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生命時空 章三十六 乾坤六子 上 文 / 竹林探月
章三十六乾坤六子上
那時候,石錚腦海裡不斷迴盪著一句話:但隨心之奔放,何意雲之去留。
這句話出自《心易極像》。
對抗疾病,人體的免疫系統勝過萬千靈藥,而這種力量來自於人體自然生發。對待人事,若以寧定之心決去留生死,不假思索,只聽憑我心的自然抉擇,往往也會大有斬獲。當然,免疫系統的強弱需依靠身子鍛煉,這種自然抉擇的能力高低也在於境界修養。
古人所謂「隨心所欲」,大概便是這種人生境界。孔夫子也曾在論語中自我吹噓:「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不問規矩而規矩隨我,心無外物而萬物在心。
石錚做不到完全的隨心所欲,但他將這句話牢牢記在腦子裡,以時刻作為自己的行事法則。嚴格說來,從看到那本書的第一時間起,他已經在有意無意地進行心境的修煉。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修煉,而且都是修煉,只有把這種思維模式真正融入生活的方寸之地,才能化為人身骨血自然游弋。
像他這樣如一塊石頭般堅硬的傢伙,心存執念萬死不悔,一般不會嘗試這種無趣的看似聽天由命的生活方式,但偏偏他涉世未深,利慾雖已萌芽但未有熏心之重,最大的執念便在於易的修為本身。於是,這種執念便化作了時時處處事事的修煉。
也許去一個建築工地做小工並不值得,但是情境巧合之下,心內自然生發的判斷,讓他答應了這樣的要求。
連帶石錚一起,工頭領了五個人上路,除了一個會點瓦工技術的大叔,便都是些二十歲上下精壯結實的小伙子。工資每月兩千塊,這樣的收入對工地上的雜工小工們而言,已經算是高價,畢竟四五層包工頭盤剝下來,能落進底層工人口袋裡的錢沒有多少。
前來招工的包工頭只是個小包工,姓薛,自稱薛班長。這建築工地上有許多零零碎碎小部門的劃分,比如瓦工班、抹灰班等等,每個小部門的主管便稱為班長。
四個人各自背著行李卷,只有石錚沒有。薛班長皺著眉頭問石錚住處離這遠不遠,石錚說大概十幾站地。薛班長便叫他先跟著去工地認路,今晚在那湊合一宿,改天再回來取被褥。石錚一口答應。
一行六人聲勢浩大地離開了這片民工自發勞務市場,沒被選中的人們失望地散開,打牌的繼續打牌,發呆的繼續發呆,進入更加漫長的等待。
大夥兒都沒有多少話,各自用沉默掩飾自己內心的喜悅。石錚則至始至終不發一語,表現得遠比幾個同齡人深沉。也許是覺得不熟悉,也許是出於對非同類的本能排斥,也許是看石錚穿著「奇裝異服」很不順眼,他們輪流用異樣的眼光招待著他。石錚則對每個人都是和善的一笑,幾人便都表情僵硬的轉過臉去,只有一個鼻樑上有顆黑痣的傢伙,很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問:「你穿成這樣給誰看啊?相媳婦去了?」
石錚不知道該說什麼,也就笑笑沒有說話。那位薛工頭回過頭囑咐了一句:「新人吧?工地上的活不乾淨,有髒衣服就換上。」
工地在北京西南城郊,大概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剛剛破土動工沒有多久,周圍都用鐵絲網和三米多高的鐵圍欄圈著。一行人從入口處進去,一眼便把寬廣平坦的場地盡收眼底,也能看到忙忙碌碌的工人們的身影。
入門左拐有兩間臨時搭建的簡易工棚,工棚門前蹲著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皮膚在陽光下黝黑發亮,安全盔用一根繩子掛在脖子上甩到腦後,捏著一根香煙在那抽得津津有味。見薛工頭領了人進來,便站起來向大伙招手。薛工頭向那人回應了一個招呼,便轉過頭在一陣起重機械的隆隆響聲裡對大伙說:「這是陳副總工。」
石錚也沒弄明白副總工到底是個什麼職務,他也不關心這些,總之是個官就對了。
薛工頭把大伙帶到那位副總工面前,對方便掐滅了煙,瞇著眼睛對幾個人略做打量,最後眼光停留在石錚身上,大咧咧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新手是吧?小伙子挺壯實!好好幹!」
他的普通話說得很不標準,帶了挺重的南方口音。石錚覺得這個當官的並沒有什麼架子,笑容很是親切,憨憨一笑,正搜腸刮肚想著說點什麼,那位副總工卻已經轉過頭走向工棚:「大伙都跟我來吧。」
石錚等幾個人便都跟在後面,魚貫進入工棚。
棚子搭得極其簡陋,兩長排單人床緊密擠靠著分列兩邊,中間留出可供兩人並行的過道。進門左手一台飲水機,右手一張矮腳木桌几張凳子,除此之外,棚子裡的擺設便剩下最裡側對著入口的那張神龕。
對石錚來說,那絕對是個稀罕物事。
他知道,在中國某些地方自古就有拜土地公公的風俗,做建築行業,施工動土,一不留神常常會出點大小事故。為了祈禱工程順利,動土之前敬神上香祈求神靈保佑,也是人之常情。問題在於,像這樣在工棚裡常年供奉神位,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而且仔細一觀察,這路神仙好像也不是什麼土地公公。
石錚打一進工棚就發現,那神位上供奉的居然是個女人,但卻不是觀音大士。大概是怕工人用手去摸,神像用一個青紗罩罩著,由於距離太遠更是瞧不清楚,他只能在心裡不停猜測這到底是哪路神仙。難道是王母娘娘?七仙女?嫦娥?好像都跟建築行業八竿子打不著。
陳副總工給大伙安排完舖位,最後把最裡側的一個舖位指給了石錚。那位置離神像只有一步之遙,恰恰是他最感興趣的位置。
「沒帶行李?那個誰,老薛,去那邊給他拿一套被褥過來。」
吩咐完那個薛工頭,這位副總工也不給大伙鋪床的時間,一摟石錚的脖子,並對幾個民工擺了擺手,就風風火火大步直奔了神位:「入廟先拜神,入工地先拜青衣娘娘,大伙都過來吧。」
青衣娘娘?
石錚不覺再次瞧向那輕紗罩面的女銅像,看來,這尊大神的名字叫青衣娘娘。一個極度陌生的名字,陌生到第一次聽說。隨陳副總工走到神位面前,卻仍然看不清這位娘娘的廬山真面,只覺輕紗遮掩下塑像曲線玲瓏,倍增神秘美感。他不禁好奇地問道:「陳副總工,這個娘娘是哪路神仙?」
「叫我陳工吧。你新來不知道也不奇怪,娘娘是咱們行業新晉的保護神。」陳副總工說著,用打火機點燃了一炷香,插在香案上,雙手合十拜了一拜,回過身招呼大伙:「大伙都快著點,過來磕個頭,讓娘娘保佑咱們平安順遂。」
石錚詫異地發現,這過了火的信仰,竟然是這樣有市場。四個民工跑過來倒地便拜,每個人都連磕了三個響頭。這位新晉的神仙,果真這麼靈驗?
跪在地上的時候,石錚還在琢磨這新晉二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新晉權貴或者新晉名人,多是指人剛剛掌權或出名不久,正如日中天。新晉神仙大概也是這樣吧,看來這神仙界也正如人間一般,需要更新換代才行。現在土地公公已經過了氣,換了一位青衣娘娘頂上來,也不知道用哪種手段炒作的。公公娘娘,聽名字倒也般配。
儘管胡思亂想一刻也沒停,但他還是學著其餘幾人的樣子,實實在在地磕了三個響頭。
接下來,陳工出棚,幾個人各自收拾床鋪。石錚很納悶這些人為什麼對這位青衣娘娘不感興趣,竟然沒有人詢問娘娘的故事或者想看看娘娘的真面目。他們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打打招呼交換姓名。沒人理石錚,石錚也沒興趣打聽別人姓甚名誰仙鄉何處。
他坐在鋪好的床頭,兩隻眼睛就盯著那尊神像猛看,總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卻又說不上來。
薛工頭進來溜躂了一圈,對大伙說:「都去上會兒工吧,陳副總工說了,今兒個按半天算。」
幾個人一聽立刻精神抖擻,爬起來就鑽出了棚子。石錚也覺得在這小棚子裡很沒意思,也跟著鑽了出去。
大伙都輕車熟路地走上了勞動崗位,而作為新人,石錚則需要工頭的特殊關照。薛工頭領著他在工地上小轉了一遭,告訴他小工都要做些什麼,以及一些注意事項,最後發給他一隻白色的安全盔,就叫他去給工人們運沙子。
用獨輪車運沙子運水泥,這是一份不需要什麼技術含量的活。小工們沒什麼技術,大體上也只能做這些。要想多掙點錢,要想繼續在這一行穩定地幹下去,就得跟著技術工人學活,不然只能繼續勞碌在行業的最底層。
石錚倒沒有太多的打算,他現在開始全副身心地投入到這個圈子,準備接受除學生、農民之外的平生第三個身份。他推著獨輪車笑呵呵地跑到沙堆旁邊,那負責裝沙子的兩個小工很快給他裝了滿滿的一車。他沒注意到自己的車上的沙子比別人的多了許多,向兩個工人笑了笑推起小車就走。
車子想當然地晃了晃,但迅速被他穩住了。他叉開雙腿,把重心放得很低,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到雙臂上,努力維持著沙車的平衡。直到數秒鐘之後,他才放心地開始挪動步子,由小步慢慢轉為大步。兩個工人在後面嘻嘻哈哈指指點點,他全然沒有聽到。
他把這一次的危險歸結為經驗缺乏。第一次推獨輪車,難免失誤。他暗自慶幸沒有把沙子翻倒在地上,不然可就糗大了。
他一路把平衡控制得很好,不斷向身邊遇到的工友們示以憨憨的微笑。在把第一車沙子倒在目的地之後,他忽然覺得有了一絲成就感。這是種很舒服的體驗。抬起頭看了看漸漸西下的太陽,他抹了一把汗水,便轉過身推起車子,一路快樂地奔回沙堆旁邊。
然後他獲得了比上一次更大的挑戰。這次沙車裝得更滿,他剛剛一碰車扶手,就有一抹細沙從車上流下。身後的小工對他吹了一聲口哨,叫道:「嘿,夥計!加把勁兒!」
石錚勉力穩住腳步,回過頭應了一聲「好」,那車子忽然便失去平衡往一邊傾倒。他趕緊發力試圖讓它恢復平穩,卻由於力量沒控制好,車子又傾向了另一邊。這樣顛倒往復,車子就像喝醉了酒的漢子,在下坡的一段路上七扭八歪快速衝下,惹得附近的工人一陣哄笑。
「小伙子挺生猛啊!」有人笑道。
石錚覺得自己連獨輪車都推不好很不好意思,帶著歉意向工友笑了笑,接下來便集中精力不敢鬆懈。但是路過水泥池旁邊的時候,恰好一位大叔從身邊經過,他習慣性地抬頭打招呼,可是一瞧到對方的臉,心裡陡然生出一股詭異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差點忘記了手裡還握著車把手。就這樣一驚之間,沙車便再次往旁邊傾斜,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努力挽回平衡。平衡好沙車之後,他思量著為什麼會有剛才那股不尋常的感覺,就在這時,一同運沙子的那個鼻樑上有顆黑痣的傢伙從後面攆上來,在他車沿上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發什麼呆呀,幹活去!」
沙車驟然失衡並向水泥池中翻倒下去。石錚大驚之下急忙用力維持平衡卻已維持不住,不僅車子翻入池裡,連他整個人也被車子帶入池中。
有人哄笑,有人怒罵。
他全身**地從池子裡爬上來,薛工頭已經叉腰站在旁邊,抬腳在他左肩上踢了一下,差點沒把他又踢進池子裡,罵道:「媽的,你就感謝娘娘保佑吧!幸虧這池子裡全是水,這要是石灰,你小子這輩子就也了結了!」罵完又回頭招呼工友:「快來幾個人把車子弄上來!」
石錚爬起來二話不說,從懷裡掏出那本已被浸濕的《心易極像》看了一眼,就急急忙忙地跑向工棚。
他居然忘記把這書先安放好,以至於掉到水裡浸濕。這可是自己最心愛的書,又是從樊月那借來的。現在弄濕了真是叫他頭疼不已。跟這比起來,弄濕衣服和惹怒工頭簡直不值一提。
他顧不得理會身後薛工頭的咆哮,一溜煙跑進工棚裡,灑下一路水漬。他跑到自己床邊,找個能透過點陽光的地方晾書。好在他掉進池裡第一時間就讓上身浮出了水面,書只是浸濕了首尾幾頁。他心裡痛罵著自己大意,把書尾幾頁掀開正要攤放好,忽然看到那書頁上竟顯出一幅逼真的畫像。
他不由得呆住了。
那是一幅女孩的彩色畫像。畫中女孩一身火紅衣裙,身姿曼妙,容貌雖美卻有些威怒之意,雙眼間若有層疊的火焰噴湧而出。右手臂舒展,手背上一團氤氳黑氣,凝結成一隻大鳥的形態,模糊不清。
這火紅衣裙倒是讓他想起了莫雪凌,只是雪凌的相貌要柔和婉轉許多,不像這女孩剛美之中隱含殺氣。
就在畫面的下方,印有離卦的卦符。卦符下方綴著一個名字:桑顧影。
人,他沒見過;名字,他沒聽過。
離卦,離卦……這意味著什麼?是不是除了離卦還有別的卦,每卦對應一個人一個名字?
伴隨著這個念頭的迸發,他急忙往前掀開一頁,卻發現是一頁空白,沒有字,也沒有畫。他怔了一下,又往前翻了一頁,發現翻到的已是本書正文的結尾。
既然前面沒有,那就往後面翻。果然,在他翻到離卦之後一頁的時候,發現了第二個人的畫像。那同樣是個女孩,長髮飛揚,白衣勝雪,左手持一面梳妝鏡,身後白霧升騰化作人的形狀。而這女孩他一眼就認了出來,竟是樊月!
他的心突地一跳。凝神再往下看,畫像下面印著兌卦的卦符,卦符下面綴著的果然樊月的名字。
他不禁懷疑這畫是不是樊月自己所畫。畢竟這書是她的,她在書尾畫上點什麼也說得過去。可是看這畫像的逼真程度,又不知道是用什麼筆畫上去的。畫像姑且不論,這下面的名字和卦符,他可以斷定是印上去的。這說明成書之時便已存在,應該不是樊月動的手腳。
那作畫的便只有一個人,就是這本書的作者,那位傳說中的絕代奇人。
石錚覺得這個推理是沒有問題的。既然對方是袁天罡李淳風傳人,又做新推背圖,那肯定是喜歡並擅長寫寫畫畫。難道他是想通過這些畫來暗示什麼?
他滿腹狐疑地掀開下一頁,卻發現仍然是一頁空白,什麼都沒有。再往下翻一頁,跟上一頁一樣,頁面白得找不到一個污點。可是接下來再翻,翻到整本書的最後一頁,他終於又發現了一幅畫像。
這個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