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生命時空 章三十五 落筆驚神 下 文 / 竹林探月
章三十五落筆驚神下
「嗯……好。」
那個被呼為小李的女警察好容易從目瞪口呆中緩過神來，站起來走到石錚身邊，小心檢查他的隨身物品。石錚則主動站起來配合她的搜身，乾脆自己把上衣口袋翻了過來。
一座小水晶雕像，一疊百元大鈔，除此之外再無它物。
「身上怎麼帶這麼多現金？」小李警察十分溫柔地問，這不像警察問話，倒像是姐姐在責怪弟弟。
「我準備交房租用的。」石錚很謹慎地把買彩票的事情隱去不說。原本就覺得這類事情很不光彩，只怕在嚴苛的警察面前再節外生枝。
小李沒再多問，只把那座水晶像拿在手心裡看了看，然後走過去交給男警察：「就這個，劉隊。」
那位劉隊長滿腹狐疑地接過雕像，拿在手裡左瞧右瞧，恨不得拿顯微鏡來觀察一下藏在這件藝術品中的種種玄機。此時窗外那片陰雲已經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陽光重新從窗子裡射進來。他瞇起眼睛對著陽光看了一會兒，果然發現了一點門道。
陽光折射成七彩，寶石琉璃的中心卻是一片濛濛白霧，那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氤氳水汽，伴隨著水色漣漪淡淡隱現。
他揉了揉眼睛，又小心擦拭了一下雕像的表面，那白霧那漣漪依然久久不散，看來的確是光影幻化的傑作。
當然，這點小發現不足以說明石錚有作弊的嫌疑。觀摩了半晌之後，他不得不把這件精巧的藝術品還回去，戀戀不捨地問了一句：「這東西不錯，哪弄的？」
「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石錚答道，並接過水晶像小心收好。
在場的所有人都把這句話的意思理解成「這是媽媽的遺物」，剎那間，三雙同情的目光聚焦在他臉上。
可憐的孩子。
沒有媽媽，沒有文憑，沒有工作，卻有一身驚世駭俗的占卜本事。劉隊長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隻妖怪。二十多歲起呆在警察崗位上一干二十年，見過的人多了，各種各樣，但見過的妖怪只有一個，就今天這位。
稀罕。
既然是妖怪那跳樓預言就可以成立，這起『自殺』事件唯一的一個疑點就可以抹掉，雖然整理起筆錄來得多浪費一點筆墨，但兩個嫌疑人的確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藍葉這時候也不再鬧著喊著要回學校了，一切塵埃落定，她開始把所有心思都用來思考這個男孩的身份來歷。他哪來這麼高的占卜境界？他又為什麼蹚進這灘渾水來幫自己？一向精明的女孩這次實在有些理不清頭緒。
兩個警察畢恭畢敬地把他們送出門，像對待兩位來視察工作的上級領導，那眉眼唇舌間迸發出的熱情簡直能把春天烘烤成炎夏。藍葉不屑言語，石錚憨憨應對，也不過說些套話。出了派出所的大門，石錚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下來回身說道：「叔叔，如果那個案子你們不好解決，可以來找我試試。」
那個案子，指的是十年前那起姦殺案，劉隊長心知肚明。他正巴不得找個機會跟石錚這樣的能人親近親近，聽到他這樣說，自然滿口應承：「好！這個案子確實有些難處，如果有需要的話，少不了麻煩你。」
藍葉十分警覺地看了石錚一眼。在她看來，這傢伙突然提出要幫公安機關辦案，未免有些莫名其妙。剛才一直想不通的問題似乎突然有了答案。難道，他是想藉機接近公安機構？
待兩個人出了胡同，離派出所遠了，藍葉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疑惑擺在了檯面上：「喂，你為什麼要幫我？」
石錚一怔，停下腳步。兩人相對站在街口相距不過兩步。女孩一如往常，眼睛不大眼神卻凌厲如刀，並未因他出手相助而多出一分謝意。
石錚倒也沒有奢求對方有多麼感激自己，但他不清楚女孩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對方可以有一千種理由將自己想像成表面憨厚內裡奸惡的陰謀家。越是看上去憨憨傻傻和藹可親的傢伙，便越是有做陰謀家的潛力和可能。藍葉順著這思路叨來叨去，就嗅到了濃烈的陰謀的味道。
如果不是感覺到最近有人在暗處窺伺著自己，她也不至做出如此敏感的反應。沒來由的惹禍上身，又沒來由的受助脫身，這實在太像一個設計好的圈套。她自認不是那種無腦女人，甘願伸著脖子往別人套子裡鑽。
可是，看石錚慢了幾拍的反應，又不像是蓄謀已久。若不是心計深沉老辣到極致，便是樸實單純到缺心眼。
缺心眼的石錚略顯錯愕的表情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嘴角浮起的一抹簡單的笑意，開口說出了一句像是缺心眼又像是深沉老辣的話：「我覺得，應該幫你。」
這句話其實還有一個潛台詞：而且，可以幫你。
應該，加上可以，這是不擅邏輯思維的石錚最簡單的邏輯語言，就像象數思維中的靈感跳躍，只是忽然覺得應該如此，自身又具備可以如此的能力，那就讓它如此吧。
如果換一個問題，藍葉問你為什麼覺得那個數一定是5，石錚答我覺得它應該是5，藍葉會百分之百接受這個答案。只是人情世故遠非射覆猜謎這麼簡單，藍葉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但她不解的是，對方並沒有抬出道德人情等重量級的理由來為自己的臉譜塗抹粉飾，比如來上一句「因為你是無辜的」，或者「我看不得人受冤枉」。
藍葉微蹙著眉頭又問了一遍：「你真的沒什麼別的目的？」
石錚很誠懇地點了點頭，想了想，爾後說道：「易協的小白主席還是想請你參加聯賽的，不過，你有你的選擇。」
「那件事別再提起，我不會去的。我勸你也別去。」
石錚詫異道：「為什麼？」
藍葉分析道：「這個聯賽的出現本身就很令人起疑。中國的高校歷年來舉動謹慎，不會做一些非主流文化方面的大動作，而這次顯然破了例。聲勢浩大，獎勵優厚，破格使用外援制度，空前拔高了易學在高校文化的地位。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有問題嗎？石錚本來倒沒覺得有什麼問題，但聽藍葉這樣一說，便隱隱覺得確實不妥，可又不知不妥在何處。
他們的確拋出了巨大的利益。各一流名校聽課證，考試合格後頒發畢業證學位證，這意味著什麼？
石錚不像藍葉想得那麼深遠，他只是覺得，這個聽課證對自己來說很有必要。瞭解更多知識，見識更廣闊的世界，擁有更遠大的前程，如果將來唐曉薇也能考到北京，還能跟她一起讀書學習。
對於一個初中畢業的農村男孩而言，這就像童話一般美好。
他也許不會對金錢名利動心，但對這個確實動心了。就算聯賽背後真的有什麼陰謀，為此他也會決心一試，哪怕一敗塗地，也希望能領略一下同時代年輕易家的風采。他對整個世界都充滿好奇。
「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去的。」石錚甩下一句話，一個人穿過馬路，沿著大街飄然走遠。
春天的風沙從與烈日垂直的角度漫過街道漫過人群。藍葉形如木雕站在原地，看著那個挺拔卻略顯稚嫩的背影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心裡忽然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感歎。
或許自己真的是看錯了想多了，這人絕不像什麼奸惡之徒，卻也並非單純的白癡。他懷抱著一股簡單的執念，而這股執念讓他看起來像一根木頭，卻可以在人世的大河中穿越風浪泅渡滄桑。
她一遍遍回味著男孩那樸實到充滿田野芬芳的回答：「應該幫你。」四字一句，將諸多功利迷惑人情紛擾一筆劃去，直指純淨自然的本心。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境界？
她忽然想起八歲時跟爺爺下棋，在一記手筋將爺爺腹盤大龍屠盡之後，媽媽在一旁嬉笑問道：「爸，你看這孩子將來會怎麼樣？」
哪知爺爺沒有誇獎反而歎息一聲：「小小年紀，精於算計謀劃之道，聰明倒是聰明，將來會活得很好，卻也只能活成個凡人。蓮藕多心，也不過淤泥之屬。唉！金錢橫行無忌，道德淪為負累，名譽化作戈矛，萬人生若蛇蠍，當如青蓮出水，遺世獨立啊！」
那時只知道這不是什麼好的讚譽，她扁著小嘴很不高興。之後每每記起，總覺得爺爺所講不過是出世之道而非入世之學，直到今天她才恍然若有所悟，但有些想法終究是牽扯不清。
她轉過身走向學校，窈窕身影在人群中益顯落寞。每走一步，便撒落一身思緒。
石錚找了一家拉麵館飽飽吃了兩碗，結賬的時候笑著跟老闆娘打聽去哪能找活做。老闆娘很熱情，問了一下他的學歷家庭等情況，便以為他只是進城打工的普通民工。在北京，十**歲的民工比比皆是，剛進城的孩子穿得乾淨一點也不稀罕。老闆娘便介紹他去不遠處的一座立交橋下面找活，那邊雖然不是什麼正規人才市場，但是來北京的農民工自發聚在那等活計，漸漸就成了一個有名的農民工集中營。
石錚道謝出門，先去銀行辦了張卡，把自己這點家當存好，身上只留下幾百塊錢。他本來想給小穎買點東西，但是轉念一想，還是把買禮物的錢交給小穎的媽媽支配比較好。接下來，他就揣著錢跑到麵館老闆娘指稱的立交橋下面，準備先找找工作等天黑再回家。
人很多。
這裡都是典型的農民工，穿著打扮跟城裡人有很大的不同。衣服時髦與否倒在其次，大多身上髒兮兮全是煤灰塵土，由於缺乏衛生條件，頭髮臉上也多有污垢。
一些人在橋邊上零零散散地站著，顯得百無聊賴，大部分則是三五成群聚成堆，坐在地上吆五喝六打牌消遣。
石錚沿著馬路走過去，略微皺了皺眉。他看到人群之外的路邊上躺著一個人，四十多歲年紀，蓬頭垢面臉色蠟黃，就那麼躺在光禿禿的地上，一條褲腿捲起來蜷縮著，露出瘦削的髒兮兮的小腿，腦袋旁邊放著一盒白米飯，連帶著豆芽菜已經傾灑了一半。他的散亂的頭髮沁在米飯裡，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但看他胸脯起伏，又像是在無力地喘息。
沒有樹木遮掩，陽光直照在他身上。所有人都離得遠遠地，不管是站著無聊的還是坐著消遣的，沒有人看他一眼。
石錚猜測，那應該是個生病的農民工。看到這情景，他心裡忽然湧上一股悲涼。
儘管並沒有體驗過農民工的生活，但他知道一個人身在他鄉舉目無靠的感覺。尤其在寄居何采金家的那段日子，被人誤解羞辱之下他也曾倍感孤寂無助。但那時的他跟眼前的這人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麼。
背景離鄉進城打工，只為謀出路討生活。不怕飄零南北，不怕風餐露宿，不怕吃苦受累，怕的是染病他鄉。
染病他鄉怕的不是沒有親人在旁照顧呵護，而是再也找不到活掙不到錢，是那種斷絕生路的絕望。
早上還在一座裝飾精美的房間裡憑窗眺望京城的繁華，下午便在髒亂的馬路邊上看這幕悲涼的景象。他內心裡不由自主地覺得難過。
大城市，小人間。半里之隔，天上地下。
在覺察到這裡只是在找體力活的農民工之後，他本來就想轉身走開，並非瞧不起民工，只是覺得這樣的起點很難給自己的生活帶來改觀。他倒沒多想去握緊人世繁華，但倘若只觸摸這城市的一角，他也從希望從繁華錦繡處摸起。
可是這悲涼的一瞥，讓他默默駐足良久。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他就邁步走過去。
紫若給他買的這身行頭，把他跟周邊人群區別開來。民工們見過來一個學生模樣的小子，紛紛朝他身上打量，但那些目光裡多是冷淡、陌生與卑微。他沒有迴避任何人的目光，只是從他們身邊穿過，走到那地上躺著的民工身邊，緩緩蹲下身子，低聲問了一句：「大叔，要不要去醫院？」
聽到人聲，那人龜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了一下，隨即緩緩睜開眼睛，目光無神地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掃了兩眼，用微弱的聲音說道：「不用。」
此刻，石錚身後的人群忽然騷動起來。在苦等了幾天之後，終於又有工地來這邊招人。打牌的也不打了，都從地上一股爬起來，連屁股上的泥也不拍一下，就連跑帶顛地擁上去。
熱鬧的人聲，襯托著石錚兩人的寂靜。地上的病人艱難地側過頭看了看那邊湧動的人群，眼裡神情複雜。
「家裡還有人嗎？」石錚又問。
「有，我打過電話了，他們……很快就來接我回去。」病人說到這，神色間很是欣慰。
石錚長舒了一口氣，伸出雙手把他攙扶起來，讓他倚靠在一棵樹上坐好，說道：「我餵你吃飯吧。」
病人很感激地看著他：「謝謝你，小兄弟。我……怎麼沒見過你？也是打工的？」
「算是吧。」石錚咧嘴一笑，便去端盒飯。正在這時，身後人群忽然散開，一個衣服穿得比較乾淨的中年男人站了出來，向著石錚吆喝了一嗓子：「還缺一個小工，你要不要去？」
石錚一怔，抬起頭，見那男人正一臉詢問的神色看著自己。或許是因為看到自己在照顧這邊的打工漢子，所以誤作了找活幹的民工，年輕又有好身板，自然就被這眼光毒辣的工頭一眼看中。
那工頭身後，一圈人都在看著石錚，那些眼睛裡，道道紅絲纏滿了疑惑和嫉妒。就像一群飢餓的野狼，在盯著跟自己爭搶骨頭的傢伙。他們哪裡知道，眼前這傢伙雖然跟他們一樣一文不名，卻對這塊骨頭不屑一顧。他要的是香嫩油滑的雞腿，是肥而不膩的牛肉。
只是一思量，那躺在地上的漢子喘息著說道：「去吧，好機會。」
與此同時，人群中傳出小聲的議論：「看他穿得人模狗樣的，還不是跟咱們一樣……」
陽光照在馬路邊上，幾輛汽車從旁邊的橋洞下鑽出又匆匆駛遠，將這個卑微而迷茫的角落拋在身後。石錚收回去拿飯盒的手，直起腰，對眾人淺淺地一笑，話音不大，卻很響亮：
「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