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 何方聖土 二四一、招安 文 / 九氣
「我說大哥,聽聞這勞什子皇帝小兒,自打上位那兩年還勤快些,其後在位二十一年,竟再無一日曾上過朝堂,終日在後、宮荒淫度日……嘖嘖!世間總說後、宮佳麗三千,真不知他是何滋味!」
在這裴思城街角落破酒店裡,一名跟在大哥身畔的精壯漢子嬉笑出聲,兀自替大哥尋來一把還算結實的座椅,小心翼翼掃清座椅與桌上的塵土,便自懷中取出酒囊遞給了大哥,大咧咧說起那慶隆帝的荒誕日子,免不了滿臉的艷羨。
他那大哥生得雄壯結識,鼻下穿著金環,身披貂皮大氅,卻也掩飾不住渾身的凶橫戾氣,與那彷彿自骨子裡透出的血腥氣息,一看便知手下沾了太多人命,令人望而生畏。
待得這嬉笑手下掃盡灰塵,他便自大馬金刀的坐下,接過酒囊咕嘟嘟豪飲,任由嘴角溢出的酒水自胡茬滴落,飲酒也透出豪爽、直莽的氣概。
豪飲半袋刀子酒,酒氣沖熱了氣血,他大笑連呼「痛快」,便自拭去嘴邊酒漬,撇嘴譏笑道:「任是後、宮佳麗三千,都是漂亮如花的婆娘,但哪怕換作是你這牛犢子般的壯身子,日日笙簫夜馭三、五數,怕也吃不消吧?」
「換作是我……」那作陪的漢子神色迷醉,但得片刻又倏然驚醒,訕笑道:「這玩女人便是嘗個甜頭,任是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婆娘,玩久了也該覺著膩味得緊。再者說這玩樂之事,是個人都知道不可過溢,過溢則傷身。俺劉三兒也知道適可而止,無非是在關外太久,這便提不得女人,提起來便止不住念想……但這皇帝老兒,日夜荒淫無度,莫非連那過溢傷身的道理也不懂麼?」
「你當這皇帝老兒便喜歡這般日子麼?」
那大哥聞言又是冷笑,「你且聽聽那市井所言,只道這慶隆朝有兩位皇帝老兒,一位是這荒淫的慶隆帝,一位便是那權傾天下的內閣首輔高拱高大人!這位高宰相倒是好命,攤了這麼個不問朝事、安於享樂的天子徒兒,早已將整個朝堂納入掌中,大到朝臣治罪,邊疆惑亂,小到進補六品小官,太子吃食,竟俱是他在掌權。這偌大的慶隆江山,反倒以他為尊,朝野戲稱做『宰帝』,其權勢早已壓過那無能的皇帝老兒太多!有這麼個『好宰相』,他慶隆小兒又能奈何?」
作陪的壯漢聞言蹙眉苦思,隨即驚疑道:「若是如此說來,莫非這位『宰帝』的心頭……也存了『皇位輪流做,今年到我家』的念想?」
「哈!」大哥怪笑一聲,面色譏諷道:「你卻是高看這位『宰帝』的志向了!」
「這高大人心志高遠,卻奈何是文人出身,自是最重聲名,與我等『賊寇』並非是一路貨!人家所想,莫過於在任時治國平天下,令得四海昇平,求的是名垂青史的名利。但說起改朝換代,他恐怕頭一個會跳出來充忠臣!要讓他領頭做這謀國逆臣,一來因此史上長留叛臣賊子的惡名,打死他也不會願意,二來……他也沒這份謀國的本事!」
作陪那自稱劉三兒的大漢倒也有幾分機智,聽得大哥點撥已是若有所思,頃刻後恍然大悟道:「大哥是說這位高大人他……」
對於劉三兒的聰明,大哥甚是滿意,輕拍著他的肩頭以示稱讚,便自雙目瞇縫間精光乍現,「自古常說,文人謀國,一生難就。縱觀古今,欲謀國者,必以武發家,總也該有自家的軍權,麾下或有精兵強將,或有死忠之士,才有逐鹿天下之力。但而今這朝堂,雖說他高大人權傾朝野,號稱『宰帝』,但朝中兵部卻是慶隆小兒的死忠把持,他高大人浸透經年也無從入手。任他高大人大權在握,但得手下無兵無將,如何敢談謀國?」
劉三兒頓悟點頭,隨即嘖嘖道:「說來這慶隆小兒也並非真就一無是處,總算有些小聰明,還曉得緊守住兵權不放,難怪敢如此放權,縱容這位『宰帝』把持朝政……」
言及此處,他卻渾身微震,駭然望向大哥,「但得如今,這位高大人頒布『招安令』,廣納天下逆賊,安撫予以官職。連帶我們這等關外兄弟,甚或那些個海外倭賊們,無不在此之列。如此說來,莫不是……莫不是這高大人……」
大哥聞言卻是「哼」一聲冷笑,「我等卻無需揣測這高老兒懷了甚心思,他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卻是兩不相干!我等如今家大業大,予以謀國卻還得細細謀劃,這招安正好給了我壯大兵馬、招賢納士的大好時機,自該虛與委蛇,假意招安實則蓄勢。」
煞費苦心總算將這念頭與親信劉三兒說了個明白,見得劉三兒露出欽佩目光,大哥心頭自是得意非凡,隨即凝重叮嚀道:「你且出去招呼兄弟們,暗中將我這苦心告知他們,也好不至於因為我接受招安而寒了兄弟們的心。然後……」
他目露寒光,自有不可一世的囂焰霸氣,卻是乍現即收,兀自摩挲著腰間那飲血多年的馬刀,冷笑道:「然後便將那前來招安的狗官喚過來,便說我呼炎……接受招安!」
而在此刻,那慶隆朝的國都,皇宮正午門前,滿堂朝官正齊聚與此。
那百官最前面,是那位權傾朝野的一品大員、內閣首輔高大人。他神色剛瘦,滿頭鬚髮已然花白,此刻面色也大異尋常,眼神複雜望著門前正值廷杖的場景,與百官一般的沉默。
門前正值廷杖的卻是個硬漢,碗口粗的杖棒猛力砸下,十棒下去已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此中痛苦令人不忍目睹,他卻是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平靜承受著這廷杖死刑。
「停一停!」
緊閉的正午門忽而推開,一位公公尖叫了一聲,兀自負手而出。待見得這受刑大臣的慘狀,他亦是面有不忍之色,歎息一聲才道:「聖上喚雜家出來問付大人一聲,如今可曾知錯了?」
聽得這話,便有與付延親近的大臣頓時兩眼放亮,知曉他付延果然是聖恩極隆。直言罵聖受賜死刑,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惹出的聖怒,饒是高拱亦不敢去替他請饒,但得未過片刻,聖上竟還是生出不忍之心,特意喚出公公前來一問,想必付延只需稍作改口,這事情總還有些回轉的餘地。
高拱平素亦是愛才,對這「六元之首」的付延更是喜愛,與慶隆帝一般知道他是難得的良臣,是以這許多年便在苦心栽培,寄望付延這顆好苗子能夠磨成參天大樹。待得未來帝君掌權時,這付延應是接任首輔的最佳之選,必能將這大名天下至理得風調雨順,更上一層樓。
是以對付延這塊璞玉良才,高拱平素便時常照拂,幾近當做自家門生一般,待其如親子。只是這直言罵聖之後,高拱便痛惜不已,不知這栽培經年的好苗子為何竟自尋死路,便是他這帝師首輔想救也……救不了他啦。
直至此時似是有了峰迴路轉的模樣,高拱那哀默之心便再度萌生希翼。他本欲勸解付延朝聖上服個軟,看看能否將他救下,但得轉念一想,便自決定還是先將聖意問個明白再說。
「敢問洪公公,不知聖上……究竟是何意?」
聽得當朝首輔問詢,這洪公公自是不敢輕慢,兀自恭謹作揖,陪著小心笑道:「回稟高輔宰,皇上說了,『朕看這付延是恃寵而驕,也怪朕平素太寵他,才至他如今目無尊上,鬧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然則他也真是滿腹經綸的大才,本有烹治社稷的大能,日後還要留他輔佐太子治國,就這般賜死,朕還是於心不忍。這樣吧,洪立你替朕去問問他,若是他已知錯,便讓他官降三級,遣返府中閉門思過兩年,待得真個知錯了,便去做那禮部右侍郎。若是還一味死不悔改……哼!朕的天下良才濟濟,也不缺這麼個付延,既然他敢直言罵朕,朕便遂了他那名垂青史的念!依舊廷杖賜死!」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再看向那廷杖下渾身傷痕的付延付大人,艷羨者有之,嫉妒者有之。連直言罵聖,也還能讓聖上不忍殺他,那責罰說是責罰,還不如說是教訓罷了。
說是官降三級,閉門思過兩年,但得其後卻做那禮部右侍郎,後面的路數於這些個官精而言,已是顯而易見。
做得禮部右侍郎,轉兩年便該升任左侍郎,待得那老邁的禮部尚書致仕,他付延便能順理成章接任尚書之位,其後便該入閣做那內閣大學士,日後依舊是首輔之位。這般聖恩,縱觀古今怕也前所未見,實在非同凡響。
高拱心頭卻是大鬆了口氣,對這能得聖上另眼相待的後生,也難免生出嫉妒之心。但得此時此刻,他亦為付延欣喜,趕忙溫言勸導道:「立言(付延字號),難得聖上開恩,饒恕你大逆不道之罪,你便向聖上服個軟,說明白你酒醉未醒的亂言之事,如何?」
聽得高拱領頭,其餘百官自是連聲應和,對這位注定要平步青雲的付大人紛紛勸慰開來,展現交好之心。
那沉默許久的付延,此刻終是嘶啞著艱難開口道:「勞煩洪公公,我付立言本為左都御史,身有進諫之責,然聖上有罪,為臣便該指出,臣卻不知……何罪之有?」
百官聞言,頓時驚愕得鴉雀無聲,那洪公公歎息一聲,揮手示意繼續廷杖,轉而入宮朝聖上稟報去了。
不旋踵兩百餘杖,終是將付延最後一口生氣也就此打了出來,他忽而迴光返照,閉目失笑,微弱喃喃道:「吾以剛直處世,這臨了才知剛直真諦,倒也命有所值……只是苦了吾妻與吾兒啊……」
一言未盡,他濁氣卻已吐盡,在週遭百官或是幸災樂禍或是長歎惋惜間,就此辭世。
這些個肉眼凡胎的百官,卻也看不見一粒飽滿圓潤的微粒自付延肉身倏然高飛而去,遁入虛空黑洞裡,轉瞬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