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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 何方聖土 二四零、為寇 文 / 九氣

    「靖嘉三十八年詔!」

    「奉天承運,吾皇詔曰:罪臣付存身為首輔,結黨營私,妄自尊大,目無天子、太子,受賄、私藏折合白銀八百餘萬兩,家中侵佔良田萬畝,其罪罄竹難書,罪不可赦!如今已然負罪入獄,不日當斬!罪連九族,當以罰沒傢俬,一應充公。然朕仁德,免其家眷死罪,其門下子嗣流放三千里,戍邊充軍洗罪,其女眷充入禮樂司,永入賤籍!欽此!」

    待得奉完聖旨,這白面公公陰森冷笑,便將聖旨收入袖中,快意揮臂尖呼道:「來人吶!查抄付府傢俬,女眷、子嗣分而收歸,不日發配邊疆,甚或連夜遣往禮樂司!」

    這查抄家產是個油水活計,白面公公亦是暗鬥廝殺許久,才得以一騎絕塵,領了這肥美的差事,自該好生收刮乾淨,才不至於白費了他這番苦心。

    只是於付家上下而言,這卻卻非歡喜事,反而真是晴天霹靂。

    待得聽聞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便不止是暫代家主之位的付瞻基,足有十餘人當場昏厥過去,依舊被那如狼似虎的錦衣衛們鎖上銬鏈,如拖死狗般拖出了付府大門。其餘女眷更是尖叫、慌亂一片,付府老太君,那付存的夫人亦是慌了神,一時間承受不住打擊,氣血攻心當場吐血身亡。

    「奶奶!奶奶!」

    平日裡城府極深的付延,雖說機智百出,但得年歲尚幼,在這傾巢大難之下亦是再難尋到往日的鎮靜,方寸大亂之際任由錦衣衛銬牢手腳,卻見得對自家寵愛非常的老太君氣絕的一幕,頓時雙眼赤紅,悲痛欲絕,大聲疾呼之餘,掙扎著欲朝老太君撲去。

    「哎呦!我還真沒看出來,這小兔崽子看似文弱,卻真有一股子蠻力!」

    那白面公公見得兩個錦衣衛才能勉強拉住這十歲的付家長子,立時佯作驚訝,冷嘲熱諷道:「果然不愧是聖上御賜的『昭武將軍』,小小年紀,聽聞卻是文武全才呢!嘖嘖,奈何老首輔多管閒事,惹禍上身殃及了你這小魚兒,雜家也是無能為力呢!來人吶,再來兩個,將我們這位小『昭武將軍』給看緊了!」

    「實在是窮奢極欲,不知人間世故的小公子,來兩個會把式的,給我們小公子點教訓,讓他知道如今是何身份!」

    聽得公公令下,頓時引得好幾位錦衣衛躍躍欲試,終有兩個虎背熊腰的壯漢獰笑而出,對著付延那弱小身板狠狠便是一腳,餘下那位揮舞砂鍋大的拳頭,照著這位小小「昭武將軍」的腦門猛力一拳。

    這兩位卻也是苦修武藝的主兒,常聞他們吹噓,曾拜在那西極仙山門下,學得一身超凡脫俗的好武藝。這事情的真假旁人無從知曉,但得見他們此刻的出手,那拳腳帶起勁風,少說也得有個千斤力道,果然剛猛超群,憑那付延的小身板,更是**凡軀,哪裡承受得住。

    「崩!」

    付延只覺腦門劇震,一股子猛烈力道灌入腦中,劇痛尤未生起,他已然搖搖晃晃,生生被一拳砸暈,待得倒在地上,已然口吐白沫,渾身止不住抽搐,生死不知。

    待得付延再度清醒時,卻是被猛烈顛簸而醒,忍著腦門劇痛看清週遭,才知在他昏迷之間,他與父親二人已然坐上了牢車,此刻正在發配邊軍的荒漠途中。

    付延昏迷已有三天三夜,正值家門大難,他這昏迷不醒便好似禍不單行,竟讓他那養生有道的父親三夜便急得白了滿頭華髮,直待他清醒過來,這便驚喜得求佛告祖,在牢車裡叩謝漫天仙佛,以至喜極而泣,轉而哭著哭著想起這突兀而來的傾巢大難,又自悲從中來,哭泣止也止不住。

    擔驚受怕了三天,又兼有大喜大悲下,付瞻基哭不過一刻,也便心神大散,忽而哭昏過去。

    也算是那野草尚有苟活命,天無絕人之路,這一對落難父子相互照拂,竟磕磕碰碰熬過了這漫長的發配之程,發霉窩頭就著渾水,苦熬三月總算到了地頭。

    這地界已是靖嘉王朝的邊疆,立朝三十八年間,受罪發配至此地修繕長城的人,生生死死幾近數十萬,竟也在這長城內建起了一座粗鄙小城,遮風擋雨,統稱為戍邊衛所築的裴思城。起名這位也是個落難大臣,罪不至死發配邊疆,五十一歲死前見得裴思城落成,總算發了文采,戲稱做「裴思城」,寓意卻是賠死城,其意不言而喻。

    被發配充軍至此,用以修繕長城的人,皆是待罪之身,說句實在話,天下若無大變的一日,他們便永無翻身之日。這等身份,比之賤籍還要低下,生死自也再無人問津,每年死於荒饑、鞭撻、凌辱至死的,少說也得十之四五,鮮少見得壽終正寢之人,稱之為「賠死城」,卻是分外妥帖。

    到得此地,待得押送父子的錦衣衛遞交公文,將這苦命父子交到邊軍手下,便自毫不耽擱地轉身離去,也便帶走了付瞻基最後一份希翼念想,終是認了命。

    付瞻基本是文人,雖未考中官職,卻也是秀才出身,而今四十有二,平日錦衣玉食到得此番大變,又每日因這劫難而黯然傷神,身子骨便每況愈下。修繕長城這等重活計,他哪裡還能撐下去,若非孝子孩兒付延時常幫襯著,若非時常借酒消愁,有那酒力強提著一口生氣,怕是熬不過一個年頭,便要死在這邊疆荒野裡了。

    雖是得過且過,但付瞻基在第二年嚴冬裡受了傷寒,就此便一病不起,勉強撐到了第三個年頭開春,

    喚來孩兒送進最後一口劣酒,便自歎息著一命嗚呼。

    偌大家業一散無蹤,付延從那雲端跌落,自此過上苦命日子,待得如今連相依為命的老父親也脫了苦難,歸西而去,對他的打擊可謂沉重至極。

    但也虧得這盛極而衰的劫難,使得這本就聰穎超群的小子日益成熟,說的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父親離世,他哭喪七天七夜,便自尋了件破舊衣裳洗得泛白,當做喪衣為父親送終。從那伍長處乞討來一塊草蓆,將父親屍身包裹開來,出城到得亂葬崗,忍著悲慟將父親送入墳裡得了安葬,親自刻寫墓碑祭拜三日,便自被那伍長再度長鞭驅使著,再度重複起這兩年裡的活計,起早貪黑搬運搭建長城的巨石。

    但得這堅毅的孩子,連逢劫難卻未被打垮,反倒性子變得愈發堅毅。他早起熬煉刀法,日間忙完活計,夜裡還不忘寒窗苦讀,日睡不過兩個時辰,每日勞苦得枯瘦如柴,十三歲的年紀看上去宛若成年一般,卻真被苦熬得早早滄桑。

    有那同為天涯淪落人的鄰里,見得他這般執拗卻是明面上勸慰,暗地裡議論紛紛,皆俱譏笑他癡傻愚鈍,心有天高命卻是紙薄,這般苦熬日子,旁人無不是得過且過,唯有這榆木腦袋,才會對日後還抱有甚希望、念想。

    旁人嬉笑,落入付延耳中,他卻是置若罔聞,彷彿眾人皆醉我獨醒般,猶自頑固堅信著,這世道總會生出變數來。

    說來天命難測,到得靖嘉四十五年冬,那靖嘉帝沉迷道教丹石,欲圖長生,卻因妖道惑亂常食毒丹,忽而一夜間便自駕崩,聽聞此訊,漫說是這邊疆裴思城,連帶舉國上下亦在處處歡慶,暗地裡有人鞭炮長鳴,以為慶賀。

    不旋踵又過幾日,便自聽聞新帝接位,改年為「慶隆」,並將先帝「罪己詔」昭告天下,旁的那些個陳詞濫調還不甚打緊,但得最後一句「大赦天下」,便讓這小小裴思城就此沸騰,大慶三日不止。

    此後……便再沒了裴思城,甚或說是小城尚在,但得這滿城待罪的人們,已然在半月裡人去樓空,各奔東西,使這裴思城徹底成了一座空城。

    一朝脫了罪籍,付延只覺渾身輕鬆,彷彿壓在肩頭那無形重擔,就此一夜無蹤。他被遣返回了原籍,此時正值科考,他便自一鳴驚人,連過五關皆做魁首。到得第六關殿試,便自被那慶隆帝喜愛非常,欽點狀元郎,授封「六元之首」,由此晉陞翰林院士,所得聖寵比其爺爺付存亦不遑多讓,一路官途自是平步青雲而上,學問天下可聞。

    「盛極而衰,衰極而盛……」

    時至慶隆二十三年,身為左都御史的付延,回想自家這一世際遇,不禁感慨非常。

    但得今日,已是歲末的夜間,他深夜起身到得院中,如若這三十五年一般再度徐徐揮刀,夜舞刀光驚人,若有觀者定然驚為天人,卻無人知他如今這刀法,究竟到了何等高深的境界。

    若非心頭有事難以抉擇,他斷不至於夜裡舞刀,但得兩個時辰,這刀法忽而多出一股子莫名味道,使得他面色漸至堅毅,散發出令人不敢直視的神采。直至此時,他才徐徐收刀,仰天似有頓悟之色,歎笑喃喃,「這刀法與為人一般,果然也該剛直為忠……」

    來日清晨,他吻別酣睡正甜的嬌妻與孩兒,兀自細緻將官服、官帽擺動端正,一絲不苟,這便出府坐上官轎,逕直朝紫禁城而去,看模樣似是如往常般,正該是進宮面聖去了。

    但得第二日,一則驚聞以迅疾之勢傳遍大江南北,天下皆俱聞之震驚。

    原來這位史上最年輕的正二品大臣,堂堂左都御史付延大人,歲末臨近新年之日,竟是進攻面聖死諫,當著慶隆帝的面,直叱帝君三**罪,引得帝王震怒,降罪將這位平素最愛的大臣廷杖至死!

    在這轟動天下的驚聞下,誰也不知那昔日的裴思城裡,來了一批不速之客,呼吼笑罵聲傳盪開來。一聽那污言穢語,還有這群凶漢額頭的白巾,慶隆朝的民眾便該知曉,竟是那群令人聞風喪膽的關外大寇……又入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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