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百二十九章 入局與破局 文 / 草上匪
第四百二十九章入局與破局
廣州青浦,一艘怪模怪樣的大船靠上碼頭,說這船怪,是它看上去像是漕舫船,船面上還有一層船艙,首尾卻又有高桅。
碼頭纜工對這怪船卻不以為意,就悶頭栓纜。看船頭的三水波紋標誌,就知道是三江船行的馬舟。之所以叫「馬舟」,並不是說用來載馬,而是這船既載人又運貨,還跑得快,廣東各家船行都用這種船跑長途江路。
如今的廣東,客貨來往之頻遠盛過往,船行已從以前主要載貨變為人貨並載,甚至還從急遞業裡分出了專門載人的客行。費用雖高,可坐著快蛟船來往,日行五六百里,是很多講求效率的商人首選,一般人則多選擇這種稍稍舒適,船資也廉的馬舟。
「當心爬得高,跌得狠啊,咱們這幫人,用過去的話說,就叫『幸進』,可得隨時給自己提著醒……」
「壞了自家前程還是小事,牽累同僚,甚至給天王添麻煩,那可就於心不安了。」
「韓財神,咱們黃埔零期的,誰都有資格說這話,唯獨你沒有。你老子是工商總會的會首,你弟弟又升了國子監教授,你們韓家可是三條腿立著,再穩當不過。」
一群人踩著踏板下了馬舟,一邊走一邊聊著。這幫人一身及膝中衫、深藍窄褲,都是挺直無褶,腳踏黑亮短幫靴,八角帽的前短簷壓得低低的,很是英武整肅。帽圈繡的一輪金黃雲紋將他們的身份顯露無遺,這是群英華軍將。制服肩臂處繡的各色圖案五彩斑斕,既有下山猛虎,又有飛翅護著的交叉雙劍,還有展翅雄鷹,竟是來自英華各軍。
這些軍將兩處肩頭對稱豎縫著的兩條黑帶上,或三或四顆銀星列著,讓碼頭上的來往人群都投注於熾熱目光,飽含著敬畏、欽佩、羨嫉等各色情緒。還有數人肩頭甚至繡著一顆金星,就更是目光焦點。碼頭上的纜工雜役們都小意地點頭哈腰,朝這幫「將爺」們致禮。
英華軍將儀制已是眾人皆知,銅星是士,銀星是副尉和校尉,金星則是都尉和中郎將。這幫軍將的銜級都在校尉以上,那一顆金星的更是右都尉,地位顯赫。
傳聞金星之上就是龍紋,那是將軍的標誌,可現在英華軍就只有三位將軍,還都是長沙大戰後封的。在那些纜工雜役們心目中,那就是提督軍門以上的大人物,怎麼也不會從那等普通馬舟上下來。度遼將軍,羽林軍統制賈昊在湖南,安遠將軍,鷹揚軍統制吳涯在南洋,橫海將軍,海軍總領蕭勝在福建。他們要回廣州,那都是大動靜。
眼下這幫軍將雖不能跟將軍提督比,可怎麼也是總兵副將一級的人物,十數人如尋常行人那般出現,身後連個僕人侍衛都沒有,不少民人很是詫異。
不管是敬畏、欽佩、羨嫉還是詫異,韓再興、何孟風等人都已經習慣了。英華雖重武,武人卻跟前朝之***不相同,首先就在這職權上。他們這幫人是卸下了軍中職務,要回黃埔講武學堂再訓的。平日軍中任職,從廚師到侍從副官、雜役勤務,各職都是定制,不允許自帶侍衛家丁,軍官身邊人都是軍中調配,卸了職也就沒什麼隨從了。只有將軍以上級別,才有固定侍從護衛,不隨軍職更動而替換。
「大少爺!」
「老爺!」
「三少爺!」
可他們也自有家業,各家僕從早等候在碼頭,紛紛迎了上來。韓家更是豪門,數十人湧上來,有牽馬車的,有上船拿行李的,不止何孟風,其他同僚也都靠山吃山,支使著韓家家丁幫忙料理雜務。
「我說韓財神啊,你就不怕黑衣衛打你的小報告,說你籠絡人心,圖謀不軌?」
見韓再興樂呵呵地下令家僕去幫同僚做事,何孟風隨口開著玩笑。
「怎麼個不軌法?咱們英華武人官再高,職再重,也是管事不管人。真要說什麼不軌,我看我二弟那文人還更有資格……」
韓再興也是笑著回道,上到兩宋,下到明清。對將權防之又防,什麼大小相制,什麼將兵分離,總之忌諱得不行。英華在表面上更作到了極致,韓再興何孟風雖是營指揮使,可只管平日駐防常訓和戰時指揮,其他什麼後勤給養、軍令調度,都另有一套系統,一營主官也不能直接插手,部下只在條令範圍內以主官為上司,所以才有「管事不管人」之說。
可也因為如此,英華武人才更坦蕩,說話行事也更無忌憚,直白說,不僅只能管事,軍中還有聖武會和天刑社分佔軍心,這樣都還能帶兵造反,那簡直就是妖魔下凡。
可韓再興說到他那在國子監當教授的二弟,臉色卻沉了下去。
何孟風歎道:「你說那幫文人,腦子裡成天想的是什麼?天王給他們破出了晴天,他們卻總是要跟天王唱對台戲?之前想要把持國政,鬧得塵土沖天。天王沒給他們下重手,現在又吵嚷要搞明帝禪位,咱們英華,用得著把前明那塊爛招牌掛上麼?」
北面孔聖之後,大才子孔尚任南下,接連表態,在英華掀起一波熱烈的立帝輿論,都喊著尋找前明宗室,重立大明。當然,這明帝僅僅只是立起來給李肆禪位用的,絕少有人敢直接喊將這英華改成大明。一份叫《正道》的小報傻頭傻腦地喊過,要讓英華變大明,結果報局被憤怒的民人給砸了。民人都說,咱們這英華是李天王帶著大家一步步打出來的國,是大家的國,憑什麼轉手送給都亡了幾十年國的朱家子孫?
所以即便是向來跟官府不對路的《正氣》,都在說立明帝只是禪位的鋪墊,好讓咱們英華一國將前明道統接過來,並非是要把這一國讓給朱家。
工商方面,乃至《越秀時報》對這事都持反對意見,他們都認為,英華得國跟前明無關,是在韃虜手中直接奪下來的,道統再正不過,前明那面爛旗就沒必要立起來。禪位是儒教士子企圖重奪國政的陰謀詭計。
這番紛爭也落在英華軍將們的眼中,他們的觀感很是複雜。一方面也對禪位一事有些牴觸,就覺自己的血汗要被一層腐色染過。另一方面,李天王對這事的態度還曖昧不清,小道消息說,天王為收天下人心,也有意行禪位之事,這卻是好事,意味著天王稱帝之日將近,英華一國也將從草創之國,變為名正言順的英朝。他們武人地位,也會更上一層樓。
可整件事裡,文人的大小動作讓武人格外不爽,甚至怒意勃發。
聽得韓何二人說到文人,另一個文雅校尉冷笑道:「想什麼!?挾天下以令諸侯唄!?儘管那招牌只是掛掛,可就那點時間,他們文人就能把一大堆東西跟著那招牌一起塞進國政裡!這事肯定是尚書廳禮科去辦。之前禮科一直是清水衙門,就管管儀制,科舉的事以後還要被文教署接手。來這麼一出,禮科就起來了。禪位有規矩,稱帝更有大規矩,其他文人跟在禮科身後,這樣傳統那樣規矩一套套丟出來,全是他們文人得利把權的東西,到時天王接還是不接?接了那就成了君父,他們孔儒就攀著君父的脖子上去了。不接就不是君父,那麼拿到的道統又是殘的。以後只要天王所行之事讓他們孔儒之徒不滿,天王就成了得國不正的偽君……」
這一番話說得透徹,一幫軍將都怒意相連,不約而同地冷哼出聲。
另一個黑臉校尉滿不在乎地搖頭:「徐師道,你還是反對禪位這事?你啊,還有你們,對那幫腐儒可真是太看得起了,他們所求為何,天王一絲一毫都看在眼裡。天王早就有言,他為了不讓孔儒竊國,所以不當君父。因此這禪位到底是個什麼文章,你們就等著看吧。」
那叫徐師道肩上三顆銀星,是個右校尉,他搖頭道:「莊在意,也別把所有文人都當是腐儒,我們可都是滿清舉人,也是文人!你沒看清,那前明道統就是個局!替孔尚任鼓吹者,最賣力的是誰?《士林》!《士林》之後是誰?三賢書院!三賢是哪三賢?黃顧王!他們所倡為何!?虛君!」
兩個前舉人心有靈犀,徐師道只說到這,莊在意就抽了口涼氣:「若是天王接下前明道統,不要君父,他們就直接跳出來喊虛君!就鼓噪文人分天下之權!讓天王稱帝之後就成泥胎菩薩,好算計!」
徐師道點頭:「三賢書院那幫人,不是孔儒,而是新儒,他們講的是君王乃天下大害。而要藉著禪位復儒的那幫人,是舊儒,他們講的是君父。這兩派人立在前後,虎視眈眈,都要借此事發揮。所以我才擔心,而且反對禪位。」
莊在意卻又搖頭:「不對,若是天王不接前明道統,自成一派,那三賢書院之人,不照樣要喊虛君,而且會喊得更凶麼?所以……」
莊在意眼睛亮了:「天王才會接下,這是左右相權之局,我相信,天王自有權衡破解之策。」
聽得兩個「文人」一番分析,其他人頓時頭大,心中都道,果然是文人才有這般深沉心腹……
韓再興嗤笑道:「文人啊文人……不管是舊儒還是新儒,都想著一手掌握天下,靠著讀多少年狗屁的聖賢書,就要管國家怎麼治,戰爭怎麼打,老百姓怎麼活,商人怎麼賺錢,你們說這是不是狗屁事?天王就是不要這種狗屁事再繼續下去,所以才不要君父!前明旗幟用不用,怎麼用,天王怎麼也不會讓這事也沾上狗屁味道!」
徐莊兩人朝韓再興暗翻白眼,心說果然是商人出身,粗魯無比,不過話說回來……
徐師道若有所悟:「天王最近在忙科舉新制,據說是分定蒙學、縣學、府學的新教材。這就是在變文人的根基啊。以後的文人,跟以前只讀聖賢書的文人就可不一樣了。天王思慮之深,立明禪位之事,那自然也該早有定計。」
莊在意哈哈一笑,拍拍徐師道:「黃埔講武學堂第二期招生,大半都是之前的童生,如你所說,咱們兩個也是文人,韓財神所說的狗屁事,天王老早就揮了扇子點起香,味道早跟以前不同了。那些個新儒舊儒,不過是無根之聚,躥不得長久了。」
此時韓再興的家僕已經將一連串馬車驅策過來,何孟風臉皮厚,反客為主招呼著大家:「走走,上車!先讓韓財神請咱們一頓四海香!接下來的日子,可就再難有機會這般逍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