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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燃燒的黃龍旗 二三九 調令(四) 文 / 世紀紅爵

    二三九調令(四)

    天津,北洋大臣衙門。

    冬日裡難得的一個晴暖天兒,無風無雪,日頭暖洋洋地掛在正當間,照得人也有些懶散。北洋大臣衙門口,兩隊穿著五雲褂子的淮軍,分列左右站著班。後頭背著德國造的五子快,腰間挎著腰刀。只是無論是士兵還是當官兒的,一個個都有些喪氣。平日裡耀武揚威的眼神,一碰到路人的目光,都有些躲閃。

    想當初淮軍可是大清國一等一的精銳陸軍,論戰績、戰力,這大清國還就這獨一份!走到哪兒不引得路人側目?甲午一戰,等於是把淮軍從神壇徹底踹到了地獄。好傢伙,一敗再敗,當官兒的一聲招呼,幾萬號淮軍一槍不放扭頭就跑。丟了朝鮮,又丟了旅順,後來連威海都丟了。

    人活著就是一個臉面,當兵的更是如此,這敗仗打得丟人都丟到姥姥家去了,大傢伙兒實在沒了那個心氣兒。更別說有個百戰百勝的關東軍在那兒比著了。這些日子,當官兒的也不逛窯子了,就算是犯了煙癮,也是去了煙館買了煙土,連頭都不抬,就這麼匆匆而走。士兵就算得了假期,也是悶在營裡頭發呆。

    但凡是出去,一準兒能在後頭聽到天津衛老百姓在後頭嚼舌頭:「丟人!」「窩囊廢!」「賣國賊!」

    天津衛老百姓這背後的冷嘲熱諷,實在太傷人,可淮軍偏偏沒法兒去反駁。也只得灰溜溜快行幾步,來個耳不聞心不煩。有的差事能躲得了,可偏偏有些差事躲不了。就比如這北洋衙門站崗的差事,見天得忍著老百姓投過來的白眼兒。

    帶隊的小軍官左右瞧了一眼,不滿道:「都幹嘛呢?一個個是死爹了還是死娘了?給老子打起精神來!」

    「頭兒,咱打起精神給誰看啊?」

    小軍官左右瞧了瞧,衙門口整條長街上,就那麼稀疏的幾個行人,就是有打算過街辦事兒的,也是遠遠的繞開來走。往日裡達官貴人往來不跌,車馬串流的情景不再!就連二門裡頭的號炮估摸著都存了好些雪泥,這麼個門可羅雀的光景,哪兒還有什麼人來啊?

    「這他媽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感歎一聲,他也沒了興致,也就放任一眾手下偷懶,自個兒貓了門房裡頭喝悶酒。

    人心渙散吶!外頭這個光景,裡面什麼樣就可想而知了。李中堂倒了,任誰都知道北洋垮了。這麼些年下來,大傢伙兒鑽營在這北洋衙門,或者奔著前程,或者為了錢財。不管怎麼個心思,其目的就是找個靠山,大樹底下好乘涼。老李這麼一倒,北洋上下當即就亂營了。這些日子以來,大家四處投帖子,拜門子,走親訪友,打探消息。

    北洋異主是肯定的了。那新來的主官是誰?有什麼癖好?能不能容人?倘若容不下,去投奔誰比較好?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在觀望著風色,有的早早的找好了退路。就等著主官到了,手續交接完畢,而後拾掇鋪管卷另奔東家。

    要說這方今天下,能投奔的也就有限那麼幾個人。鑽營官場的,好歹有功名在身,選擇的道道還算寬,可那些搞洋務的,選擇就沒那麼寬泛了。張之洞、劉坤一,外加上個剛剛崛起的何紹明。不少的人,這時候甚至忘了北洋跟何紹明之間的齷齪,厚著臉皮就奔了遼陽而去。至於去兩湖、兩江的更是不計其數。這麼一來,本來濟濟一堂的北洋衙門,這會兒外頭門可羅雀,內裡更是冷冷清清。正是應了那句話,樹倒猢猻散啊。

    晌午的光景,簽押房裡頭除了幾個李鴻章私人的幕僚還在留守,支撐著日常事務,再無其他人等。一手算盤功夫的老賬房,這會兒算盤珠子也打得稀疏了不老少,時而就停頓一下。屋子裡寂靜一片,只偶爾有鬱悶的歎息一聲,罵一嗓子『世態炎涼』。

    「升炮,接聖旨啦!」「升炮……」

    正這個時候,就聽二門外傳來一嗓子激動的聲音。大傢伙兒都不由自主地停了手中的活計,歪著脖子朝外張望。等了半天,也沒見炮響,當即就有人自嘲道:「許是聽錯了吧,這北洋衙門,還有誰來?」

    話音未落,就聽外頭連成片的號炮響了起來。大傢伙兒愕然一下,隨即呼啦啦起了身,慌忙就迎了出去。

    到得二門外,就瞧見一名滿臉不耐煩的太監,抱著膀子老大不樂意地站在那兒。

    有老成的造就迎了上去:「這位公公,對不住,門子沒來報,咱們迎遲了,您多擔待。」說著,一封紅包造就塞了過去。

    那小太監嗤笑一聲,數了數里頭的銀票,這才滿意下來。「得,辦差要緊。咱還是先宣旨吧。」

    香案擺好,小太監捏著嗓子,拉長了音兒,照著聖旨就念開了:「奉天承運……布政使楊士驤,實心辦事,屢有佳績,著,即刻升為直隸總督,賞頭品頂戴,雙眼花翎……」

    嗡的一聲,下頭就炸開了。楊士驤居然升了直隸總督!這一下子跳了多少級?三十五歲的總督,除了那個逆天而行的何紹明,大清督撫裡頭就數他最年輕了吧?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楊士驤有才不假,絕對是北洋的智囊,可最大的靠山李鴻章都倒了,他怎麼不降反升呢?

    小太監念完了聖旨,笑呵呵道:「哪位是楊大人啊?趕緊接旨吧?」

    下頭眾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都有些愣神。除了驚愕於楊士驤升了總督,還有就是這會兒楊士驤根本就不在這兒。

    好半天,瞧著小太監又要不耐煩,還是方纔那幕僚湊上前附耳說了句:「回公公,楊大人不在……」

    「啊?」小太監都快哭出來了,好不容易出京師辦趟差事,結果就鬧了這麼個天大的笑話。這事兒要是讓李總管知道,還不得扒了自個兒的皮?

    「公公別急,我等這就前去尋找。」

    這會兒大傢伙兒已經從驚愕中緩了過來。而後第一個念頭,就是驚喜!沒錯,北洋跟直隸那是一家,如今朝廷恩厚,升了楊士驤做總督,且不管北洋大臣是誰,大傢伙也算是有了靠山了。這麼想來,朝廷也不想瞧著北洋倒台……北洋,有救了!

    大家彼此用眼神交流著,會意地一點頭,而後催著人手從衙門四散而出,去尋找楊士驤。

    而此刻,新晉的直隸總督楊士驤,正打著飽嗝,從宮南大街的真素園往外走著。提起這真素園可是天津衛的老字號,早在乾隆年間有草創,店主怕雨水倒灌入店內,特意在門口壘了一道石頭門檻,久而久之,天津百姓都管這兒叫石頭門檻素包。

    沿著宮南大街一路走下去,楊士驤步子零散,臉上半點兒也沒有心思,左瞧瞧右看看,好不愜意。過了一間羊雜館子,聞著特別的肉香味兒,楊士驤緊了緊鼻子,又退了回來。

    正要推門而入,就聽後頭有人喊他的名字:「楊蓮府……」

    楊士驤回頭一瞧,笑了,來人卻是自個兒的同僚李京卿。李京卿坐在車裡,遠遠的就嚷嚷開了,待近了,幾步下了馬車,走上前詫然道:「蓮府,如何在此地流連?」

    楊士驤哈哈一笑:「年兄來的正好,楊某聞此間肉味香醇,不禁食指大動。某與年兄多時不曾敘舊,隔日不如撞日,來來來,你我二人裡間一敘。」

    「啊?」李京卿瞧著那破門臉,還有往來的販夫走卒,連連咋舌。

    可楊士驤不管那一套,拉他就推門而入,而後隨意地找了張破桌子落座,隨即就嚷嚷開了:「夥計,兩碗羊雜,多放香菜!」

    那夥計瞧著李京卿一身正四品的官服,嚇得直縮脖子。囫圇應了一聲,扭頭就跑。

    片刻之後,兩碗熱乎乎的羊雜端了上來。楊士驤也不管李京卿有多不自在,自顧自地拿了筷子,淅瀝呼嚕就吃了起來。一邊兒吃,一邊兒連連稱讚味兒正。

    「年兄,且嘗嘗,此間味道醇厚,不可多得、不可多得的美味啊。且安心,楊某付賬就是。」

    李京卿哭笑不得。心裡琢磨著我至於連碗羊雜都買不起麼?這楊士驤可真夠可以的,北洋這會兒都翻了天了,他倒好,怡然自得跟沒事兒人一樣。說好聽點兒叫心寬,不好聽點兒就是沒心沒肺了。

    皺著眉頭嘗了一口,味道確如楊士驤所說,的確香醇。可瞧瞧這張短了一條腿的破桌子,再瞧瞧屁股底下的長條凳,李京卿怎麼琢磨怎麼覺著坐立不安。

    眼瞅著那頭楊士驤囫圇進去大半碗了,他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蓮府,可有為來日打算?我觀蓮府,似胸有成竹啊。」

    楊士驤挑了塊血腸,吞了下去,而後展顏一笑:「來日?哪兒還有什麼來日啊。中堂倒了,人心散了,大傢伙各奔前程。獨獨我楊士驤,沒地方敢要。知道為什麼麼?想當初在朝鮮算計關東軍,就是出自楊某之手。他何紹明可是恨我入骨啊。坊間百姓暫且還不清楚,可官場上早就傳開了。何紹明如今勢如中天,這個當口上,誰敢冒著得罪這新晉天下第一督撫的危險收留我楊士驤?」

    嗤笑一聲,繼續道:「罷了,就算有人肯收留,楊某也沒了那麼個心思。幾千年了,這官兒就是這麼當的。官場上和光同塵,私底下明爭暗鬥,放眼天下,大傢伙兒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嘿,可何紹明那小子非得走出一條新路出來,愣是跳出這個圈兒外,跑到關東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悶頭練了強軍,而後藉著這場戰事,趁勢而起。好傢伙,遼南何帥,現在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李京卿咳嗽一聲,瞧了瞧左右,低聲道:「蓮府,禁言,提防隔牆有耳。」

    楊士驤端起海碗,呼嚕嚕吞下了大半碗羊雜,抹著嘴笑道:「防什麼?早晚都得知道,到了那會兒,我楊士驤就是國賊。京卿,你瞧瞧,手握重兵琢磨著造反的是岳武穆,無非是想保存了北洋的我倒成了國賊……哈哈哈,還真是諷刺啊。」話說到最後,楊士驤已經是滿臉的落寞之色。

    歎息一聲,楊士驤繼續道:「罷了,不想這些憋屈的事兒了。左右這官場是容不下我楊士驤了。就等著朝廷派了上官,楊某就辦了交接,而後捲鋪蓋回泗州老家……這些年總算還有點兒家底,買上百畝良田,置辦個宅子,晨觀朝霞晚看落日,坐看風潮湧動,做一山林隱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李京卿拙於言辭,好半天才勸慰道:「蓮府如此年紀,怎可妄言歸隱山林?」

    那頭,楊士驤只是搖頭苦笑不止。「連李中堂都走絕了,我楊士驤就算平步青雲又如何?走的還不是中堂的老路?你看,現如今何紹明躲在關外走了一條根咱們不同的道兒,京師裡頭,那幫子讀書種子在康聖人攛掇下,也嚷嚷著要走新路。可這新路,哪兒那麼容易走?老祖宗傳下的路,那是不知多少人幾千年這麼走下來,生生給趟出來的。……反正我是打算置身事外了,我就瞧著這兩撥人折騰,看他們能走成什麼樣!」擺了擺手:「不說了,在此空談,罔顧如此美味,不值當啊,不值當。」

    談話就此陷入了僵局。楊士驤又叫了碗羊雜,樂呵呵地大嚼了起來。他對面的李京卿則反覆咀嚼著方纔的那番話。

    正當此時,由外頭進來幾名淮軍。一進門就操著淮地口音叫著:「四碗羊雜,少放辣子,痛快給爺上來!」而後尋著桌子,就要落座。

    帶頭的小軍官一臉疲乏之色,拿眼睛四下瞄了一眼,剛要收回眼神,卻一眼瞅見了正在那兒端著海碗大快朵頤的楊士驤。

    嘩啦啦,桌子凳子倒了一地,那軍官激動著臉色起了身:「親娘啊,我的楊大人,總算找著您了……趕緊跟小的回衙門吧,皇城來的公公正等著您接旨意呢。」

    「旨意?什麼旨意?」

    那軍官討喜道:「恭賀楊大人了,您升了直隸總督……頭品的頂戴,還賞了雙眼花翎。」

    李京卿聞言,驚愕了好半天,這才連忙拱手道喜:「誒呀,蓮府,恭賀高昇啊。」

    只是依舊端著海碗的楊士驤,卻依舊是滿臉的苦笑:「我想置身事外,可偏偏這事兒要找上門,這話兒怎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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