀嚼著鬼子六的主意,正憋著勁頭跟老佛爺討賞呢。當即連禮數都有些缺失,只是略略一拱手,便匆匆而去。
房門推開的一剎那,一股冷風吹了進來,昏昏沉沉的鬼子六精神隨之一振,藉著房門還沒合上的光景,瞧見門外一片皚皚,歎息道:「又是一冬過去了……還能有幾個冬天?」
「進來。」
何紹明的話音未落,吱呀一聲,凱泰已經推門而入。一閃身,合上了房門,挺拔著身姿,板著一張臉,而後踏著標準的步子,小牛皮靴子砸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卡卡聲。到了近前,凱泰摘了帽子,托在臂彎,啪的一個舉手禮:「報告!中校凱泰,奉命前來報到!」
這一連串的動作,迅捷有力,怎麼看都是標準的軍姿。從他身上,再也瞧不出當初那個四九城破落戶的影子。有的時候,環境真的能改變一個人啊。老子這也算拯救失足青年了吧?何紹明惡趣味想著。一晃神的功夫,何紹明指著面前的椅子道:「坐下吧,有點兒事兒找你。」
「是!」嘩啦啦衣襟響動,凱泰已經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只是這位主這會兒心裡頭卻有點兒忐忑。上樓梯那會兒他還琢磨,秦俊生方才臨走前那一抹詭異的微笑,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大帥打算收了自個兒的兵權?抑或是從一線野戰部隊裡頭撤回來,繼續當馬弁?無論是哪一條,都是凱泰所不能接受的。
貝子爺自打領了一個主力團,正是心情愉悅,大展拳腳的時候。打起仗來,那是出了名的瘋。他這些日子沒少抱怨小日本不頂事兒,怎麼他剛剛到了一線就被滅了?日本政府也沒膽兒,山東不是還有倆師團麼?拉到遼南來啊,別說老子欺負人,老子讓出海灘讓你們隨便登陸。然後咱們手底下見真章,誰慫了誰是孫子!
這些言論他沒少在部隊裡頭說道。大傢伙兒也就當個笑話聽,笑笑了之。莫非,這話犯了大帥的忌諱?
沒由得他胡思亂想,那頭何紹明已經開了口:「下了部隊,可稱了你小子的心?我可是聽說了,堂堂一個中校團長,愣是學著普通一兵,端著刺刀跟小鬼子玩兒白刃戰,有出息啊。」
這話怎麼聽怎麼是反話,凱泰當即就堆了笑容:「大帥,這可不怨我……那會兒大傢伙兒都打瘋了,我也沒想到領著一幫步兵跑到了騎兵前頭。再者說,大帥可說過,狹路相逢勇者勝,既然遇見了小日本,咱也不能認慫是吧?」
「你還有臉邀功?」
瞧著何紹明變了臉色,凱泰臉色立刻就垮了下來:「不敢。職部有罪,回頭就捲鋪蓋自個兒去憲兵團關一個星期禁閉。」
何紹明長出一口氣,甭管怎麼說,這凱泰跟著自己五六年了,眼瞅著這小子從一破落戶混混,變成了一名職業軍人,當初再怎麼不待見,時間久了,這人總是有些感情的。「算了,下不為例。」何紹明收了不滿的臉色,從左手邊抽了一封公文遞了過去:「瞧瞧吧,瞧完再說話。」
凱泰疑惑著,展開掃了幾眼,當即就變了臉色。說話的語氣已經帶著惶恐與焦急:「大帥,這是什麼意思?卑職在關東軍幹的好好的,憑什麼調到直隸去?」
「你朝我發什麼脾氣?朝廷的公文,又不是老子的命令。」
凱泰已經站起了身,手裡捏著公文,狠狠地摔了出去:「狗屁朝廷!這是他媽的挑撥離間!大帥,我凱泰跟著您身邊多少年了?我什麼人您還不清楚?沒錯,我是個破落戶貝子,可那又怎麼樣?老子既然當了關東軍,那就得從一而終,生是關東軍的人,死是關東軍鬼!」他越說越急切,臉色已經漲紅,那條傷疤隨著臉部的肌肉劇烈地抖動著:「我凱泰活了二十多年,就遭白眼了,朝廷啥時候給過老子恩遇?這他媽的慫包朝廷,老子不伺候!」
何紹明呲牙一樂:「你激動個什麼勁頭?這事兒不是還沒定麼?」說著,又抄起一封信函遞了過去,溫言道:「去留存乎一心,你瞧完這信箋再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