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燃燒的黃龍旗 三六七 軍權vs民權 文 / 世紀紅爵
三六七軍權vs民權
中南海,總理辦公廳。
臨時政府總理唐紹儀拿著案卷,時而打量一下他對面坐著的不滿三十歲的年輕人,心裡湧出一陣陣的厭煩。倒不是對年輕人厭煩,此人不過而立,儀表堂堂,談吐溫文爾雅,更是前朝的翰林。此後留學日本,專修法律、文學、歷史等等,對於極度人才匱乏的臨時政府來說,絕對是急缺的人才。也正因為如此,不到而立之年就位居監察院副院長的高位。
可壞事兒就壞在這監察院身上了。顧名思義,監察院最為重要的職責,就是監察公職人員犯罪並對其提起訴訟。這個機構,也是在今上極力堅持下設立的。按照唐紹儀的理解,就是監察那些從滿清轉投臨時政府的官僚。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監察院提交的第一起訴訟,竟然是針對關東軍一位中級軍官的。
楊榮光,男,現年二十八歲。一**零年參加關東軍,並經歷歷次大戰,積功升為上尉。定鼎中原後,受命率領一個排的士兵駐紮安徽鳳陽。參謀部的命令如此,更多的是考慮楊榮光就是安徽鳳陽人。對鳳陽地界知根知底,有他坐鎮,自然事半功倍。
可誰知這小子到了地方,立刻就換了一副德行。先是半強迫娶了前任知縣的女兒。那位前縣太爺敢怒不敢言,琢磨著一朝天子一朝臣,楊榮光如今都是上尉了,前途不可限量,也就這麼忍氣吞聲了。要是楊榮光就此打住,就算這事兒捅到中央,也頂多斥責他一番了事。畢竟民不舉官不告的,沒必要再起是非。可這小子也不知哪根神經錯亂了,聽說中央下條文,要限制娶妾,居然一口氣霸佔了三個美貌女子。而且其中一個還是徽商裡頭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正趕上新晉監察部副院長新官上任,好巧不巧告狀的折子落在他手裡,監察副院長頓時來了精神頭,也不顧頂頭上司的反對,一天跑三趟總理辦公廳,就是要找唐紹儀討一個說法。
不止如此,學過律法的監察副院長,堅持此為民事訴訟,禁止軍方參與,並懷疑軍方參與之後存在包庇等現象。於是乎,現在的情形是,陸軍軍事法庭迫切要審理此案;而我們的監察副院長堅持要由最高法院進行審理。雙方僵持不下,各執一詞。讓唐紹儀這個總理左右為難。也正因為如此,唐總理特意去詢問今上對此的看法,偏偏趕上今上正為臨時政府糟糕的財政問題發愁。是以,沒了指示,到現在唐總理也沒拿定主意,到底該何去何從。
倆人正在這兒大眼瞪小眼呢,張佩綸出現在門口,招呼唐紹儀一起共進午餐。唐紹儀抬頭瞧了瞧掛在牆上的自鳴鐘,可不是,這都快十二點了。他皺了皺眉頭,道:「幼樵兄,今日恕小弟不能奉陪了,有一樁涉及軍政、民政及禮了教化的大案子,小弟要參與解決。」
張佩綸一聽,嗤的一聲樂了:「總理啊,那是法院的事,總理大人要過問麼?」
「這不是一樁簡單的案子。」唐紹儀一臉的愁容,「今天我會請陸軍上將魏國濤、軍法處主官劉肆聞、司法部長唐瓊昌等,一起開個碰頭會,專門討論此事。」頓了頓,唐紹儀似乎覺著有必要聽聽情報局長的意見,於是道:「幼樵若是無事,不妨一起聽聽。」
顯然,張佩綸被他的一番言論提起了興趣。
煙雲繚繞之中,使人彷彿置身廟宇。
與窗外明媚的陽光,熙熙攘攘相對比,寬敞的堂屋內的氣氛可謂……肅殺?沒錯,從大傢伙瞪得溜圓的雙目,漲紅了臉頰,以及皺緊的眉頭,門口的衛兵分明能感受到疆場的肅殺。
這是特製的圓桌會議,因此依座次無法分辨出其中人物的身份高低貴賤。正中央,無疑是政務院總理唐紹儀的位置。左側,依次是如今關東軍乃至於未來國防軍軍銜最高的人物,今上手下頭號大將,剛剛晉陞為上將的魏國濤。挨著他的,是軍法處上校劉肆聞,還有一桿文案人員。右側,則是司法部長唐瓊昌,還有監察部副院長等人。
我們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我們的監察部副院長。此人姓章名學乘,可能大傢伙對這個名字比較陌生。但如果稱呼此人的號,相信大家一定有印象。其姓氏加上號,連起來是章太炎。
眾人皆已就座,並寒暄已畢,單等唐紹儀來便開始正題,倒也省卻唐紹儀寒暄費事。但唐紹儀落座後,頓覺在座蕭殺氣氛。
事由軍法處最高長官當先開題:「吾意以為,楊某以軍事長官之位,執一部之重權,當知法度。執法者犯法,置總參與大帥之信任於不顧,並民憤極大,於百姓所惡,大挫關東軍軍威。為平民憤,揚我軍威,肅我綱紀,實應斬之!」
「某不以為然也。」章太炎正色道。「萬民皆為生命,臨時政府所立憲法以人為本。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今律條明載其罪,至多為判監禁三年,豈可以平民憤為由加重耶?」章太炎每每出言必言憲法,將對面一桿將官噎得直皺眉頭。
「魏長官所意實為解百姓之憤怒,洗諸女受辱之冤屈,況逢亂世行嚴肅之法度,某以為甚可。章公出言每每反對長官,是為何故?」軍法處最高長官當仁不讓,與其辯駁起來。
「某以為章太炎所言有些道理。」唐瓊昌眼瞅著雙方又要僵持起來,插嘴道。只是,他向以西學為本,對美國之刑法頗為習熟,因此於在座最為理解章太炎之言。「現刑法已立,當以現行法律為根本。軍方嚴肅紀律之心可欽可敬,但恐其家不服。況若報紙廣為傳播,其議論雖支持軍方,但並不以為必需殺之而快。
談論終於從熱烈到歸於沉默。大家漸漸注意到,會議的召集者,政務院總理唐紹儀至今還一言未發。高談闊論之餘,大家發覺總理仍坐在一旁皺眉傾聽,但均不置可否,不知接下來會是什麼。
而此刻的唐紹儀心裡頭卻是感慨萬千。他甚至開始反省,當初是否應該促成今上決議立憲?無論從哪方面來看,現在立憲還是過早了。就像現在,雙方所爭執的並非事件本身,更多的是為了權力歸屬。
馬列主義者,究竟有多少通讀過卡爾的《資本論》?
民權人士又能有幾個曾精研亞當.斯密的《國富論》?
強調「奉獻」的智者,其自己的利益犧牲了多少?
號稱「冷血」的英雄們如何看待「歷史真正的進步往往始於妥協」這句話?
鼓吹「獨立」的人們想沒想過以後拜祭祖宗的時候究竟該念叨些什麼?……
在所有現存的社會中,政治都不僅是沉重,更是骯贓的。
在理想化的小說中,自由、平等的政治可以寫得並不骯贓,但無法讓權力爭奪者在一起談論風花雪月。大家在表面上是討論一件事如何處理,實際上是各權力分支在爭奪權利,在推搪責任。
與會眾人均發表了一番議論,但都感覺不得要領。唐紹儀甚至懷疑召開這次會議是不是畫蛇添足。回想當初今上在軍隊中所召開的會議雖也有議論,但眾人無一例外地按著大帥的意圖進行深入探討,而不會懷疑大帥。而目前在座明顯有攻擊與反攻擊之意。終於,想快點結束今天討論的念頭升了上來。唐紹儀決定拿出他總理的派頭來。
在僵持不下之機,他開口了。「本總理認為,此事實為軍部內部事務,本與諸位無關。今天請諸位前來時,可能因傳訊之人未將事情說清,是本總理的過錯。」他停頓了一下,審視著與會的眾人。「……我的本意是,軍隊方面因常年處於戰事,各方面的建設未能跟上。比如審理案件的軍事法庭就還有些欠缺。軍隊裡大多是武夫——稍微對政事精通一些的人才都歸到民政方面了,這方面的人才軍隊裡頗為缺乏。因此請諸位討論一下,從各方面給予支援。軍事條令方面早已俱備,只是軍事審判方面與民事審判有無區別?是否還需要陪審團?政協能否通過撥款?呵呵,事先未說清楚,請見諒。」很明顯,從情感上來講,唐紹儀更偏向於軍方。
儘管唐紹儀話中言辭懇切,眾人都已體味出個中涵義。大家這才慌忙各自反省自己,回憶剛才的議論是否太過唐突,有沒有把柄,以及對景兒起來該如何圓通,總之是自責剛才太拿自己當回事了。人家根本沒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商討之意,今天實際上是又一樁攤派會,只是攤派的不僅僅是財物,而還要各方面正在互相爭奪而同樣缺乏的——人才。如果說何帥就是今上,那就任總理高位的唐紹儀無疑就是內閣首輔。他們這些手底下的,尤其大部分是從滿清投過來的,質疑頂頭上司的決議,無疑是不明智的。
章太炎儘管不甘心,可他顯然明白這個道理。沉寂了一下,詢問道:「總理,監察院是否如以前那樣,軍地兩方面都管?」章太炎這話問的有問題。監察院的職責是政協討論決定的,而現在卻要唐紹儀這個總理拿捏。這背後隱隱在詢問,政協是否算回事兒?憲法到底要不要遵循?
唐紹儀顯然被難住了,於是他刻意迴避道:「這個以後再由政協討論,目前還是沿襲以前。」
話音未落,司法部長唐瓊昌已經騰地一下起了身。肯特法律學院出身,數年律師生涯,大半輩子都生活在北美,加之身旁一群的海歸。唐瓊昌不能容忍有人對憲法指手畫腳。若依著總理一言而決,那以後民眾就會問,最高法院是幹什麼的?
「對不起,我有些不解,想向唐總理請教。」唐瓊昌明顯加重了語氣道:「鳳陽方面管理機構的組成我不太清楚,平時也便不過問行政方面的事,因此有一事不明:楊某當時職務,按審訊筆錄所云,為鳳陽軍政長官。當時鳳陽民事方面由何人為首?」
臨時政府草創,可已經由裡到外透著三權分立的影子。司法部長唐瓊昌的位置,絲毫不下於政務院總理。因此唐紹儀當即禮貌地點點頭,解釋道:「當時鳳陽剛剛佔領不久,因清廷餘孽尚需清除乾淨,地面並不太平。因此,每佔據一處地方,均有一段時間的軍事管制,即由當地最高軍事長官兼管民政。我以為楊某當時應是身兼軍事防務與該地最高民事長官兩職。」
「既然楊某兼管民政,則當受政府民事方面諸法管束。總理所云此事實為軍事而排除最高法院的管理權限,我以為……不妥。」一字一句地緩慢地從唐瓊昌口中吐出,帶有金石之音。結尾的「不妥」更是拉長了音,亦加重了音。
這些話表面上是在駁斥總理唐紹儀,但更多的是給對面的軍方頭子魏國濤說的。不要以為自己是今上手下頭號大將,就可以為所欲為。一切,都有憲法約束著。
面對咄咄逼人的態勢,上將魏國濤顯然不想繼續沉默下去,當即道:「憲法規定:軍隊與民政徹底分開。唐部長這樣講話,不知何意?我們開會是要解決問題,唐部長這樣豈非將水越攪越渾?」
「此言差矣!」唐瓊昌可是律師出身,論口才豈是魏國濤可以比擬的?二者之間的差距就好比是兩榜進士與小秀才。「我們是什麼人?我們今天坐在這裡,不是揣磨如何為皇帝擬制聖旨,而是商討如何做才於民有利,如何使政府在正確的道上走,如何保證百姓的利益,如何主持公正。」
「楊某是軍人,當然要執行軍法!」軍法處最高長官強調道。
有了頂頭**oss支持,章太炎有了底氣,立刻反駁道:「但這件事的實際情況是,楊某是以民政長官的身份,欺壓百姓,奸**女,他所觸犯的是臨時政府的刑法。所以,理應交由最高法院進行審理。」
「我記得大帥曾講: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能動則以國家利益以及緊急狀態為名,去侵犯個人的憲法權利。楊某雖作奸犯科,但生命是他自己的,不能予小罪之人以過於嚴厲的懲罰。法律自有其運行規則,正如同法院從不會干涉軍法處的運作一樣……」
「巧言辭令……」軍法處最高長官肺都快炸了。
恰在此時,被邀請列席的張佩綸覺著他該說點什麼了。否則,軍政雙方的矛盾就會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這對於政府來說不是什麼好現象。「諸位,請聽我一言!既然楊某身犯軍法兼地方法律,而二者不能同時審判,又不能審兩次。在這樣一個民政、軍政未能分開的特殊情況下,應該商議一個解決的辦法。」
「張局長所言有道理,」唐紹儀覺得今天可以收場了,他不能把過多時間精力放在與學究們打嘴仗上。而張佩綸的一番話,恰巧給了他台階,也給了所有人一個台階。「民政、軍政未能分開是特殊情況,但在戰亂之時,這種情況不能立即消除,因為殘敵未肅清之前,軍隊對維持地方治安是有效的。此時民政官員未能及時到位,對平民犯法方面,可使地方法院盡快參與——這方面請司法部、監察院鼎力配合。但此時對自己的軍人還是應執行軍法,以肅紀律。從嚴約束自己的隊伍,在百姓中樹立一個良好的形象,這對爭取新加入的有志之士有利。不然,人家看我們對自己的軍隊這麼寬縱,還以為是封建軍閥的部隊,還不都跑啦?」
不待唐瓊昌反駁,唐紹儀已經下了定論:「好啦,今天就討論到這裡,我會盡快讓民政人員到位,請司法部長支援一些得力人員,並盡快將地方法院建立起來。監察院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要加大監察力度。」
爭論結束了,辦事的時候開始了。
楊榮光死了,在無數的聲討聲中,作為負面典型,被傳檄各地。可司法部長唐瓊昌回到自己的辦公廳之後,卻憤怒地嚷嚷道:「對最高法院來說,今天是個黑暗的日子!」
也許許多人不以為然,但是靜下心來一想:最高法院的權威是什麼?憲法又將決定這劃分的權力給了哪一方?可以預見的是,今後此類事件絕對不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