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生命時空 章三十二 鎮星造像 上 文 / 竹林探月
章三十二鎮星造像上
中國人大概沒有幾個沒聽說過《推背圖》。要提到真正的「一眼千年」之作，《推背圖》當列在榜首。李淳風袁天罡兩人更是名垂宇宙，哪怕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山野村民，也知道那是算命先生中的翹楚，遊方道士中的高人。
石錚曾在鄉下地攤上翻到過推背圖，知道是些關於國運傳承的宏偉預言。那是民間流傳的版本，內有清朝那位酸腐文人金聖歎的批注。有唐以來，江山風雨飄搖，朝代更迭變換，滄桑人事，辛酸歷史，所料無一不准。由此可見，傳說中的李袁二人預測功力何其高深。而現在，居然也有人寫了一本《新推背圖》，看這名字就知道，書中內容絕不是什麼解讀推背圖之類的胡亂推敲，而是仿照推背圖形式所做的新式預言，大有跟易命聖人一爭高下之意。
看到這類題目，心胸狹隘性情偏激之人往往就會認為是學術騙子假托推背之名造勢，借屍還魂。但石錚並沒有這麼想，他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對作者嗤之以鼻，而是覺得很有意思。因為這題目中間還有另外一層信息，那就是學術繼承。他相信古人的術數都已尋到了各自的傳人，一代代繼承了下來。
這本書的作者，在他看來，多半便是李淳風袁天罡的傳人，因此才用了推背二字。
不過他很快就把那本書放下，將目光轉移到別的書上面。他跟普通人不同，他是來學釣魚的，而不是來看別人釣魚的，因此這類書只能作為課餘讀物。
書桌上另外兩本書，一本是唐代風水學宗師楊筠松的《疑龍經》，附有今人註解，另一本仍然是一個現代人的著作，封面更是極盡樸素之能事，乾脆什麼都沒畫，書名叫《心易極像》，看看作者名字，還是那個徐沫影。
他忽然覺得，這個人一定很重要。
兩本書，一個作者。樊星看重的人，那應該是錯不了的。從書名來推斷，這本似乎是講梅花易數的取象之法，正對應他的路子，因此他極為鄭重地把書捧在手裡，翻開來看。但是很快他發現，這書講的並非傳統的梅花易象法。
心易兩字，大有來頭。易就是變，就是動，心易則是心動。
《易經.系傳》中有言：「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這句話曾經有過非常搞笑的經歷，在中學有關唯物辯證法的哲學課上，曾遭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嚴厲批判，老師們的理由是，此話否定了事物運動變化的多樣性，陷入了主觀唯心的枷鎖，試想，靜坐不動，何以就能通曉天下之事？
這話最核心的兩個關鍵詞，一個是「不動」，沒錯，另一個則是「感」。何謂感？鹹在於心也。心動則感，沒叫你不去感，不感而知天下之事，那恐怕真是神仙了。
這句話就是心易的根源所在。不動，是心易應用的前提，是指心境空明，沒有任何雜亂思維的干擾。感，則是心在不動的前提下對外物的感應。無思無為，不刻意去做什麼，心自己忽然有所感，自然生發對外物的判斷，於是可通天下。古人所說的「靈機一動」，也是這個道理。
梅花易數確是一種心易，但這種心易並不是什麼都不做，它還是動了些手腳的。感外物而得像數，由象數入卦，由卦解離象數，理象推演，最終達到預測目的。只有第一步是真正的心易，其它都是刻意為之。而石錚則是受了梅花易的啟發，將象數推演複雜化精細化到了極致。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窺到了心易的門戶，但是翻開這本《心易極像》讀了半頁便突然意識到，自己險些誤入企圖。
這個發現就像一道霹靂，把他整個人化作一塊焦木。
大凡易命著作，多是先論述一堆公式化的基礎知識，只要肯用心，都能讀懂學會。再進一步，則把取象列為入門首要。絕大多數人都卡在這裡，因為跳不出思維定勢，學不到萬物類象的精髓。
類象思維並不是一對一，而是一對多。條條大路通羅馬，去羅馬方便，但出羅馬困難，因為面前條條大路，讓你看得眼花繚亂回不了家。大道萬千，只取一條，取錯了就跑到南極去了。
因此易之為易，看似易，實不易。它不像武功，你拿到秘籍練一天就從江湖浪子變成獨孤求敗。它的秘籍滿天飛，完全可以做到人手一本，但沒幾個人能參透其中奧妙之萬一。
過了取象的坎，易學術數之道才算真正入了門。石錚這步坎邁得比誰都輕鬆，而且很快開始將邁這步坎的辦法極盡繁複的演化下去，演化到自己都頭疼。他追求的是一種萬物皆象的境界，但他忘記了一點，正如太極無極之相互轉化，像數變化的極致便是無象。
《心易極像》開篇幾句話，便如醍醐灌頂，猛地將他從夢中驚醒。他鼻尖上開始一點點滲出冷汗，不敢有絲毫分心，逐字逐句認認真真地讀下去。
徐沫影將易分為四種境界。
第一層境界是有心有象。初學易者，小心謹慎亦步亦趨，手握銅錢一心求象，若果真求象得像，能實際進行預測，當可列入第一種境界。具體功夫深淺，那就要以準確率和預測速度來衡量。
第二層境界是無心有象。進階學者，開始嘗試心易的預測，拋卻銅錢等占筮工具，於心動處捕獵象數，繼而根據易理變化推演結果。這是石錚目前所處的境界，只是他將這一境界做到了極致。
第三層境界是無心無象。這就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無須特意求象，也無須進行義理象數推演，無思無為卻直接打開了外物信息的感知門戶。
至於第四層境界是什麼，他並沒有說。他把這本書的內容定位在第三層境界，所謂極像，就是無象。整本書都在講述如何訓練自己做到心易的「無心無象」。
石錚如獲至寶。在象數精進到讓自己頭疼不已的境界之後，他就意識到自己遇到了一個很難突破的瓶頸。這個瓶頸，他一直以為需要靠不斷熟悉取象方式去突破，但許久以來面臨的問題卻益發嚴重，甚至幾次昏厥。直到現在，看到這一本書才恍然大悟，原來束縛自己的不是取象的問題，而是如何從第二層境界跨入第三層境界的問題。
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想想就讓他激動不已。他正想繼續讀下去，卻聽到房門輕輕一響，樊月的聲音如一片雲朵般悠然飄來：「吃飯了。」
石錚趕忙把書放回原處，規整了一下桌子站起來，有點侷促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樊月這時已然托著托盤走過來，托盤上放著一個煲粥的小鍋，一個瓷碗，兩個鮮紅得令人垂涎的蘋果。她看了他一眼，一面把手裡的東西一一放在桌上，一面說道：「洗手間在左手第二個門。」
石錚咧嘴笑笑，便出門去了洗手間。
其實樊月並不會令跟她相處的人產生不自在。她雖然不顯溫柔熱情，卻也並不冷淡，細緻處尤其令人感到舒服。石錚只是跟女孩子相處太少，有些淡淡的不自在。
洗了一把手臉，覺得腦子又清醒了許多，心裡念叨著徐沫影的心易理論走回來。樊月已經坐在床邊細細地削著蘋果，桌上，瓷碗裡已經盛好了滿滿的一碗粥，米粒晶瑩飽滿泛著珠玉光澤，蓮子嫩白枸杞鮮紅點綴其間。粥旁邊一雙筷子，一盤青菜，嫩綠可人。
「清淡了點兒。」樊月頭也不抬地削著蘋果，輕輕地說道。
其實夜宵吃清淡些反而對身子有益。石錚並不知道這些，也不在乎這些，只是覺得這女孩做得飯菜很漂亮，就像她的容貌打扮一樣，讓人看上去十分舒服。他笑笑說道：「挺好的，特別好看。你怎麼不坐過來吃？」
石錚沒有那麼多講究，也不知道怎麼誇別人。女孩低著頭，聽著他略顯笨拙的話語，淡淡地說道：「我吃個蘋果就好了。」
於是石錚沒再多說，自己開動。這女孩看似柔弱，實際上主意拿得很穩，再者說客怎麼辦那就怎麼辦。
不知道是不是太餓的緣故，他覺得飯菜非常爽口。喝完一碗粥自己又盛了一碗，把粥和青菜都打掃得乾乾淨淨。放下筷子，一隻溫潤如玉的小手已將削好的蘋果送到他面前。他怔了一下，便沒再客氣，伸手接過。
從記事起就是自己在照顧自己，現在的優越待遇讓他有點不適應，可是不管怎麼說，心裡都是暖暖的舒坦。
他張大嘴巴把蘋果咬得脆響，美美地大嚼著，想起心裡一直惦記的問題，轉過頭說道：「你說要告訴我鄭玄的事兒。」
「嗯，」樊月輕輕地應了一聲，手裡拿著第二隻蘋果，不緊不慢地細細削著，「這是《世說新語》裡的記載，不一定是真的，但是有些意思。」
「好，你說吧。」
樊月輕輕抬起頭。她整個身子籠罩在一層柔和的燈光裡，美眸如夢，羅裙如傘，小腿半遮半露，玲瓏優雅，手臂纖長雪白，珠圓玉潤。兩人目光相觸，石錚立刻有意低頭避開。不得不承認，這女孩魅力太大，讓他從內而外感到一陣慌亂。
女孩的聲音輕輕柔柔自耳畔響起：
「鄭玄拜在馬融門下學習，但是馬融為人高傲，沒把他看在眼裡，都是讓弟子代為授教，三年來沒有見過他一面。
後來，馬融遇到了難題。他進行渾天演算的時候，總得不到正確答案，弟子們也沒一個能解答。這時有人推薦鄭玄，於是馬融就把他召來，鄭玄很輕鬆就把問題解決了，弟子們都很驚歎很佩服。
沒過多久，鄭玄學成辭別馬融回家。馬融很顧忌他的才華，害怕他危及到自己當朝禮樂中心的地位。鄭玄也預料到對方必然不肯放過自己，就在路過一座橋的時候，想到了一個躲避的辦法。馬融果然轉動預測式盤，計算鄭玄的去向想要追殺他，但是測完之後，他卻說鄭玄已經死了，不必追了。於是，鄭玄躲過了這一場解難。」
女孩講到這裡忽然停下。她故意將鄭玄的應對方法略去不說，抬起頭看著石錚，眼睛裡輕煙隱現，眸光半掩，便如雲夢湖澤之美。
石錚嘴裡咬著蘋果驟然停住，皺起眉頭凝思半晌，突然站起：「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