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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十章 須彌之願芥子身3 文 / 三千籟皆無

    第七十章須彌之願芥子身3

    一雙力拔山兮易如反掌的渾厚雙手,已經被齊肘斬斷,斷口早已無血流出,白骨森然外露,宛如噬獸的牙齒一般。他的一雙腿,雖然完整,卻也腿骨全然碎裂,隨著高處的風擺盪,的像是縫在爛布上的腐木一樣。

    幾十根半尺長的鐵釘,穿透他的胸腹軀幹,將他牢牢釘在那木柵上。

    我頭腦一震暈眩,立時摔倒在地上。

    耳邊,一個聲音大聲鴰噪著:看看!看看!就是這個人,夜裡跑到督衙府刺殺都督!嘿!真是了不得!直損了幾十個高手才把他給放到!

    旁的一個聲音立刻叫道:你知道個屁!看到那賊的雙腿沒有?若說了不起,還得說是袁大人!聽說袁大人為了活捉這賊,親自提了兩柄西洋火槍來射!呵,袁大人真是好槍法!兩槍把這賊的兩根腿骨打得粉碎!不過正要下令活捉時,這賊卻最後用一把碎成幾片的刀,就這麼在自個兒頸上一割......嘖嘖,可惜了!可惜了!

    另一人接著道:是了是了,就是不得了,嘿!暴屍三天吶!三天!乖乖,不得了不得了......

    眾人興奮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叫囂個不停,我的眼淚卻猛地湧了出來,我拚命忍著,咬著牙齒,才沒有號啕大哭。

    我掙扎著就要爬起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不能讓五爺就這麼了......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到了高桿下面,但還未摸到桿身,一個沾滿了泥水的腳,就落在我的臉上,把我踢的仰天摔倒。

    那人罵道:這臭花子,擠在這裡看什麼熱鬧!想看離得遠些!在靠近小心老爺我剁了你的狗爪子!

    是那看守高桿的兵士,我還未爬起,他的腳一再又朝我臉上踹了下來。

    我心中正悲痛莫名,大叫一聲便要撲上去。雖然我連走步的氣力都沒有,但滿腦子都是昨日五爺的音容。心中愴憤不已,恨不得自己與這些官兵同歸於盡才好。

    但是驀的,五爺最後一句話在我心中重重的響起:

    ———無論發生了什麼,活下去!!

    要活下去!我一怔。

    五爺已經不能復生了,只能活著才能去為他報仇,只有活著,才能救出我哥子來。

    我欲要撲起的身子猛地頓住了。那兵士被我突然得大叫嚇了一跳,立時喝罵著劈頭蓋臉朝我打來。

    我沒有擋,也沒有躲,更沒有避,只是硬捱著。因為這樣,才能使我心裡的悲憤,變成使我支撐下去的力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打的累了,倦了,便住了手。

    我默默無語的在眾人訕笑中爬起來,拄著棍兒朝別處走去。

    自那一刻起,我不停的走。

    正陽門、崇文門、朝陽門、東直門、安定門、德勝門、西直門、阜成門、宣武門......京城裡九外七,十六個城門之間,我不知道迴環穿梭了多少回。飯鋪客棧大小茶肆......只要我能走到的地方,我都在馬不停蹄的走著。

    我雙眼四處尋找著,心中也無時無刻不在呼叫:百里,你在哪兒?

    在康先生家住著的時候,我實在窮極無聊,也曾那樣繞著北京閒逛過。那時只覺得這京城太大了,候關於他一比,簡直好比燒餅比芝麻。

    但這一天,我只覺得這京城太小了,我不知道繞了多少遍,不知道走了多少個地方。我總希望,他在我尋的下一處等著我。每一個他有可能在的地方,我都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尋找。

    但結果,總是絕對的失望。

    烈陽之下,我的衣褲都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刺鼻熏腦的汗酸味迎風飄至丈遠,腳下的鞋子穿了幫乍了線,連鞋底都磨得稀爛了,仍是沒有找到他。

    我不死心,總是在想:百里下一刻就會到了,再過一刻他就會到了......便是這樣,我在希望和失望中,到了夜裡。

    我又累又乏又餓,不知自己怎麼便尋到一個香火絕跡的小廟前。

    廟裡苔蘚滿目雜草叢生,大殿裡更是鼠蟻成災,連殿梁榫頭都被咬啃的斑斑駁駁。殿中仍聳立著,美髯飄然的武帝聖君的金裝泥塑。

    不知道他在這裡人們遺忘了多少年了,以至於他的。

    從未信過任何神鬼的我,朝著武帝的聖像重重跪下,一個一個頭重重的向他磕了下去。

    我心裡禱告著:如果不能讓百里太一快點到來的話,那麼就讓第二天的太陽,永遠也不要升起才好吧!

    我許下了血願:若是應了我的願,我甘願以我頸上的人頭作活祭,讓這廟門的香火再次興旺起來。

    武帝聖君一句話也不說,捋著美髯,微微啟著丹眼,漠視的望著我這個在他腳下叩拜不已的凡人。

    我實在記不得,自己究竟向武帝磕了多少個頭,直到我滿臉都流滿了鮮血,昏死了過去。

    或許武帝聖君真地聽到了我的願望,百里太一終於來到了我的身邊。

    他仍是粗曠豪邁的宛若天神一般,他臉上仍是帶著溫良的微笑。他攜著我的手道:兄弟,我這不是來了?中秋未到,我可沒有失約啊。

    我高興的大笑大哭起來。

    百里聽了我的訴說,立時便同我一併闖進刑部的大牢。就和我倆北上的那些日子一樣,持刀弄槍的官兵嚎叫著圍了上來,百里只手一揮,便讓那些幾百個官兵們,鬼哭狼嚎的敗逃了。

    很順利地,我們便救出了我哥子,救出了譚先生,救出了哪些同他們一併囚禁著的新黨人。而後,我們一群人直直殺到袁尉廷的府宅裡。

    他的那些兵士,哪能阻得了天神一般的百里?袁尉廷這廝百般求饒,但百里毫不猶豫的以手代刀砍了他的腦袋,拿去祭奠五爺。

    當眾人將五爺的屍首奪回時,百里赫然發現,五爺胸口還有一絲微弱的生息!

    ———五爺還有救!

    我緊緊攥著百里的手,叫道:大哥!有你在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你怎麼不早些來呢?你怎麼不早些來呢?!

    百里不語,只是大笑,我也隨著他放聲大笑起來。

    直到我被陽光刺痛了眼睛,而不得不睜開時,我才發現百里不見了,我哥子也不見了,所有的人都不見了。

    只剩下我一個。

    還有,仍垂目睨視著我的神像。

    我茫然的四下尋去,好久,我才不得不相信,這一切原來只是個夢。

    我額頭上的鮮血已經凝結了,連眼睛都被凝住的血塊粘住,只能睜開一縫。地上的積水很多,我蘸著積水,把臉上的血污稍稍淨了淨。

    那一瞬間,我恍惚感到自己有些許的不尋常之處。

    但心切之時,哪還能關心這些?

    天早就大亮了,艷陽高照,日頭還未升得很高,卻已經熱得很。著實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相信今天晚上的中秋之月,肯定圓得很。

    不過,我哥子只怕再也看不到了。

    因為今天的午時,便是我哥子被斬首的時辰。

    直到現在,百里還沒有來。

    巳時已過了,我張慌不已,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宣武門外跑去,像是趕一場遲到的約會。

    趕到了宣武門外菜市口,那裡早已經聚滿了人。一眼望去,到處都是人

    ———如此人山人海的盛況,大概只有盛世廟會時才會有的。

    與康先生同住的時候,有一次曾聽他說過,這京城的菜市口是北京的鬧市,從南邊諸省來到京城的人,要進京城的內城,都要經過這裡。這裡最熱鬧的,便是「刑人於市」的時候,據說已經久有來歷了,自六百多年前的時候,便在這裡當街斬了大宋宰相文天祥。

    自康先生說過以後,我便心懷嚮往的猜想著那「刑人於市」,是一個什麼樣的景象。但未能等到能看到斬人的秋時,我便去了倭國,也沒有機會看那殺頭的景象了。

    想不到,我第一次看到這「刑人於市」的景象,要殺的竟是我哥子的頭。

    這裡是刑場,刀落血濺人頭落的地方。不知道在這裡曾有多少草頸、多少紅頂子從頸上滾落到地下的泥濘裡,以至於連諸台下的那一處土色都是一種昏昏的妖紅。

    我也不知道,為何所有人的臉上,都帶有一種興奮莫名,甚至嚮往的神色。

    行刑的高台搭建的像唱戲的檯子一樣,被千萬人圍的鐵桶一般,即便是他們被持刀的兵勇驅在百步的地方,也擋不住人們如醉般的熱情。

    刑台前竟也有如唱戲時的嗩吶聲響起。不過,這嗩吶聲卻吹奏的愴哀極了。沒有早到的人們只能在不幸的站在外圍,都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向裡面望去。眼色活點兒的還能靠著笑臉和幾句「爺」,往前面湊近一些。

    我在人群的最外圍,傷軀根本無力擠進去。

    而且,即便身如乞丐的我跪下來,央求著這些來觀看殺我哥子的人,甚至用磕頭求他們讓我靠近一些,但是那些人全都橫眉瞪眼斥罵過來,然後再呸上一口痰。更有的人自己進去無望,便撒氣在我身上,拎起拳頭便是一頓拳打腳踢。

    我既無力也無意與他們爭執,只好咬牙忍著拳腳落下。焦灼的眼淚縱橫不止,我心中大聲哀呼:百里,你還未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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