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集 1035:黑暗角落 文 / 為博紅顏笑
1035:黑暗角落
1035:黑暗角落
「那麼你就明白了,我必須到他那兒去。」[搜索最新更新盡在]
她的臉熱得發燙,她的腦中洶湧著一場暴雨。「不,盧克,不。跑開,跑得遠遠的。如果他能感覺到你的存在,那就離開這個地方。」地抓住他的雙手,把面頰貼到他胸膛上,「希望我能跟你一起去。」
他輕輕撫著她的頭。「不,你不能。你從沒動搖過。當漢和我,以及其他人,都開始懷疑時,你一直都很堅強。你從沒逃避過你的責任。我不能讓你去。」他想起他過早地飛離達戈巴,以一切作冒險地衝出土,幾乎由此毀滅了一切。他又看著他那只黑色的機械手。還有多少其它的東西要由於他的軟弱而失去?「好了,」他的聲音硬嚥了,「現在,我們倆都將完成我們的命運。」
「為什麼,盧克,為什麼你必須面對他?」
他想到了所有的原因——為勝利,為失敗,為加入,為戰鬥,為殺害,為哭泣,為走開,為控訴,為問為什麼,為原諒,為不原諒,為死亡——但最終,只有一個原因,現在和永遠。只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他內。已還有善良,我已感覺到了。他不會把我交給皇帝。我能挽救他,我能把他轉回到善良之面。」他的目光變得有些讓烈,只有一會,奔湧著懷疑和激情,「我不得不努力,萊亞。他是我們的父親。」
他們互相緊緊地擁抱著。眼淚又靜靜地流過了萊亞的臉龐。
「再見,親愛的姐姐——失散了,但又找到了。再見,可愛的。叮愛的萊亞。」
現在她放聲大哭起來,——他們倆都在流淚——這時,盧克推開她,沿著木橋慢慢向後退開。
萊亞看著他走,看著他消失在通向村落外面的那個黑暗樹洞中,靜靜地抽泣著。她充分渲瀉她的感情,沒有努力去止住眼淚——相反,還努力去感覺它們,感覺它們產生的源泉,感覺它們流過的路徑,感覺它們清潔了的那些黑暗角落。
記憶在她腦子裡翻騰著,現在,暗示、懷疑、養父養母以為她睡著了時的輕聲低語。盧克,她的弟弟維達,她的父親。太多了,多得一下承受不了。超載的信息。
她一下又開始顫抖著抽泣起來。突然,漢從後面抱住了她。他是專門出來找她的,聽到她的聲音就趕了過來,正好看到盧克離開——但只是現在,當萊亞一下跳開而他把她轉過來時,他才知道她在哭泣。
他疑惑的笑容立刻變成了擔憂,對這個即將成為愛人的人的切心擔憂。「哎,出了什麼事?」
萊亞止住她的抽泣,擦了擦眼睛。「沒什麼,漢,我只是想一個人呆一會。」
她在隱瞞什麼事,這非常明顯,而且非常不能接受。「不是沒什麼」他生氣地說道,「我要知道出了什麼事。現在,你告訴我。」他搖晃著她。他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他想知道,但卻不想知道他以為他已知道了的事。他憂心仲仲地想著,想到萊亞……和盧克在一起……他甚至沒法使自己去想像他不願意想像的事情到底是什麼。
他從來沒這樣失去控制過,他不喜歡這樣,可地又沒法克制自己。他忽然意識到他還在搖晃著她。便停了下來。
「我不能,漢……」她的嘴唇又開始顫抖了。
「你不能你不能告訴我?我還以為我們比這更親密一些,但我想我錯了。也許你更願意告訴盧克。有時我——」
「哦,漢」她叫道,一下又哭了起來。她把自己投進他的擁抱中。
他的氣憤慢慢變成了迷惑和驚愕,這時他發現自己正用雙手抱著她,撫著她的肩膀,安慰著她。「對不起,」他對著她的頭髮輕輕地說,「對不起。」他不理解,一點也不——不理解她,或他自己,或他那引起亂七八糟的感情,或女人,或宇宙,他只知道,他剛才一直很憤怒,而現在卻充滿深情、體貼。溫柔。一點也講不通。
「請……只是抱著我。」她輕聲地說。她不想說話。她只想被緊緊抱住。
他只是緊緊地抱住她。
當太陽衝破恩多的地平線時,清晨的霧藹從帶露的植物上慢慢升起,在森林邊茂密的樹葉上形成一片綠色的朦朧;在這個黎明時刻,世界寂然無聲,就像屏住了它自己的呼吸一樣。
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蹲伏在地面上的帝國著陸平台。八邊形的粗糙金屬物,像一種侮辱,切進這片青翠的美麗之中。周圍的灌木叢已被不斷的穿梭機著陸燒焦,成了一片黑色;在此之外的植物也在枯萎——死於扔掉的廢料、踐踏的腳步、排放的化學氣體。這個基地就像一個蝗蟲災害。
穿著制服的士兵們不斷地在平台上和周圍走動——裝貨、卸貨、監控、守衛。一些帝國步行者停在一邊——兩條腿的正方形裝甲戰鬥機器,大得足以容納一隊士兵站在裡面,向各個方向發射激光炮火。一艘帝國穿梭機正向死亡之星起飛,轟鳴聲使樹木畏縮地倒伏下去。這時,在平台遠端的一道木柵欄處,另一個步行者從它的巡邏任務中回來了,正以笨重的步伐,向裝卸船塢走來。
達斯?維達正站在下層甲板的欄杆邊,默不作聲地凝視著這片美麗的森林的深處。很快。很快就要來了;他能感覺得到。他的命運,像一面越來越大聲的鼓,正在向他走來。周圍全是恐懼,但這樣的一種恐懼也使他激動。因此他就讓它在內心靜靜地沸騰著。恐懼是一利補藥,使他的感覺敏銳,給他的激情磨出一道粗糙的邊口。它越來越近了。
勝利,他也感覺到了勝利。戰勝。但用帶子捆著一種別的東西……是什麼?他不能完全看清;未來總是在運動中;很難看到。它的幻象逗弄著他,游動的幽靈,總是在改變。他的未來煙霧瀰漫,充滿了征服和摧毀的隆隆聲。
現在,非常近了。幾乎就在這兒了。
他滿意地從喉管中發出一陣嗚嗚聲,就像一點嗅到了獵物的野貓。
幾乎就在這兒了。
帝國步行者在甲板對面停下來。門打開了,走出一隊暴風戰士。他們以一個緊密的圓形編隊,步伐一致地向維達走來。
維達轉過身,面對著這群正在接近的暴風戰士。他的呼吸非常平靜,黑色長袍在這個無風的早晨中也靜靜地垂著。士兵們在他面前停下來。隨著隊長的一聲口令,他們向兩邊分開,現出了中間一個被捆著的囚犯——盧克天行者。
年青絕地異常平靜地凝視著維達。
暴風戰士的隊長向維達君主報告道:「這是一個向我們投降的反軍。儘管他否認,我還是相信他們可能還有更多。請准許我指揮對這片區域進行一次更廣泛的搜索。」他向黑暗君上伸出手;在它裡面,握著盧克的光劍。「他只帶著這把武器。」
維達看了一會光劍,然後慢慢把它從隊長手中拿起來。「離開我們。指揮你的搜索,並把他的同夥給我帶來。」
軍官和士兵們撤回到步行者中。
剩下盧克和維達面對面地站著,在這片永恆森林的綠色寧靜之中。霧靄正在蒸發。前面將是長長的白天。
「那麼,」黑暗君主低沉地說,「你到我這兒來了。」
「你也到我這兒來了。」
「皇帝正盼著你來。他相信你將轉到黑暗之面。」
「我知道……父親。」對盧克而言,這並不容易——把他的父親稱作,他的父親,但他已經這麼做了,現在。這一刻已經過去了,這一聲已經叫出來了。他感到自己因此更強大了。他感到自己堅強有力。
「那麼,你終於接受了事實。」維達心滿意足地注視著他。
「我接受的只是,你曾經是阿拉肯天行者——我的父親這個事實。」
「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已沒什麼意義了。」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一種不同的生活,一種不同的宇宙。他可能真的曾經是那個人嗎?
「這是你真實自我的名字。」盧克堅定地凝視著這個穿長袍的人。「你只不過已經忘了。我知道在你內心還有善良。皇帝還沒有把它完全奪走。」他努力用他的聲音,用他的信仰的力量,形成一種強有力的現實,「這就是你為什麼不能毀滅我的原因。這就是你為什麼現在不會把我帶給皇帝的原因。」
維達看上去幾乎透過他的面具笑了起來,笑他兒子對絕地聲音控制術的運用。他低頭看了看隊長給他的光劍——盧克的光劍。那麼,這孩子現在已確實是一個絕地了,是一個成熟的男子漢了。「你另外造了一把。」
「這一把是我自己的。」盧克平靜地回答,「我不再用你的光劍了。」
維達打開劍身,仔細檢查它明亮的、嗡嗡響著的刀刃,像一個欽佩的工匠。「你的技能已很完善了。確實,你就像皇帝預見到的那麼強大。」
他們在那兒站了一會。光劍就在他們中間,刀刃上不時閃著火花;兩個武士之間跳動著的那種能量把光子擠壓到了刀刃上。
「跟我走,父親。」
維達搖搖著。「本也曾經這樣想過——」
「別為你的墮落責備本——」盧克向前走了一步。
維達沒有動。「你不瞭解黑暗之面的力量。我必須服從我的主人。」
「我不會轉變的——你將被迫來毀滅我。」
「如果這就是你的命運。」這不是他的願望,但這個孩子很強大——如果最終,不得不互相戰鬥的話,是的,他會毀滅盧克的。他再也承擔不起犯躊躇這種錯誤了,就像他以前曾犯過的那樣。
「捫心自問,父親。你做不到。我已經感覺到了你內心的衝突。釋放你的憎恨吧。」
但維達誰也不恨;他只是太貪得無厭。「有個人已經使你的腦子裡裝滿了愚蠢的想法,年青人。皇帝將讓你看看『力量』的真實性質。他現在是你的主人了。」
維達一邊關掉盧克的光劍,一邊向遠處的一隊暴風戰士示意了一下。土兵們向他們走來。盧克和黑暗君主面對面站著,維達就在士兵們到達前又說道:
「對我來說已太遲了,兒子。」
多年以後阿葵想那就是宿命,那個瞬間她的手本不該顫抖,卻顫抖了一下,於是她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臉。他的臉倒映在他和阿葵之間的水盆中,那盆水做的鏡子在最巧妙的一刻讓阿葵繞過了壁壘森嚴的防禦,阿葵找不別的解釋,只能是神的意思,叫他們在這裡相遇。
那是一個大約二十歲的年輕人,有著一張清秀卻堅硬的面孔,他的眉宇漆黑,像是弧刀的形狀,眼瞳寒冷,嘴唇薄而鋒利。他並不醜陋,卻也說不上絕美,如果是在檀香廷的客人中見到這樣一張臉,阿葵大概不會留下太深的印象,但這一次彷彿天無意中開了個口子,允許她去看這張臉,她的心頭狂跳,血湧上臉。
長門僧微微皺眉,他皺眉的時候眼神冷漠而孤獨,阿葵心裡微微一痛,彷彿有一片極薄的小刀在那裡劃過。
短暫的沉默後,長門僧坐了下來,阿葵失去了唯一的角度,再看不見他的臉。長門僧又開始吹他的簫,仍是剛才的曲子,只是吹得慢了不少,似乎要讓阿葵有機會記下每一個音的高低長短,這曲子慢下來之後,就越發像是雪風的嗚咽。可阿葵完全沒有記下來,她心裡像是一團絞著的絲線那樣慌亂,只是想著長門僧會不會從斗笠的縫隙中看自己,她想那個孤獨的男人就要走了,心裡不由得有些難過。
吹完了曲子,長門僧飄然而去。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模糊在雪幕裡,阿葵不由自主的伸手撥弦。
「迸」的一聲裂響,弦斷了。
晚間,葉家大宅「漆金水閣」。
這座水閣修建在池塘中間,只有一座浮橋和岸上相連,屋頂的瓦片都是鎏金的,夏天坐在這裡,四周圍上紗幕,金瓦把灼熱的日光反射走了,水上輕風幽幽,分外的愜意,冬天則可以看滿池的冰雪,欣賞冰上的枯荷,葉將軍很得意於這座水閣,總是樂意在這裡和朋友們飲酒,略帶炫耀的意思。
此時,這位昔日名將正和晉北各地趕來祝壽的賓客們暢飲。這些人都是他原來的部下、門生和好友,靠著這樣枝蔓縱橫的關係,已經離開晉侯宮廷的葉泓藏才能依舊保持著昔日的地位。六十歲的葉泓藏今天算是快意至極,壽宴是最好的機會,一個告老還鄉的將軍有那麼多身份不俗的來客,無疑說明他仍是聲威赫赫。他親自擊鼓為樂,命令全家的舞姬出來伺候,把窖藏了十幾年的好酒都搬了出來。
一切都很好,如果晉侯的祝壽使者能在壽宴結束前趕來,就更加完美了。葉泓藏在等待著。
舞姬們的「千疊鶴」已經舞到了**,她們妖嬈地向賓客們拋著媚眼,扭動薄紗包裹的身體,盡可能地顯露曲線,希望晚宴後得到這些貴族的寵辛,葉泓藏已經說了,能得到寵幸的舞姬,若是讓客人們滿意,都有豐厚的賞賜。女人的身體總是那些掌握權勢的男人們彼此拉攏關係的一件利器。新夫人阿葵被一層竹簾和盛大的筵席分開,她聽著那些歡快又**的音樂,從竹簾的縫隙裡看那些舞姬柔若無骨地扭動著,想到自己那些姐妹,覺得隱隱的難過。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忽然改變了她的生活,原本她應該像外面那些女人一樣,盡情扭動,期待男人的寵愛,可現在她穿著隆重的婚服,薄絹制的褲子就有七層,外面罩著繡金的帛裙,用兩掌寬的腰帶束起,再用一根金絲編的細腰帶束起,打一個蝴蝶結,帛裙外還罩著厚錦的長衣,背後繡的是一幅大雪梅花的畫兒,據說是十個繡娘繡了一個月,長衣展開來,長有兩個她那麼長,寬也是一樣,走路時沉甸甸地拖在身後,阿葵初試這件婚服,覺得自己簡直罩著鎧甲。這樣一身衣服嚴密地把她的身體包裹起來,除了臉和手,客人們想要看到她多一寸皮膚都不可能,這個乾乾淨淨的身子她和嫵媚娘都準備了好些日子,每日用絲瓜筋搓洗,每日用牛奶和細粉塗抹,決不讓曝露在太陽下曬著,時時還要用香薰改掉體味,就要獻給尊貴的葉將軍。從此也只能是葉將軍觸摸她的皮膚,葉將軍家裡的老媽子向阿葵展示了那件神奇的禮服,穿上它需要四個侍女服侍,脫下它卻只要拉開胸前的一根帶子。
阿葵想到這場盛大的筵席束後,一雙老得筋節畢露的手拉開她胸前的帶子,她就忽然赤身**,就覺得自己要窒息。
她只能不停地想那個長門僧,想那張斗笠下的、年輕的臉,想那張臉上刻著的孤獨和冷漠。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些的時候,她心裡就安靜許多,她就不害怕。葉將軍不會想到,他用迎娶一個世家名媛的禮節迎娶一個琴ji,新婚的那夜,他的新夫人卻想著別人。阿葵也知道這不對,可她無法制止自己。
舞姬們散入了客人們的坐席,阿葵以嫵媚娘教的細碎的小步低頭走出簾子,來到葉泓藏的身邊,坐下低頭。客人們沉默了一會兒,齊聲鼓掌,慶賀葉將軍在六十歲壽辰還娶到了年輕的新夫人,葉將軍還沒有子嗣,人們都相信年輕些的女人更能生育。葉將軍也點頭微笑,接受了這份祝賀。
葉將軍擊掌,「如果諸位有意欣賞阿葵的琴藝,那就請安靜一小會兒吧」
水閣裡立刻安靜下去,沒有人說話,更不敢鼓掌和調笑。葉將軍不惜讓自己的新夫人出面彈琴伺酒,這是對來客的十二分敬意。
阿葵在這些貴客的目光下不安起來,她深深吸了口氣,伸手去摸弦。
這時候她聽見了簫聲,雪一樣的簫聲,清而寒冷。
她心裡一顫,想到那天命的主子的、孤獨的雙眼。
他來了,彷彿應著她的心思。
葉將軍家中的一名武士疾步踏入水閣,「將軍,晉侯祝壽的使者到了」
葉將軍沒有回答,微微瞇起眼睛聆聽水閣外孤寒冷冽的簫聲,良久才說:「是祝壽的使者?這是死人的調子啊」
他環顧賓客們。那些上過戰場的賓客們都微微變色,推開身旁的舞姬,摘下佩刀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張張臉冷硬得如同鋼鐵。熱鬧的筵席瞬間變作了軍帳,葉泓藏是他們的將軍,每個賓客都是殺人如麻的武士。
「恭請晉侯使者。」葉將軍說。
阿葵的心狂跳,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生怕心跳聲在這個死寂的空間裡暴露了自己的心事。浮橋上,那個白麻衣裳的人影緩步走來。
長門僧站在水閣正中央,緩緩地彎腰行禮。
葉將軍慢悠悠地飲酒,「是君侯的使者?為什麼我看你的裝束是個長門僧?君侯會用長門僧作為武官麼?君侯沒有托你帶來禮物麼?」
「將軍早知道我們是君侯豢養的探子,何必問這些問題?」
葉將軍笑笑,「好,我欣賞你的坦率。今天是我的壽辰,以我在晉北國的地位,君侯理應派使者道賀。但是君侯的使者沒有來,那時我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在壽宴結束前你還是趕到了,卻是一個長門僧。」他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長門僧,「君侯想用這種方式警告我麼?或者,你還有其他的同伴,你來這裡的目的是殺了我?以我的地位,君侯還沒有資格處決我吧?只有天啟城的陛下可以。君侯不介意使用刺客來達成他的心願麼?」
「只有我一個人,我沒有同伴。」長門僧說,「將軍家中有不下五百名精銳的武士,對付將軍要出動數千人的軍隊,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做到的。君侯也不希望和將軍的關係弄得那麼僵,派我來只是要給將軍帶兩句話,希望將軍好好安養身體,希望和將軍之間相安無事。」
葉將軍冷笑,「君侯現在是越來越不相信人了,豢養你們這些刺客,偽裝成長門僧,在每個市鎮為他探聽消息,秘密地處決不滿他的臣子,這些都是辰月的教士教他的麼?我辭掉了官職,隱居在這個偏僻的九條鎮上,封刀入鞘,對我這麼個老人君侯都不放心?」
「將軍雖然辭官隱居了,可有太多的門生和老下屬,仍然能夠影響晉北的局面。君侯知道息子都大人一直在和將軍接觸,息子都大人和君侯在天啟城的衝突將軍是知道的。君侯也察覺到將軍對他的不滿,先生侍奉老君侯三十多年始從沒有二心,可是新君侯即位,將軍忽然就請辭。」
「息子都大人是皇室重臣,我多年的朋友,我和息子都大人接觸,絕無反對君侯的意思。君侯所以擔心我,是因為他自己寵信了辰月教的妖人,越來越不相信我們這些武士了吧?」
「是啊,」長門僧低聲說,「息子都大人是天驅青君宗宗主,聽命於他的天驅武士在東陸不下千人,將軍如果和他走得太近,兩位一個在皇室掌握權力,一個在鄉野積聚勢力,怎能不讓人擔心呢?」
「據我所知,天驅武士的死敵就是辰月教,君侯擔心我和息子都有牽連,是鐵了心要跟辰月教的妖人為伍麼?」葉將軍長歎一聲,「可惜堂堂侯爵,卻為了那些延壽長生的邪術,不惜入魔」
「我曾經有幸隨上司見面君侯,君侯說他也知道辰月教以神為名,與魔為伍,但是他也說,終有一日,這些穿黑衣的人將登堂入室,掌握東陸的權力,我們晉北國地處偏遠,在諸侯國中本算不得強者。若是盡早投奔那些將得勢的人,亂世中才能保住秋氏的血脈。」長門僧說。
「亂世?君侯也知道將有亂世了麼?為了在亂世中活下去,就要與虎謀皮麼?」
「只有有本事活過亂世的人,才會在惡虎要給他護身的皮時說不,」長門僧輕聲說,「將軍大義凜然,是因為自信啊。可這世上,太多的人不知道從何而來自信,只能不擇手段。」
葉將軍默然良久,輕叩桌面,「說得好,很好。想不到刺客裡有你這樣的武士,你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待在這樣暗無天日的組織裡?你也相信君侯的決斷麼?」
長門僧搖頭,「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也算不得武士,只是一個探子。君侯的決斷對與不對,不是我能說的。但我是君侯的屬下,只能服從君侯的命令,我這樣卑微的人,所求的不過是世上有一處可容我棲身,君侯給我立身之所,我就要為他效死。我來這裡,只是代表君侯問將軍一句話,將軍可否從此在九條鎮將養身體,讓君侯和將軍之間相安無事。」
「如果我不肯徹底退隱,那麼君侯就將對我動手?」葉將軍猛一抬眼,眸子中有虎眼般的光芒閃過。
「據我的猜測,將軍不會有下一個壽辰。」
葉泓藏默默地伸手,旁邊一個小廝摘取了刀架上的弧刀,跪下低頭,遞到他手中。葉泓藏拔刀出鞘,刀如一段反射月光的溪水流出鞘外,隨著他這個舉動,滿座賓客手按刀柄半跪而起。
阿葵的心裡一緊,殺氣如山,長門僧枯立如一棵孤樹。
葉泓藏以一張白巾緩緩地擦刀,那危險的刀刃隔著一層輕綢在他的掌心翻滾,刀身兩側映著燈火的反光一道照在屋頂,一道照在地面上,搖動不定。
「我少年時出仕晉北,曾經請人為我算命,我的命書中說,『當三十年榮華極盛,至六十歲有大劫,然尺水之礙,一步可越』。」葉泓藏低聲笑笑,忽地一抬眼,「你是我葉泓藏命中的『尺水』麼?」
「我這種卑賤的人,將軍就是從我的屍體上越過去,也算不得什麼。」長門僧說。
葉泓藏長刀凌空一振,直指長門僧的面門,「我等這一劫,已經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我年輕時候曾經發誓,那時候誰攔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揮去,砍下他的頭」
「將軍要砍下君侯的頭麼?」
葉泓藏的眼中,那股蕭煞的氣息慢慢地減退,他把長刀納回鞘中,「可是你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年輕了。」
他扭頭看著盛裝的阿葵,「一個六十歲的男人,辭了官,在鄉下蓋了大宅子,又娶了新夫人,把家裡一座黃金漆頂的水閣對人炫耀了又炫耀……我本以為這些已經足夠告訴君侯,我已經老了,疲倦了,再也沒有力氣去掣肘他在朝堂上的權力。」他又看向長門僧,「其實這些都是真的,我殺了幾十年的人,忽然有一天覺得我想安頓下來,娶一個女人終老,最後死在床上。其實人一生的福分就那麼多,年輕時候總想著飛騰,把福分耗盡了,晚景就難免淒涼。」
他慢慢地把刀放在桌上,推了出去,環顧左右,「諸公,你們追隨我這些年,在晉北國我們葉氏這支勢力終於也小有成就。可你們一直也沒能安頓下來,時不時地提心吊膽。老君侯在的時候,我們在朝堂上還有一搏之力,如今秋葉山城裡掌權的是新君侯了,新君侯容不下我們,我們必須抉擇。」
水閣中一片沉默。
「我的抉擇是,願意對君侯效忠,我會切斷了息子都大人的一切聯繫,」葉泓藏說,「諸公不願繼續追隨我的,都請滿飲一杯,走出這間水閣。從此晉北國裡也許沒有諸公的位置了,不過我想息子都大人會安排諸位出仕皇室,他是個胸懷廣大的人。」
水閣中還是一片沉默。
片刻,一個賓客解下佩刀放在桌上,遙遙地對葉泓藏鞠躬。其他賓客也效仿他的樣子,紛紛解下了佩刀,那些名刀被擱置在桌上的聲音,每一響都清晰震耳,每一響都意味著一支軍隊對晉侯表示了效忠。長門僧的目光默默地掃視,直到最後一名賓客微微歎息著,把佩刀放在桌上,他的手微微顫抖,不小心打翻了燭台,蠟油潑在松木地板上,一瞬間火焰升騰,而後熄滅了。
「呵呵,」葉泓藏低聲笑笑,「我本來心裡有些惴惴,不知什麼人會選擇離開,不知道我將來該如何面對他。現在倒好了,你們都跟著我一起效忠了……可我心裡又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們這些人也都不是雄才偉略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跟著將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身在高位,」賓客中,雲池都督府的領兵都督幽幽地歎口氣,「其實自從新君侯即位,晉北國各地的官員都表示了效忠,君侯任用教士這件事……大家心裡雖然有些擔憂,可只不過是些腹誹。如果不是有將軍作我們的主心骨,我們這些人也不過是隨波逐流而已……將軍,其實我們年紀也都不小了,當初跟著將軍出生入死,在晉北這裡掙下了一個出身,心裡也都想安生下來,享點清福了。」他環顧同僚們,同僚們也都微微點頭,「我們不過是些武人,教士如何?天驅又如何?這天下的變遷,也由不得我們,何不領誰的薪俸,就對誰盡忠呢?」
葉泓藏沉默良久,無聲地笑笑,「也對,也許倒是我的固執,讓你們這兩年來不得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你們是在怪我麼?」
賓客們一驚,一齊整衣而起,在桌前跪下,對葉泓藏長拜,舞姬和阿葵都吃了一驚,也跟著跪下去長拜。
雲池都督府的那位都督替眾人說:「我們都是將軍一手提拔的,曾在戰場上和將軍同生共死,我們怎麼會怪將軍?我們的去路,只憑將軍一言而決罷了。」
葉泓藏笑笑,「是啊,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知道怎麼才能讓一個老人的心裡不會太冷。」
他轉向長門僧,「這樣可以了麼?君侯會滿意麼?」
整個水閣裡的人都跪著,俯拜到地,只有葉泓藏端坐,長門僧站著,他們默默地對視,風從水面上浩蕩地吹來,吹著他們的衣袂飛揚。
長門僧緩緩地躬身下去,「為葉泓藏將軍壽。」
他取出背後捲起的竹蓆,打開來,裡面是一柄弧刀,一付空竹。
「君侯的意思,竹子空心所以能抗風雨而不倒伏,將軍清空胸中雜事則可傲然於朝堂鄉野,天下無處不可行。所以,以空竹贈將軍。」長門僧把空竹放在地上,雙手握住兩根抖桿,線繩在凹處捲了兩圈,而後右手一提,那空竹便離地飛旋起來。在晉北幾乎每個孩子都會的空竹之戲在他手中煥發了完全不同的神采,他如舞蹈般在水閣中央抖著空竹,輕盈如鶴,剛勁如松,原本金漆剝落的舊空竹在旋轉中反射著耀眼的金光,在他的肩、背、頭頂、膝蓋不同處跳躍,他俯仰騰挪,目空一切,那身白色的麻衣在風中呼啦啦作響。
雖然知道這個使者懷著威逼的目的而來,葉泓藏和賓客們依然驚訝於他的空竹技巧。也不知是誰先鼓起掌來,接著水閣裡一片掌聲。
空竹在劇烈的旋轉中發出蜂鳴般的聲音,彷彿一個巨大的蜂群在人們頭頂盤旋不去,長門僧振聲高歌,聲音清銳如一線,刺穿了蜂鳴聲:
『吉蠲為饎,是用孝享。
禴祠烝嘗,於公先王。
君曰:卜爾,萬壽無疆。
神之吊矣,詒爾多福。
民之質矣,日用飲食。
群黎百姓,遍為爾德。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這是一首對位高權重者祝壽的古歌,上仰乎天神,下撫乎萬民,鄭重而深切。以往這樣的歌只在君侯大壽的時候才被獻上,在葉泓藏,這顯然是一種極大的容光。賓客們心裡緊繃的弦鬆開了,他們隨著長門僧歌聲鼓起掌來,掌聲漸漸合於一處,彷彿大鼓轟鳴。
長門僧猛地把空竹拋在半空中,賓客們不由自主地仰頭看那旋轉於空中的、耀眼的金光。
「噤」葉泓藏忽然出聲暴喝。
「噤」這個字本意是讓所有人閉口不言,而在晉北軍中,它有著額外的含義,說明敵人逼近,說明刻不容緩,武士們必須閉上嘴,聽那隨風逼近的殺機。
葉泓藏那個字出口,所有的燭火在一瞬間滅了,除了葉泓藏面前那支。葉泓藏在出聲的瞬間拔刀,出鞘半尺的弧刀擋在燭火前,什麼東西撞擊在刀身上。所有賓客都是行伍出身,他們一怔之後立刻半跪而起,按刀於腰畔,袍袖翻開之後,露出他們的鐵腕甲。葉泓藏長刀如弧月般掃過,斬下了最後一支燃燒著的蠟燭,遙遙地拋了出去。
阿葵看不清楚,只覺得不知多少黑影像是從虛空中化出那樣出現在水閣裡,葉泓藏拋出的燭光照不出他們的本體,只照見那個白衣的長門僧依舊抖著空竹,翩然起舞。
燭火落地熄滅了。
黑暗中傳來琴弦崩斷聲,隨即是女人的尖叫聲、衣袍摩擦聲、鐵器的破風聲、短促的哀嚎,以及那可怕的、熱血從傷口裡噴湧而出的聲音。
阿葵感覺到身邊一股凌厲的風射出,她知道那是葉泓藏離開了她身邊,直撲前方。
她覺得整個世界都顛倒了,亂,亂作一團,亂得讓人窒息,不由得緊緊抱住了雙臂。
片刻之後,水閣中回復了平靜。有人默默地擦著火鐮,重新點燃了蠟燭。他把蠟燭舉高,只有那麼一支,已經足夠讓阿葵看見四周的屍體,水閣裡的客人和侍酒的舞姬都死了,他們的屍體旁是一些年輕男人,儘管在外面罩了黑色的氈衣,但遮不住下面的白麻衣角,那些年輕男人每一個都是長門僧,戴著隔絕人世間的斗笠,腰間掖著一管沒有裝飾的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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