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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六回 一軟一硬兩個釘子 文 / 浮竹

    六回一軟一硬兩個釘子()

    次日一早,他先去翁心存府上拜訪,翁心存起初循例擋駕,可是袁潛執弟子之禮再三請見,翁心存既不好拒絕,又覺得王爺給足了自己的老面子,當下親自迎接出來。

    袁潛一見他在屏風後面出現,當即照著上書房中皇子見師傅的禮節,跪了下去。剛要叩頭,翁心存急忙攙起,連稱折殺,恭恭敬敬的把他迎到中堂。

    到得落座之時,又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執,翁心存不敢坐主位,定要尊袁潛上座,袁潛哪裡肯讓,硬是把他捺在上手坐下。翁心存有些受寵若驚,心中卻也憑空畫了一個問號。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王爺待他如此恭敬,究竟是圖謀什麼?

    袁潛瞧出他的疑惑,當下道:「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師傅教導發蒙之恩,小王畢生不敢忘懷。」叫榮全端出回禮,卻是一張精鞣的熊皮褥子。袁潛親自雙手捧上,道:「此物是小王早年隨先帝射獵所得,曾記得師傅素有痺疾,睡這褥子可以防風辟寒,大有裨益。」

    翁心存接了過來,摸著柔軟暖和的黑熊皮毛,一時有些感動,沒想到這個王爺門生還是個重情義之人。忽然想到,射熊的事情本不常發生,奕訢才不過二十歲,在自己印象之中,也只碰過一次,便是與肅順同斃一熊,互相爭奪的那一回了。現下他將這熊皮送給自己,那是否也是在向自己表明往後再無爭權奪利之心呢?

    忍不住抬頭望了袁潛一眼,四目相交,只覺他的眼神深不可測,既看不出有什麼心思,也看不出他沒動什麼心思。翁心存暗暗歎了口氣,他從十幾年前初次見到這個聰慧的六貝勒,便知道他早晚必非池中之物,那時候先帝對他也頗為喜愛,原以為將來有機會立他為帝,那可真是國家至福;可沒想到自己丁憂回家之後,杜受田居然出了奇計,幫著四貝勒奪得大位,六爺心裡想必一直忿忿不平罷。

    雖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陛下已然登基,為人臣者只有盡心輔佐,豈能有半點怨懟之意?翁心存口唇一動,想要勸勉六爺幾句,不要讓他在這條路上愈走愈遠,可是張開了口,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白鬍子抖了兩抖,最終還是沒能說得出來。

    袁潛見狀,急忙撇開話頭,道:「聽說師傅的四令郎正在京中,不知可否一會?」翁心存正在心亂如麻之際,隨口答應,便叫下人去喚四爺來。

    翁心存的長子同書,是道光二十年的進士,早在年前先帝在世的時候已經外放;次子音保早夭,三子同爵因事回籍去了,現下只有次子同龢隨侍身邊。過不多久,一個青年快步走了出來,先跪下對父親行禮,繼之又給袁潛叩頭。

    袁潛連忙請他免禮入座,翁同龢遲疑不敢,望了父親一眼,見心存點了點頭,這才側著身子坐了下來。袁潛笑道:「這位便是翁四郎了,說起來咱們還算是同門呢。」叫榮全捧上給翁同龢的禮物,無非是一些上好的筆墨箋紙之類。

    翁同龢一番遜謝,兩下隨意談論幾句,袁潛便將話頭扯到正題上:「小王蒙先帝舊恩,硃筆賜封親王,今又蒙皇上恩典,開府建衙,覺得自己德行才具,實在難孚厚望,雖則皇上特旨,叫小王以後仍在上書房讀書,但是卓師傅講授自有時辰,翁師傅年事又高,小王也不忍時時煩擾。」望了翁同龢一眼,笑道:「四令郎少年高才,小王聞名久矣,往後想時時請益,相互切磋,萬望勿棄駑鈍為要。」

    翁心存心裡一顫,這是很明顯的想把自己一家拉攏過去,自己從先帝駕崩以來無時無刻不在擔心的事情,現下終於鐵一般地擺在眼前:六爺當真從未放棄過爭奪大位!出於對皇室的忠心,翁心存本能地就要拒絕。在他的觀念之中是不能容忍一個動搖君位的親王存在的,更何況乎這個親王還要來尋求自己的支持?

    話說到這個份上,袁潛覺得已經不應該繼續談下去了。於是他彬彬有禮地起身告辭,臨走時候,嘴角帶笑地望了翁同龢一眼,那神情似乎是說,我恭王府的大門永遠對你開著,什麼時候想來,儘管來就是。翁心存一直送到門外,望著六爺離去的背影,忽然問翁同龢道:「你覺得六爺與陛下,哪一個更好些?」

    翁同龢沒料到父親竟突然問出這種大不韙的說話,就是血氣方剛的自己也不由嚇了一跳,一時張口訥訥,無言以對。翁心存微微一笑,道:「六爺才氣武略有餘,心機卻欠缺得很。他若真想成大事,方才便不該對你我說那一番話。你明白麼?」

    翁同龢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只聽父親又道:「我大清自來都是立賢不立長的,今上仁孝,深得先帝之心,但諸位皇子之中,文武皆可稱冠的唯有六爺而已。擇嫡長而立,開國以來絕無僅有;一匣兩諭,更是曠古未見。上諭下日,我便料定將來必有一場風波,六爺肯安心知命便罷,否則這一場動盪是免不了的了。何去何從,你自己抉擇罷。」

    他所說的一匣兩諭,那就是指道光皇帝臨終之前的金匣朱諭,那諭旨上親筆寫著三行文字,先是一行滿文,後面兩行漢文寫道:「皇四子奕詝立為皇太子,皇六子奕訢封為親王。」對於喜愛奕訢的道光皇帝而言,這無疑是一次艱難痛苦的抉擇;而在看好六爺的諸臣們看來,更是六貝勒令人遺憾的敗北。

    新皇剛剛登基,六爺心裡的不解與不平、酸楚和失落是不言而喻的。皇帝看沒看出來,翁心存不知道;但是深諳官場之道的他明白,這種時候最好的是默不作聲,不要觸怒任何一方。於是他如此教導兒子:「六爺那裡,你去去無妨。只是詩文酬答,但可鑒賞風月,切切莫議國是。記住了?」

    翁同龢有些開竅,點了點頭,心裡卻有三分不以為然。

    袁潛從翁家出來,轉頭去拜曾國藩,不巧他卻出門去了,於是便徑往他的師傅卓秉恬那裡去。今日卓秉恬恰好告病未朝,袁潛口稱擔憂師傅的身子,給他帶來一些滋補藥物,卓秉恬照例地擋駕虛套一番之後,也就強支病體,出來與他會面。袁潛知道此刻不宜多說,只慰問了幾句,就要告辭。卓秉恬叫道:「六爺留步!」叫兒子卓枟攙著他起身,在袁潛腳尖前面跪了下來,連叩三叩。

    袁潛嚇了一跳,連忙扶他起身,驚道:「師傅這是何意?」卓秉恬道:「老朽無能,不曾有助於六貝勒,深自慚愧不已。」容色一肅,道:「但陛下已經繼受大寶,為人臣者只可盡心竭力的扶助聖主,倘有半點異心,將來九泉之下何以見先帝?何以見我大清的列祖列宗?」

    他這幾句話說得聲嘶力竭,竟嗆咳起來,胸膛一上一下地用力喘氣。卓枟連忙替他撫摩背脊,卓秉恬好容易喘過氣來,道:「老臣身受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與今上三朝山高地厚之恩,唯思性命相報而已,當初所以教導六貝勒者,不過為我大清社稷綢繆而已;今日不敢從六貝勒所托者,亦不過為我大清社稷綢繆而已啊!」說罷,連連叩頭不已。

    袁潛一時有些發愣,沒想到卓秉恬竟是這麼一個人,難怪奕訢的記憶之中找不到多少關於他的內容,想來這也是奕訢心中一塊不足為外人道的傷痛之處罷。

    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可說,袁潛只得掩飾一番,說自己此來不過是探病,並無他意,跟著倉皇逃走。出得卓府,忍不住重重頓足,暗罵自己白癡,這一來底細給卓秉恬瞧出了不少,不知他會不會去告訴咸豐?

    事情已經鬧出來了,後悔藥是沒得吃。唯有見招拆招,看咸豐有沒有動作再說。不過這麼一來,原本要拜訪的曾國藩與僧格林沁,袁潛也就不敢隨隨便便找上門去了,沒想到這個時代人與人相處是如此的困難,奕訢把記憶轉交給他的時候,怎麼沒順帶警告這一點?

    鬱鬱地回到恭王府,剛一進門,便給穿堂中的排場嚇了一跳。只見許多人黑壓壓地跪在地下,齊聲叫道:「恭迎王爺回府!」小太監連滾帶爬地奔到涼轎前面,伏在地下給他擺好踏腳,伸手來攙他。

    袁潛不知道王爺開府之前與開府之後的禮制規矩都是不一樣的,況且之前他在宮裡東五所的時候,一直都在守孝,各種排場都須削減,是以這麼大的場面來歡迎自己,倒還真是頭一回見。

    不過也只是片刻,他便平靜下來,揮手道:「都下去罷,本王想一個人靜一靜。」說罷,也不理眾人,獨自鑽進了府邸東北的一所小樓去。這小樓上下兩層,一共八間房子加一個平台,地方不大,裝飾也不華麗,可是卻十分精緻幽雅,更好的是樓周圍被一泓碧波環繞,唯有一座竹木小橋可通。人在樓上,時時可以聽到蟲鳴鳥啼,據說夏天來到的時候還有蛙聲如潮,是以袁潛很是喜歡這裡,正在琢磨往後把自己的主要活動場所定在這樓上。

    他登上樓台,夕陽暖洋洋地,和著傍晚的微風一起撲面而來,讓他煩躁的心緒漸漸安靜下來。袁潛反思了一下今日的行程,覺得自己還是太嫩,太容易把自己的心思透露給別人知道。在這個社會之中,學會如何保護自己真的很難很難。

    出了一會神,袁潛歎口氣,轉過身來,赫然發現奕訢的福晉德卿正站在身後,不由得嚇了一跳,訕訕然道:「卿卿,你怎麼上來了?樓上風大,快進去。」〔按,俺實在沒辦法了,俺查不到桂大小姐的閨名,但是她又是不能不寫的重要人物,所以俺只好隨便捏一個了。〕

    德卿是桂良的寶貝女兒,雖然是正統的滿人,可是從小便受儒師教導,深有賢良淑德之風,為人又極聰慧,見丈夫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知道必是今日在外面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了,當下想要轉開他的心思,婉言道:「妾新制一闕小詞,不知爺可有心思鑒玩。」

    奕訢夫妻兩人都是博學之人,看來往昔應答酬唱並不稀奇,可是放在袁潛身上,什麼詩詞歌賦他是只會讀,不會寫的,忍不住微微苦笑,道:「今日頭痛得緊,下回再說罷。」

    德卿碰了一顆軟釘子,卻是毫無慍色,道:「妾燉了一碗雪耳蓮心羹,清熱去火是最好的了,王爺餓不餓?」

    經她這麼一說,袁潛才發覺自己一天下來是水米沒沾牙,忙碌的時候覺察不到,現在清閒下來,肚子便咕嚕嚕地抗議起來,幾有翻天覆地之勢。

    袁潛赧然抓抓頭皮,德卿掩口微微一笑,叫女侍捧上一碗湯羹。袁潛嘗了一口,但覺冷熱適中,味道又好,忍不住端起碗來一口氣吃了個精光。德卿一直在旁瞧著他吃完,問道:「爺還要麼?」袁潛點點頭,由衷地讚道:「真好吃!」

    他一口氣吃掉了三碗才肯作罷,一時覺得這真是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以來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德卿接過空碗,叫女侍端了下去,看著樓台上除自己與丈夫之外再無別人,這才道:「妾歸寧省父,父親他老人家並沒什麼大病。」

    袁潛啊了一聲,一拍腦門道:「那就好,那就好。搬家的事情搞得手忙腳亂,居然也沒去拜會岳父大人,真是該死該死。」德卿見他誇張的樣子,忍不住莞爾一笑,心想王爺什麼時候也學會逗樂子了?只是看他的樣子,多半還沒聽懂自己話中隱含之意,當下又再暗示道:「父親他老人家只不過是扭傷了腳腕,歇了幾日,便可以下床了。」

    袁潛點了點頭,忽然覺出不對來:桂良不是聲稱病危,巴巴地把女兒叫了回去,甚至於連咸豐的登基大典都沒有能參與麼?怎麼德卿卻說他只是扭傷了腳脖子?

    女兒自然不會編派父親的瞎話,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桂良有意托病不出,不給咸豐面子。這膽子可是夠大的,他想幹什麼?

    袁潛疑惑地望了德卿一眼,從她清澈的瞳孔之中確實看不出半分狡詐欺瞞的成分。奕訢留給他的記憶也可佐證,桂良父女兩人始終是站在恭王這邊的,是兩個可以信任倚重的人。瞬息之間,他腦中已經轉過了千百個回合,終於道:「俗話說的好,傷筋動骨一百天,岳父他老人家年紀大了,扭傷可是大事。過幾天我去宮裡請一日假,便陪你回去看看如何。」

    德卿見王爺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微笑著點了點頭,屈身一福,道:「妾身不打擾王爺了。」就要告退。袁潛雖想多與她交流一下,可是一來不知奕訢與她之間經常談論的話題,二來也怕萬一觸及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露出馬腳不好收場,是以便任由她去了。

    不過這麼一來,心情便好了許多,至少目前在這朝廷上已經有一個半人倒向了自己,一個是桂良,那半個便是翁同龢了。他會不會來找自己是一個未知數,就算他真的來了,能不能代表他父親,更是不得而知。

    太陽漸漸地沉了下去,再也看不見了。袁潛憑欄遠眺,望著天地相接之處隱約可見的山巒起伏、歸鳥入林,方纔的雜亂思緒似乎一掃而空,心頭剎時間一片空明。以後的路還長得很,可是人總要一步一步的走下去。至於這路通向哪裡,就連老天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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