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燃燒的黃龍旗 二四四 路在何方(續) 文 / 世紀紅爵
二四四路在何方(續)
小洋樓一樓的會客室裡,唐紹儀坐在沙發之上,暈紅著臉色,雙手不停地交叉著,眼神在樓梯口與壁爐之間來回閃爍。此刻,已經步入中年的他,心裡頭竟然少有地悸動起來。
唐紹儀這一路跟著何紹明,展佈遼南,幾年的光景硬是從小小州官做到了奉天省巡撫之職。紅了頂子,這官兒升得如同坐了火箭一般。多年懷才不遇的鬱結,一遭舒展而出!這些並不是最主要的,更重要的是,跟著這位大帥,能做事兒!宦海幾十年,唐紹儀留美歸來,從北洋到朝鮮,再從朝鮮轉到遼陽,這大清朝的官場習氣內裡再清楚不過了。
真應了那句話,當官兒不做事兒,做事兒不當官。閒暇無事,各部堂官都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事到臨頭,要門就是推諉扯皮,要麼就是含糊其事。撈銀子個頂個的是把好手,算計起政敵來一個頂倆,可真要見了真章,能把事情脈絡縷清楚的真沒幾個。
在何帥手下辦差怎是一個爽快了得?事情交代下來,一是一,二就是二,所需用度報備上去,一經核實,絕對不打折扣的下放下來。而且整個過程絕無掣肘。自個兒能實實在在看到,大傢伙兒都為了這個國家在辦真事兒。這內心裡實實在在的充實感,可不是升上幾級官品能替代得了的。甲午戰事一開,諸軍皆敗,唯獨關東軍屢戰屢勝。危難之際,朝廷要降,何紹明那一嗓子不降震得神州顫抖不已。跟著這麼個主公辦事兒,有表有裡,現如今走在遼南大街小巷,誰瞧見他唐紹儀不一挑大拇指讚道:「瞧!這就是唐大人,大帥手下第一智囊。放在過去那就是張良、劉伯溫。」
到了今日,大局底定,且不論大帥與朝廷之間怎麼齷齪,單單是這東三省幾千里猶如處女地的江山,就足夠讓唐紹儀熱血沸騰了。想想吧,只是個小小的遼南,跟著大帥就將一場幾乎葬送整個國朝的國戰扭轉了過來,有了東三省之地,將來錦繡之景,真是讓人期許啊……移民潮、工業化進程,還有一場勢在必行的大變革……
與唐紹儀的激動不同,並排坐著的張佩綸卻是一副淡定的模樣。作為末了才歸附之人,他很清楚自個兒的位置。論洋務,他不及詹天祐;論政才,關東這套迥然於大清體系的制度,他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吃透。唯一所強者,就是他比關東所有人都多了對官場的透徹。展佈東三省,辦實事兒輪不到他張佩綸,可跟那幫子腐朽打交道,他張佩綸首當其衝。
宦海沉浮幾十年,東家換了一個又一個,這心裡頭就多了一些明悟。正如那日李鴻章所說的,幾千年了,大傢伙兒都是這麼過來的,時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他李鴻章這條路走絕了,換做其他人等,這條路也走不通!方今天下,舉國暮色沉沉,也唯有關東一地,何紹明獨樹一幟,始終游離在大清的體系之外,走了一條誰都看不懂的新路。張佩綸之所以留在這兒,就是想親眼瞧一瞧這條道到底通不通,又將去往何方。
野心淡了,整個人自然而然就淡定了下來。話句話說,這叫有自知之明。
蹬蹬蹬,腳步聲自上而下傳來,二人當即收了心神,起身迎接。
一身洋裝的何紹明走了下來,月餘盤橫在家,整個人顯得懶散了一些,可眸子裡依舊如同往日一般閃著精光。久居上位,殺伐決斷,大事小情都是一言而決,何紹明整個人的氣質已經徹底地轉變了。就是對著李鴻章這個國朝第一督撫的張佩綸面對著,也被這股子氣勢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略一點頭,臉上已經浮現出和煦的微笑:「少川、幼樵,且坐下說話吧,你們因為什麼而來我清楚的很……這事兒也該下決斷了。」說話間,已經自顧自地坐在了沙發的一側。
二人對視一眼,隨即都是微微一笑,而後落座,等著何紹明開口。
「難處我都知道了,無非就是那幫子腐朽窮酸,抱著團打算看咱們熱鬧。老子本來就沒打算用那幫禍害,既然識趣早早就溜了,也算給咱們省心了。……少川,往美國、菲律賓的電文我一早就發了,算算日子,他們也應該快到了。這關外地廣人稀,那幫子腐朽一早,官場沉痾也就去了。接下來無非是引移民,辦教育、開廠礦大展拳腳,而重中之重,便是制度。菲律賓經營兩年,咱們的人也該摸到一些門道了,等瓊昌、文爵一到,各安其事,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的來。我只一句話,放手去幹,關東這地界定然要經營出一片新天地來!」
何紹明這話算是表了決心,也給二人定下了基調。想想也是,朝廷巴不得何紹明縮在關東不出來呢,哪兒還有工夫跑這兒來指手畫腳?人才,直接從菲律賓引進,暫時能解燃眉之急。支撐上一段時日,而後新式學堂一辦起來,這後續的人才就會源源不絕地給關東輸血。
「好!就等著大帥這句話呢。」唐紹儀額手相慶。打從美國歸來的那一天,他就夢想著有朝一日,有一塊能做主的土壤讓他大展拳腳。
「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大帥所做,是為正理。」旁邊兒,張佩綸掛著淡淡的笑容評述道。何紹明給他的答案,即在情理之中,又在預料之外。他始終期待著何紹明能走出一條新路,可當這條新路拐了一道彎兒,又重新回歸老路上的時候,這內裡不免有些失望。
何紹明嗤的一聲笑了:「幼樵,你這話誅心啊。」
「清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在下可記得當日大帥在山海關前的豪言壯語呢。」張佩綸的話有些揶揄的味道。
聞言,何紹明已經肅容起身:「幼樵,你我相處時日短,有些東西你還不明白……我只問你一句,這過去三千年來王朝更迭不斷,每逢末世,當真就是朝廷失德?宋、明兩代,漢家江山,皇室與士大夫公治天下,怎麼又會被滅亡了?三千年來,每幾百年一個輪迴,而后土地荒蕪,人丁大減,所有的一切推到重新來上一遭。整整三千年了,咱們瞧出了癥結,難道還要來這麼一遭?」
這個發人深思的問題,讓張佩綸沉吟半晌,良久才道:「每逢末世,必天災**所致……」
「天災**,說的好啊。盛世之後,人**棚,土地本來就緊張。加之達官貴人日漸加緊土地兼併,老百姓愈發沒了活路,到最後能不起來造反?重來一遭,不過是通過戰亂,大幅度地減少了人口,從而緩解了矛盾罷了。只治其表,內裡,三千年來就未曾變過……不止這些,這滿朝的官場沉痾幼樵深有體會,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為何讀了聖人之書,做了官反倒比那些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還要不知仁義廉恥?」
瞧著張佩綸愕然無語,何紹明笑了,手指著腦袋道:「時代不同了,這個民族,這兒也該轉過來彎子了……總不能好不容易砸爛了破房子,而後大傢伙兒七手八腳又將這黑屋子重新壘起來,繼續過著兩眼一抹黑的日子吧?既然世界逼著咱們睜開眼去看,那這腦子就不能一團漿糊,守著那些老規矩,不合時宜了。眼瞅著都西曆二十世紀了,這個民族的魂兒也該找回來了……」
怔怔了會兒神,何紹明轉頭微笑道:「幼樵,我跟李鴻章走的路不通。從一開始我就順著這天下大勢,大勢所趨無往不利。在絕對的大勢面前,一切的權謀手段都沒有意義。來日方長,幼樵你且看吧……」
一番話說得張佩綸似懂非懂。可他從這情真意切的話語裡頭體會出一個意思,從今而後的關東,將會更加精彩,也許對他打開的是一片全新的世界。他抱著手作揖一禮:「主公既然有了決策,屬下等自然鞍前馬後奔走著。」
何紹明哈哈大笑:「幼樵,趁著這會兒事兒少趕緊休整休整,來日少不得忙得你腳打後腦勺。」這一刻,何紹明似乎也找回了穿越之初的那股子激情。本來就是逆天改命的差事,每一步都是在賭博,既然如此,索性全賭上去又如何?
京師,大木倉胡同鄭親王府邸。
這都出了三月了,可鄭親王府卻驟然把年節時候才掛起來大紅燈籠又挑了起來。不僅如此,王府門口車馬雲集,各部堂官,滿洲貴胄,黃帶子、紅帶子來了一大票。門口知客的老管家忙的一腦門子的汗珠子,嘴裡不迭地招呼著,每逢重要客人來到,都請了王爺出來親迎。
宅子裡頭,流水的宴席擺了長長的一溜。客人也分個三六九等,沒身份的微末小吏,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還有厚著臉皮混吃食的破落戶,都擠在外頭。掛的上名號的,都給安置在後堂裡頭。
鄭親王慶至這會兒是真出了血,水陸三鮮流水地往上端,花園裡頭支起了戲檯子,專門請了徽班從早一直唱到晚。就連王府的下人,怕著不夠用,也都找了人伢子,專門買了些年輕貌美的小丫頭伺候著。
按說就慶至這麼個清水閒散王爺,性格還有點兒鐵公雞,置辦這麼大陣仗,能不心疼麼?可偏偏這會兒人家一臉的高興,站在二門,頻頻對過往的客人打著招呼。
「端王爺……裡邊兒請,裡邊兒請……嗨,我老慶發什麼財?凱泰這小子有了出息,我這當阿瑪的心裡頭痛快,這回算放血啦。」
「徐大人……稀客啊,趕緊裡頭請……值!我們這一支總算出了個有出息的了……沒說的,以後還得勞煩徐大人照應著。」
「誒喲,額大人,您老也來了?哦,找世老三有事兒?別走,擇日不如撞日,今兒高興……差事嘛,早一天晚一天不打緊。」
「付老四!你小子別搗蛋,後頭吃酒去……凱泰?那小子後頭拾掇衣服呢,一會兒准出來。」鄭親王心裡頭算盤打得清楚,他們這一支受著前代的拖累,一直不受待見,指望著那麼點兒俸米,連肚子都填不飽。好不容易出了個將軍,而且朝廷破了大天,一上來就簡拔好幾級,正經八百的提督紅頂子。保不齊,這以後整個王府就靠著凱泰了。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之所以擺這麼大陣仗,一來是修補下父子關係,這二來,也是為凱泰鋪鋪路。
眼見著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已經有不少的破落戶敲著桌子嚷嚷著餓得慌,慶至這才志得意滿招呼管家:「去,把那不孝子給我叫出來,大傢伙兒都等著他開席呢。」
而此刻,後宅的小樓裡,凱泰正一臉彆扭地瞧著桌子上的大袖長袍。穿慣了窄身的西式軍裝,怎麼瞧怎麼覺著這頂戴官服就這麼彆扭呢?
不止如此,旁邊,還有位他不敢得罪的人物在絮叨著:「……這官場可不比戰場,講究的就是一團和氣。你阿瑪也算費心,擺了這麼大陣仗,圖什麼?還不是給你鋪路。老話兒說的好,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敵人多堵牆。眼瞅著都是提督了,以後可不能由著性子喜好給人家臉子看。」
「旁的你不用費心,皇上、老佛爺那頭姑姑給你照會著,只要差事辦的差不多,好處還能少了?你阿瑪也鬆口了,這爵位襲給你二哥還是襲給你,不都是老鄭王府散出去的?你有出息,這親王跑不了。」
「瞧瞧這補子……看著真喜人,這才二十出頭,來日登堂拜相,入住軍機指日可待……」
榮壽還在自顧自地說著,而凱泰卻再也忍不住了:「姑姑,您安心,既然回來了,這差事我就用心去辦……我只求您一件事兒,盡早放我出去,趕緊練這個兵。這京師裡頭,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
榮壽訝然:「怎麼了?不就是個不長眼的奴才麼?姑姑不是替你收拾了麼?」
凱泰苦笑搖頭:「不至於……我就是感覺憋悶,悶得喘不過氣來。說實話,要不是衝著姑姑,我凱泰打死也不回來,跟在大帥身邊,就算當個大頭兵,也比這兒痛快!」鬱結在胸口的話說了出來,凱泰痛快了不少,隨即轉頭就往外走:「那官服留著陛見的時候再穿吧……我凱泰就是個當兵的,當兵哪有不穿軍服的道理?」說話間,已經漸漸遠去,下了下樓,只留下怔怔出神的榮壽在那兒發呆。一別數年,凱泰再不是當日的凱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