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四百三十章 歷史的遺產 文 / 草上匪
第四百三十章歷史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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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喝得只剩三分靈智的韓再興被家僕扶回韓府,踉踉蹌蹌地向父親韓玉階請罪,身為兒子,回家卻不先見父親,很是失禮。
韓玉階不在意地道:「你是武人,別學再盛那文人做作,為父能見著你平平安安就好。」
說到弟弟韓再盛,外加父親這悶悶不樂的語氣,韓再興酒醒了大半,洗漱過後,再問父親是出了什麼事。
韓玉階對自己這大兒子很是看重,今日地位,大半都來自大兒子當年在廣州城聚兵內應的勇行。長沙大戰後,韓再興卸掉軍職回黃埔學堂重修,聽已轉為文官的軍令廳知事范晉透露,重修之後,都會升等重用。韓再興已是右都尉營指揮,再升等,怎麼也會到左都尉,副統制的位置。
所以他也沒怎麼隱瞞,將心事細細道來。
韓再興越聽越冷,最後酒意已是完全消退。
韓玉階先說到二兒子,也就是在國子監當教授的韓再盛。國子監新建不久,廣納賢才,韓再盛本是滿清秀才,英華科舉又連中舉人進士,在國子監任從六品教授。自小就被韓玉階灌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對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所作尤感興趣。
最近韓玉階問到國子監事務,韓再盛就說,他們正聯絡同道,推動立明禪位之事,向李天王勸進。韓玉階對此事正是敏感,試探著問,等天王稱帝后,又有什麼打算,韓再盛直接說,行黃宗羲之學校議政,勸天王放權於學校。
「我就多問了一句,那學校,是要議什麼政?若是工商什麼稅則諸事,也由學校一言而決?那小子滿臉理所當然地說,自該如此啊,氣得我當場就罵出了口。爾等黃毛小兒,連柴米油鹽都沒碰過,還想盡攬一國事呢?你老爹所掌這個工商總會,內裡門道萬千,辦事的全是商學立出來的尖子,都還難得扛下來!別說工商總會,就是一鄉主薄,不通人情世故,怕是三天都熬不下來,我呸……」
韓玉階叫苦連天,渾沒一絲家教失誤的慚愧。
弟弟就是個「三賢黨」,韓再興早就知道,這不過是舊事,可現在一想,韓再興也抽了口涼氣,他明白了父親的憂慮,李天王會不會懷疑,韓家也站在「三賢黨」一邊,想著要削天王的君權?
「若只是再盛的事倒還就罷了,最近工商總會裡,也有些不尋常的動靜。」
韓玉階接著說到另一件事,治下新增湖南雲貴,工商總會也隨之擴員。不僅話事權被分薄,總會裡的議事章程也隨之變動,這讓老會員很是不滿。輿論正在吵立明禪位,工商總會本是一體反對的,可現在有人就起了心思,想借這事鬧騰一下。
「怕不是鬧騰,而是跟那些文人一般德性,想藉著虛君,跟文人勾結,效仿明時東林黨舊事,求得諸多便利,少納稅甚至不納稅吧。」
韓再興平日說話行事粗魯,可不管是在黃埔講武學堂裡,還是在英華軍中,學習一直沒斷,歷史更是軍官們必學課目,一眼就看透了這動靜的根由。
韓玉階點頭,英華倡工商,給了商人歷代未有的便利,但因為把規則擺在明處,也給了商人下了歷代未有的束縛。想要做大事業,以往那種攀附權貴的處世之道漸漸無用,就得在生意本身上挖空心思琢磨,很多豪商世家都感覺吃力。一些人奮進,不管是轉業,還是在南洋公司下力氣,反正是削尖了腦袋朝前走。一些人退縮了,把銀子當作本錢,丟給英華銀行乃至三江投資,坐等食利。一些人卻還不甘心,總把心思放在權謀上,想掙脫乃至打破李天王凝出的這個局面。
憂慮也浮上韓再興的心口,父親面臨的局面的確很危險。兒子是三賢黨,工商總會又有人搞這般圖謀,任何一個上位者都會懷疑,自己父親是不是在背後推波助瀾?
現在英華還是草創時,天王府內部還沒什麼傾軋,李天王也是對外狠辣,對內仁厚。可此事損及天王權柄,以天王在康熙盛世都能崛起的英明,處置此事可絕不會手軟。
越想越怕,韓再興不僅酒醒,額頭也出了汗。
「父親最好辭了會首,稍後有機會覲見天王,我也會設法跟天王說上兩句。」
韓再興的建議是為家族安全計,韓玉階點頭,他可不是不知進退之人。當年李肆在清遠遇刺,跟他有關,之後還依舊重用他,韓玉階已覺不勝惶恐。上位者的信任是有極限的,而他已早到了頂點。
九月十日,李肆在普仁殿偏殿召見韓再興這一批要回黃埔講武學堂繼續進修的軍官,他一臉清減,顯出這段時日很是操勞。
「聽說你們自稱是黃埔零期,有這份心氣,很好。不止是你們,之前短訓班的學員,都要重新深造,為的是什麼,你們知道嗎?」
李肆和聲問著,眾人互相看看,韓再興原本是他們的意見領袖,可因為心中有事,沒有搶這臉面,於是都有些躊躇。
何孟風站了出來,「稟天王,我等雖經短訓,但時日短,所學不成體系。戰時對部下把控依舊不足。長沙一戰,跟天王弟子相比,轄下所部傷亡甚重,因此需再學再進!」
李肆滿意地點頭,這個何孟風雖是綠營出身,卻很有潛質,是自己嫡系親傳之外,跟韓再興等人一同新起的出色人物。
何孟風所言,正是李肆對長沙大戰,自軍表現的一項重要總結。雖敗康熙二十萬大軍,但自身戰死近兩千人,傷近萬人,最初讓李肆很不滿意。他覺得英華軍火力強大,裝備精良,訓練充足,軍心也高。怎麼也能跟百多年後第一次鴉片戰爭時的英軍相比,為什麼打半火器化的清軍依舊要付出這麼高的代價?
客觀因素有很多,雨天肉搏戰是一樁,清軍有康熙親自督戰,悍勇不退也是一樁,但對比斃俘十一萬人的戰績,李肆總覺得英華軍現在還難以稱得上是完全的近代軍隊,那麼主觀因素又是在哪裡呢?
長沙大戰後,軍隊一如既往地作了總結,查看各部傷亡數字,李肆看出了一些端倪。老司衛出身的指揮官,所帶部隊傷亡普遍小於其他人所帶部隊。原因正在於,老司衛出身之人,歷來都重整體進退,善於觀察戰場,對部隊把握力度很強。畢竟英華軍的作戰教典,是他們親身一條條凝練出來的。
而後期轉入的指揮官,特別是翼長以上,這方面的能力就很欠缺。舉個簡單例子,在長沙城北冒雨突擊瀏陽河撈刀河防線的時候,突擊波次的編排,各波次兵力的配屬調度,很多細節都掌握不好,對每波次攻擊的目標設定也不夠實際,雖然很快突破防線,但每一波次傷亡都很重。而那些有效把握部隊的指揮官,能精心調度,讓每一波次的攻擊充分發揮效力,卻又在付出太多代價之前及時被新一波次兵力替換,從而有效地減少了傷亡,同時又達成了作戰目標。
簡單說,指揮官能力不足,還沒完全適應火器化作戰體系的特點,使得英華軍沒能完全步入到近代軍隊行列,從而對清軍形成足夠的代差優勢。而中層基層指揮官的具體缺陷,就在於思維還是平面的,不能將盡量多的因素納入到思考中,形成立體的作戰思維。
這就是李肆要重訓軍中指揮官的背景,要將教典一條條掰碎了,變成這些軍官的系統知識。
環視這批軍官,李肆道:「你們都是黃埔講武學堂出身,也都是我的弟子,不必自外於我……」
一番勸勉加訓誡,軍官們興奮中帶著些惶恐地退下,韓再興鼓足勇氣,求了單獨覲見。
李肆在舒適的肆草堂置政廳見了他,隨和地道:「以你在廣州那一夜的功勞,現在還是委屈你了。不過軍中就是這樣,能力不足,還要踞在高位,不僅會害部下,也會害了自己。所以才給你們一步步盡量走得踏實些。」
照著黃埔學堂練出來的坐姿,韓再興挺胸昂首,坐得筆直,對李肆這番勉勵很是感動,被問到來意時,他猶豫了一陣,才終於說出父親韓玉階的顧慮。
李肆很嚴肅地道:「你爹也是糊塗了,他有啥心事,讓他自己來說,你代他說的話,我一概不聽。」
韓再興頓時大汗,卻不想李肆再問:「那你自己,對立明禪位之事是怎麼看的?」
韓再興還想躊躇,可對上李肆那直視而來的平靜眼神,再沒了顧慮,逕直道:「朱明已經亡了幾十年,我們英華,不管文武,沒有拿過朱明一分薪餉,更沒為朱明效過一日力。這英華是天王帶著我們所立,要我們為朱明犧牲流血,哪怕一日,也不願意!」
李肆沉默,片刻後他才道:「朱明是怎麼亡的?」
這是李肆自問,不等韓再興回答,他就接著道:「朱元璋建大明,驅逐蒙元,得了華夏正朔。但他立國,以法家為度,推行復古。在他的勾畫裡,大明是農人、士人和朱家這三方。工商、匠戶、樂娼等等,都低人一等,被推到他所畫天下輿圖的邊緣。」
「以永歷絕明國祚算,前明立國二百九十四年。朱元璋的勾畫,最初勉強對上實際,可在他還沒死時,就已有明顯差別。到了成祖時,商人就在東南崛起,那勾畫的天下輿圖,已經跟實際完全是兩番景象。」
「可文人依舊拿這輿圖治國,不是迂腐,而是靠此輿圖,他們能把握權柄。漸漸的,輿圖上只有三方,實際卻有四方。商人靠著籠絡文人,在輿圖之外,跟文人一同食利,朱家君王,被那輿圖限著,無法直接掌控商人。」
「到了明末,亂民四起,滿洲叩關,商人不僅沒有幫著朱明穩定天下,反而在亂中取利。文人如東林黨之流,跟商人盤根錯節,依舊在吸食脂膏,明爭暗鬥,這是道德之差麼?不止如此,根本問題在於利益。朱明沒有給商人一席之地,利益無法從正道中來,自然就難以指望商人為朱明輸利。」
「明亡之因看出來了嗎?那就是格局問題,朱明的國政格局,不能照顧和容納各方利益,特別是商人這般重要群體,所以這格局終究是要崩塌的。」
韓再興靜靜地聽著,就覺自己心靈正被深邃的歷史之流洗刷著,讓他份外通透。他雖然算不上什麼文人,可李肆刻意用粗淺之詞講述的道理,卻能完全聽懂,不至於插嘴說出「我們英華可是照顧商人」這種癡呆話來。
李肆接著道:「我們英華,勾畫這天下輿圖的時候,就得吸取這樣的教訓。商人,我們畫進來,那是不是要將讀書人如前明對待商人那般畫到邊緣去?當然不能,那就是犯了同樣的錯誤。英華的讀書人,以後會跟傳統的讀書***不相同。但根基卻並沒有本質差別,依舊會有聖賢書,依舊會有仁義道德。治國、倡德、研道,乃至領軍,都還要靠讀書人。所以,讀書人,也得畫進來。」
「不僅是商人和讀書人,工匠、農人、軍人甚至樂戶,只要是循天理而存的正道之人,我們都要畫進來,一視同仁,這,就是我們英華的天下輿圖。」
李肆正說到這,韓再興感覺附近有異,眼角掃去,卻看到廳堂側面一扇門正微微開著,似乎有個身影正倚在門邊,那是偷聽麼……不不,該是天王文書在記錄吧。
李肆沒注意韓再興的動靜,他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到此話歸正題,為何要立明?是還有前明的遺老麼?不是,是因為,前明已經亡五十多年……如果以崇禎死國算,已是七十多年,但卻是華夏正朔。在它身上,有太多教訓,也有太多遺產。」
「就以君王論,前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就是我們英華,不,該說是我李肆必須要繼承的。而以前明一國論,對外族不和親、不納貢、不屈膝,這也是我們英華一國所要繼承的。具體到文武之士,前明三百年,給華夏之史也留下了足夠多,足夠耀眼的篇章。這一面旗幟,如果我們英華沒有根脈相連,華夏歷史,以何延續?」
「我知道新舊之儒,乃至一些商人,都對立明禪讓一事圖謀不良,但我英華到底跟前明是什麼關係,這一問不能逃避。畢竟前明只亡了幾十年,還有不少是前明時出生之人,並非跟我英華隔絕百年,毫無關聯。」
李肆終於再注意到了韓再興:「英華與朱明,到底該有什麼關係,這個問題也是一個角色,要畫在英華輿圖上,否則就是一段空白。空白之地,對軍人而言意味著什麼?」
韓再興下意識地挺胸答道:「我們不去佔領,敵人就要去佔領!」
李肆滿意地點頭,「至於怎麼佔領,是遠遠監視,還是派人駐守,這就要看實際需求,同時也要看敵人在哪裡,所圖為何了。」
韓再興懂了,不僅懂了整件事,同時也懂了該怎樣去勸父親安心。
空蕩蕩的置政廳裡,李肆轉向廳堂側面那道虛掩著的門,話語裡滿帶曖昧:「段小姐,願意跟我,還有你叔爺,分享一段絕密的歷史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