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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十三回 敲山震虎 文 / 浮竹

    十三回敲山震虎()

    一到乾清宮暖閣門外,奕詝正在裡面批閱奏折。侍監傳話,叫恭王在外候著。

    袁潛心中覺得有些不妙,明知著急無用,也只得不動聲色地站在殿外等了起來。

    這一等可就直等到了太陽下山,其間皇帝用了一次午膳,換了兩回茶,叫了兩回墨,始終不曾傳他進去。

    袁潛已經站得雙腿發麻,這才終於盼到一名太監出來傳見。他隨著太監進了東暖閣,一挑簾子,隨即一個跪安,口中道:「臣弟奕訢恭請皇上聖安!」這個跪安的動作,做起來極之複雜,他雖然早已經練得純熟,可是站了一天兩腿難免打戰,這左腿跪下之後右腿一抬,身子便是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只聽奕詝在裡面道:「進來吧!」袁潛穩住心神,走了進去,但見皇帝坐在南沿炕頭,面前放著一個紅邊白心的墊子。

    袁潛知道這個墊子是專給大臣跪拜用的,照規矩臣子見皇帝,應該跪著回話,可若是皇上特別寵信之人,也就可以沐恩不跪。往常自己見駕,奕詝都是在他將跪未跪之際便免了他的跪,今日可有些不同,皇帝坐在炕上,只顧低頭看他的奏折,絲毫也不理睬這位皇弟。

    袁潛沒辦法,只得跪了下來,口稱聖安。奕詝抬起頭來瞧了他一眼,冷冷的道:「虧你還記得朕是你的皇兄!」

    他這話早就不是話裡帶刺那麼簡單了,簡直就已經是一枝碰也碰不得的刺玫瑰。袁潛硬著頭皮摘下頂戴,以頭碰地,他知道碰頭聲音愈響,表示對皇帝愈尊敬,豁出去用力叩了幾下,只覺得頭暈眼花,卻沒聽到多大動靜。

    奕詝又發洩了幾句,才道:「某御史參爾交接士子,可有其事?」

    袁潛低著頭答道:「有。但只是詩文酬唱而已,無涉國是。」

    奕詝哼了一聲,顯是不信,道:「詩文酬唱?好一個詩文酬唱,且將爾等往來詩文背誦兩闕出來。」

    袁潛汗出如漿,要他做詩,那簡直比要他的命還慘,一時之間哪裡找什麼詩去?只得伏地叩首,不敢說話。

    奕詝沉默半晌,終於道:「你起來罷。」袁潛如蒙大赦,這才略舒一口氣,遵旨站起身來。只聽奕詝道:「從前皇考在日,你我兩人同居東五所,你年方六歲,剛剛開始往上書房讀書那陣子,早上寒冷,總是不樂意起身。可是嬤嬤只要一喚『四哥走了』,你便忙不迭地從被窩中跳起來,一面叫『四哥等我』,一面閉著眼睛叫太監給穿衣服。」

    他說著說著,臉上不禁露出一種嚮往的表情,喃喃道:「那時候手足之情,何等快樂,豈如今日……」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袁潛極力在記憶中尋找,卻想不起一點關於這事的一鱗半爪。看來就連奕訢本人,恐怕也早把這段過去給忘懷了罷。

    奕詝轉過身去,留給袁潛一個背影。不知道為什麼,袁潛忽然覺得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帝,他的身影竟然也是如此單薄軟弱,似乎只要輕輕一把,就能夠將他推倒在地一般。

    只聽皇帝背著身子道:「今早天還沒亮,康慈皇貴太妃便進宮來見朕,是不是你求懇來的?」袁潛自然一口否認,奕詝輕歎一聲,道:「太妃也說非你所托。可是為人子女者,累父母如此奔波,於心何忍?朕也是太妃撫養長大,實在不欲惹她傷心難過。你我兄弟系出一脈,難道當真不能攜手併力,非要如此離心離德麼?」他這幾句話,滿是沉痛之意,顯見得出於至情,全不似作偽。

    袁潛不知說什麼才好,一直以為咸豐皇帝對奕訢是充滿了懷疑與戒備的,從來不曾想過,原來他心中也有一份兄弟親情在,也不情願將手足至親當作敵人一般防範。忽然之間,袁潛似乎明白了奕訢為什麼非要將自己拉來這裡替他完成這一生,大概對於奕訢而言,這份血脈聯繫也正是那道最難逾越的屏障,使得他終咸豐一世一直無法背叛他,至於後來慈禧掌權,奕訢心計不如她,手段不如她,自然更加難以脫身了。

    袁潛心中滿是茫然,他發現自己正審視著奕訢曾經走過的宿命,這宿命就像一道鋪設好了的鐵軌,逶迤延伸,直通向遠方誰也看不見的地方;而奕訢就是那鐵軌上隆隆轟鳴的火車頭,自從機車發動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他要停靠的每一個車站。一時間袁潛忽然覺得胸口像有一塊什麼東西堵住,塞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不斷在腦中提醒自己,自己不是奕訢,奕詝與他也沒有什麼兄弟關係。可是不知什麼緣故,近來袁潛漸漸發現自己對奕訢這個身份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難道是因為自己本就是他的後世麼?

    不論原因何在,袁潛卻清清楚楚地意識到這種情形發展下去是十分危險的。細細想來,奕詝並非不曾對他表示過善意,且不說持服未滿便破格准許他開府,更不說屢次有人參他,奕詝都給壓下不辦;就是方纔這一番話,也能讓袁潛感覺到他是真的不願意放棄奕訢這個兄弟。

    咸豐不像是一個有心計的人,他對待奕訢,厭惡的時候便赤裸裸地厭惡。譬如後來他逃到熱河,死前不久奕訢曾要求前去探望,咸豐一口便拒絕了,等到臨死之前,又親口遺命,不准奕訢前來奔喪。所以袁潛相信,現在他的表現就是出於本心。

    雖然如此,可皇帝畢竟是皇帝,單看他在自己身邊安插了坐探,就足夠說明即使是兄弟,也不能觸犯皇帝的權威。高處不勝寒,袁潛這個時候才真正懂得,不論咸豐還是奕訢,其實都是很寂寞的。

    他在那裡胡思亂想,一沒留神,就忘了聽皇帝說話。咸豐有些不滿地咳嗽一聲,將他從沉思當中喚醒。

    袁潛連忙集中精神,只聽奕詝道:「太妃說,叫朕給你個差事辦辦。朕想如今先帝之服未滿,若是委你辦差,恐怕招惹物議。」袁潛俯首叩頭,奕詝又道:「從今往後,你就不必再來上書房讀書了。好生在府裡修身養性,待服滿之後,朕自然委以重任。」

    袁潛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不讓他繼續來上書房,那是表明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了呢,還是標誌著皇子從少年轉為成年?還是抽空去問問桂良的好。

    不管如何,胡亂叩頭謝了恩,便退了出來。剛出簾子,無意聽得聽奕詝在背後低聲自語,道:「阿瑪,阿瑪,若是你當年,又該如何是好?」

    他回到府邸,發現張舜文的總管已經給撤了去,代之以一個姓鄧的太監。袁潛心中了如明鏡,這個鄧太監想必便是皇帝的親信,看來往後在這府中也不能做什麼事情了。他鬱鬱不已,獨自上了樂道樓,遙望遠處,一時只覺得天地有如一張羅網,自己就是網中一隻怎麼飛也飛不出來的鳥。

    坐了片刻,愈來愈是心煩意亂,想起今日一日下來不知磕了多少遍頭,自己好好一個現代文明人,居然要來對人卑躬屈膝的受這等鳥氣,忍不住一掌拍在欄杆上,震得旁邊掛著的一個鳥籠子晃了半晌,籠子裡的鸚鵡嚇得呱呱亂叫。

    袁潛正沒好氣,聽得它叫,心頭愈怒,喝道:「你丫叫什麼叫?」

    那鸚鵡毫不知趣,竟然學舌起來,跟著叫道:「叫什麼叫,叫什麼叫!」

    袁潛大怒,啪地打開籠子,伸進手去一把將它捉了出來,切齒冷笑道:「我讓你叫!」手掌用力一收,登時攥得那隻小小鳥兒肚破腸流,嗚呼哀哉了。

    時值初冬,鮮血流在手上,剎時間變成冰冷。袁潛怔怔地望著掌心一片殷紅,心頭沒來由地一陣發毛,手一鬆,那鳥屍掉在地下,一條腿猶自微微抽搐。

    剎那間袁潛有一種錯覺,自己就是那只鸚鵡,不知哪裡來的一隻大手牢牢地攥住了他的心肺,把他憋得窒息。他不由自主地揮動手臂,大聲喝道:「滾開,滾開!」

    啪地一聲,拳頭打中了一個人,袁潛一怔,定睛望去,卻是德卿上來尋他,見到他滿手鮮血,形若發瘋的樣子,忍不住嚇得倒退一步,說不出話來。

    袁潛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種情形,索性閉上嘴巴不加辯解,轉過身去瞧著樓下池水中早已乾枯的幾片荷葉。

    德卿驚魂稍定,低聲道:「今日妾身去見父親,父親說他自會設法,叫爺這些天什麼也別做,安心在家等候便是。」

    袁潛此刻已經稍稍平靜下來,仍是不願說話,只點了點頭。德卿無語,默默地從懷中掏出一幅帕子,替他揩拭手上的血污。

    沉寂良久,袁潛憮然道:「你覺不覺得我是一個瘋子?」德卿搖了搖頭,輕聲道:「爺不是瘋子。」

    袁潛擠出一絲苦笑,渾身無力地坐了下來,茫然歎道:「這世界究竟是怎樣的?」

    此時此刻,他端的是心亂如麻。起初的一腔豪情壯志,被嚴酷的現實漸漸消磨掉了大半;而未來的前途,又是那麼渺茫而不可確定。袁潛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目標是否正確,假使不管他怎麼努力,仍舊不能擺脫奕訢的宿命、中國的宿命,那麼這些努力還有什麼意義?

    忽然間,他冰涼的掌心之中感到一絲溫熱,卻是德卿將自己的手放在他掌中,反握住了他的手掌。袁潛手肘一縮,想將手抽回來,可是終於又停住了,任由她這麼握著。

    德卿的心裡也十分不是滋味,從前的王爺,是一個開朗、機智、風趣的人,每天晚間總要拉著她的手說一會話,不逗得她莞爾而笑誓不罷休。

    大行皇帝駕崩以後,格於守孝的規矩,兩個人不能同床共枕,這一點德卿並沒有絲毫埋怨。讓她傷心難過的是,王爺居然像換了一個人一般,變得陰沉起來,變得眼神裡時常露出一種誰也讀不懂的神色。他也不再主動與自己交談了,每日除了進宮,回來就與他的一幫隨從議論大事,到晚間便獨自在書齋看書。

    她知道王爺的志向遠大,先帝將皇位傳給四阿哥而不是他,確是傷透了他的心。可那是命數如此,有什麼辦法?老話說的好,命中只得七八斗,走遍天下不滿升。現下王爺的行為,明明是已經有了不臣之心,大清自從開國以來,對於覬覦皇位的宗室一向是毫不手軟的,德卿心中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是強烈。

    可歎父親不但不加勸阻,反倒在一旁推波助瀾,一個是丈夫,一個是父親,誰也不是能夠出言勸諫的,她的心裡愈來愈是擔憂,只怕哪一天自己的預感變成現實。

    兩人一立一坐,就這麼如同泥塑木雕也似地僵在樓上,直到日落月升,清冷的月光透過屋簷投射下來,給兩個人身上都蒙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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