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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十二章 剎那歡喜劫波恨2 文 / 三千籟皆無

    第七十二章剎那歡喜劫波恨2

    幾個月之後,我離開了京城,四處流浪。

    這時候,我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叫化子了,而且還是那種最髒、最臭、最沒人願意同情的那種。

    我只覺得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生命乏味之極,悠悠天地間,沒有一處可去,沒有一人可相知。

    這份寂寂的孤獨,讓我想到一死了之。但我的家人,我心中還是牽掛著。也許,爹爹阿娘他們,都還以為我仍是在海外學習醫術呢。

    不過這樣也好,再讓我悄悄的望他們一眼吧,然後我便要做自己必須要做的事了。

    便是這樣,我完全是一個叫花子的樣子,一路餐風露宿,久經跋涉,終於到了久違的候關。

    離家時我還是一個少年少爺,再次歸家時,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叫花子了。命運就是這般,就像是盲人行路一樣,誰也不知道你往前走的下一步,是深淵,還是激流?

    候關,還是我離家時的那個樣子,青石牌樓高簷閣房。但在那時著我看厭倦了,而忽視的一切,此時都讓我有種無比熟悉的感動。

    甚至我踏在家鄉路上的第一步,就已經落下淚來,甚至還帶有輕輕的抽咽,像一個在外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這幼時讓我肆無忌憚的任性的地方,甚至讓我有一種扭捏的侷促,甚至羞怯。

    還未看見林家的院牆,我心中躊躇不已,我本只想悄悄的看看我的家,看看爹爹阿娘,看看七叔八嬸老太爺他們。但離家越近,我的身體越是疲軟不堪,還有著睏倦,好像那裡是一張極大極鬆軟的床,能讓我永遠安心的在那裡睡眠下去一樣。

    我從來不知道,「家」是這樣一個充滿了誘惑的地方。

    不知道爹爹還好麼?不知阿娘的頭痛病還犯麼?不知老太爺的身子骨還硬朗麼?

    不知...我哥子橫死的悲痛,他們能挺得住麼?

    我越行越慢,心跳卻越發的快了,臉也燒得厲害。在轉過一個街口,便到了林家大宅了。我四顧無人,連忙走到一個小水渠旁,掏了把水用力擦抹手臉。

    大概有三個月了吧。我變成花子之後,就從未洗過臉,頭臉上的油垢,像是臉譜一般的糊在臉上,任誰也看不出我的原來面目。這掬起的幾把水那裡洗得乾淨?但我還是盡量的擦洗去滿面塵土。或許,我不想讓爹爹和阿娘,看到我落破的樣子,而過分傷心罷。

    我用同樣骯髒不堪的衣襟揩淨了面,漣漪漸止的水面映出一個,臉上寫滿憔悴和落魄的倒影。

    我心中不由苦笑,才二十歲的青蔥年歲,看起來卻完全像是三十多歲的潦倒漢。連我自己,都無法認出自己的臉了。

    但是,不知為何,我望向水中的那個我的時候,不知怎得,卻感到一分熟悉的異樣感。這份異樣的感覺,甚至讓我感到冷———在那一瞬間,我感到好像自己的雙眼中有什麼異樣,讓我背脊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不過,異樣的寒冷瞬間而逝。

    任我如何回想,卻回想不起來這種異樣的感覺,是什麼時候曾經有過。

    我已經看見朱色大門外,兩側的石獅子了。據說那兩頭眥目瞪眼的石獅子,在我爹爹小時候就已經在林府擔當了。幾十年的風雨砥礪,雖然磨去了它們的光鮮,但依舊是威武非凡。老太爺說,有這兩頭鎮宅將軍獅,便保的了林家人丁興旺。

    我著手撫了撫石獅腳下抓著的繡球,哪裡有一道很是顯眼的裂缺。記得我小時候,不知為何見到這是獅子便覺得討厭,於是便糾集了幾個堂弟,硬是往獅子腳下的縫隙中,塞滿了爆竹......

    這條裂縫便是那時留下的,記得五叔的小兒子額上被崩出的石屑擦了一道血口,惹得他大哭大叫不休,我也狠狠地挨了一頓好打。

    我心情激盪不已,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膛一般,伸手欲扣響宅門時,卻愣住了。

    因為林家的大門上,貼上了蓋著朱紅大印的封條。封條似乎經了雨打日曬,已經全然退色了,以至於不靠的很近,便看不到它。

    我心中一驚。

    林家在候關算得上大家望族,雖然我爹爹只是個縣裡的諸生,但老太爺知府的官威仍在,怎麼無端會有人敢封了林家的宅子?

    我連忙趴在門縫向裡極力望去,卻不見有半個人影,滿目皆是白晃晃的封條,和紅的觸目驚心的封字。

    我呆立了好半晌,才想起到鄰近的人家打聽消息。但是讓我想不到的是,這條街上,幾乎是十屋九空。

    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心中不由慌亂起來。

    直到幾條街之外,我才遇見有門戶打開的人家。

    候關鄉民生性本就質樸,見我是一個疲頓不堪的乞丐,都是同情的很,食飲皆備。不過一聽到我問林家的事,便立即變了臉色,甚至還動手向我轟打驅趕過來。

    我雖是急於得知家人的去向,卻也毫無辦法。

    後來,我是以兩個燒餅的代價,從同我一般身份的叫化子口中,換得兩三句話。但是這口齒不清的兩三句話,對我來說猶如五雷轟頂一般:

    ———早在兩三個月前,京城來的聖旨,說是要剿滅新黨餘孽,林家百餘口人一個也沒有留下,上至年過八旬的林老太爺,下到林家還不到十歲的曾孫,全都給殺了個乾乾淨淨。

    而且,不知為何,就連我哥子剛剛葬在地藏院的棺木,也給崛起來劈開戮屍。

    我愣住了,即使我經歷過如何變故,也無法應變如此沉重的慘事。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腿腳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地上。

    醒轉過後,胸前血跡斑斑,想是悲怒交加,昏倒時候的吐血吧。我一想起爹爹阿娘的音容,又是昏天黑地的痛哭一場,嘔血升斗。

    從天黑,我幾乎一直悲哭到天亮。直到淚水流出浸腫了的眼眶,像刀子割到一般的疼痛,雖然我仍痛不欲生,但卻慢慢的冷靜下來。

    此時還能冷靜,連我自己都吃驚。但也許是一連經歷了如此多慘然變故的原因。

    林家舉家遭此慘禍,我心中的疑慮甚多:

    ———在京城幾個月,卻也未聽聞譚、劉、楊、康幾家的家人遭受株連,說也來我哥子也不是新黨之首,為何偏偏對我林家如此降株?

    ———開棺戮屍之刑罰,大清朝自開國以來,也只有「明史」之案寥寥數人而已,但那也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若說我哥子他們所犯的罪行,便是如此的天地難容之大罪,為何其他幾人的屍首都是被家人厚葬了,獨獨只有我哥子的墳塚遭此大禍?

    從鄉眾口中,我得不到一點兒確切的消息。那個叫花子雖說出了大概,卻也說的不清不楚。

    我得知這件事情來龍去脈的真相,的最後希望還有一處。

    那便是,位於東門外涼景山金雞嶺的地藏下院。

    那裡我本是很熟,幼時時常隨家中的女眷來此進香。爹爹與寺院主持德衡禪師,私交甚佳,更是時常帶著我入寺玩耍。

    那時我雖頑皮,但寺院如此莊嚴肅穆之地,我也不敢放肆。每次我與爹爹來此探訪禪師時,他總時撫著我的頂,讚歎我佛緣不淺。

    我爹爹對我頑皮頭疼的緊,便笑說讓我入寺為僧,德衡禪師竟當了真了,連連額手稱讚,立時便要幫我剃度。我爹爹自然尷尬之至,推說老太爺不許了。而後來,德衡禪師竟一連幾日臨至林家,極力想說服臉色鐵青的老太爺,讓我出家為僧。

    再後來......

    好像是氣的髮鬚皆顫的老太爺,當著這德恆禪師的面,將爹爹大罵了一頓,這事兒才不了了之。

    那個時候,我好像是躲在簾後,聽著老太爺大罵爹爹,而偷偷的笑吧。

    現在一想起來,我卻滿面淚痕濕了。

    此時的我,已經不是那個,舉寺上下笑臉相應的林家少爺,而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叫花子,這堂皇的廟門根本不讓我進去,那些沙彌甚至用大木棍子將我轟了出去。

    受此冷遇我自然心中氣惱,但還是冷靜住了。

    我在廟門前耐心徘徊到深夜,才從後院翻牆潛了進去。此時,寺裡的和尚早已經做完晚課,熄燈就寢了。

    我按著幼時的記憶,一路很順利的便尋到主持的禪房。

    我不想驚動他人,便翻窗進去,那屋中佈置仍然與十餘年前一般無二,德衡住持正盤坐在昏然的油燈下,伏在案上挑燈夜讀。

    算起來,他也是年逾花甲之年的人了,但是此時看去,他卻不見如何衰老,猶如那十多年前一樣,一襲青色僧袍,鼻如垂玉,唇似朱丹,細眉善目,長鬚童顏,笑面彌勒一般。

    舊地重遊,見到故人,昏燈的恍惚中,我似乎一下回到了十餘年前,與爹娘來此時的場景。

    我還能回憶得起:爹爹一直緊拉著我的手,低聲叮囑我別亂跑,別頑皮,別給寺裡添亂子。阿娘一直跪在殿前蒲團上,雙手合十,雙目緊閉,虔誠的祈禱我哥子的苦疾,早日康復起來......

    十餘年光陰彈指而過,如今爹爹、阿娘、哥子都已經......

    我心中猛地一痛,不禁哽出聲來。

    德衡禪師聽到聲音猛地抬起頭來,看到屋中驟然多了一個蓬頭丐面,身上還血跡斑斑的男子,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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