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潛龍 十四回 靜海翻波 文 / 浮竹
十四回靜海翻波()
從那次召見以後,袁潛便完全地沉寂了下來,除了每日照例進宮請安,在上書房讀書,偶爾陪伴德卿歸寧,去探望一下泰山大人之外,幾乎就是絕足不出府邸一步,也不接見什麼客人。新提拔的首領太監鄧僖雖然一直十分恭謹,可是袁潛知道,他無時無刻不在暗地裡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哪怕是上個茅廁,也逃不出他的眼睛。
一晃便到了新年,袁潛規規矩矩地參加大朝,又規規矩矩地退朝回府。剛剛改元的咸豐皇帝並沒有單獨召見,而是只命人賜了祭肉給他。袁潛收下之後,寫了一封肉麻至極的謝表呈上,至於那祭肉,他卻只象徵性的吃了一口,剩餘的全都奉給名義上的母親皇太妃了。
閒居的日子裡,他添了一個獨特的嗜好:做木工。從新年之後,皇帝便恢復了他的上書房功課,是以除了進宮請安與讀書之外,其餘的時光袁潛幾乎都是在樂道樓裡度過的。一樓的四間房間,被他全數打通了隔扇,聯成一間大工作室,平時除了易得伍誰也不讓進來。
除此之外,他還在府中的空地上開闢了一個足球場,自己用豬尿脬做成了足球,把太監編成球隊,訓練他們踢球。他很驚訝地發現,易得伍的個子雖小,卻有門將的天賦,反應十分靈敏,幾乎沒什麼球是他撲不到的。於是訓練易得伍,又成為他生活中的另一個主要內容。
這些一概傳到了皇帝的耳中,咸豐表面上只是一笑置之,有時還輕輕斥責一句,說他玩物喪志。其實在他心中,奕訢玩物喪志何嘗不是最好的結果,既保全了兄弟之情,又不再擔心他會圖謀動搖自己的皇位。
於是漸漸地,咸豐開始真正對恭親王放心起來,他本就不願意看到手足離心的情形發生在自己身上,只是這位六弟太過優秀,又太受先帝的寵愛,大位歸於自己,他心中必定是鬱鬱不平的。接連敲山震虎數次,料想他應該已經認識到自己才是皇帝,是萬萬人之主的這個事實,近來已經安分守己了許多,看上回他和自己的一首詩作,句中有「自揣疏庸慚莫報,常聆訓示慎毋忘」、「帝念篤親情至渥,兢兢夙夜又何遑」等語,顯見得十分恭謹謙遜,這些都令皇帝十分滿意。加上康慈皇貴太妃時不時在他耳邊說上幾句好話,袁潛終於鞏固住了自己的地位。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情,卻花了他足足兩年多的工夫才辦到。
這兩年來,袁潛雖不敢在表面上有什麼大的動作,可是暗地裡卻成功地建立起一個以榮全為首的情報機構。他要榮全藉著輾轉各地收租的機會,替一些有年幼子女的包衣奴才贖身,條件是把他們的子女交給榮全,放在一個秘密的地方進行教養。經過大約一年的訓練,便讓他們投往各大臣家中為奴。
絕大多數人只是做了極其普通的奴才,但是也有一些較為聰明伶俐的,又或者是長相水靈的女子,能夠得到大臣們的寵愛。他們就是袁潛的信息來源,因為不論自己還是父母都是靠著袁潛才得以擺脫奴隸的身份,這些少年們對他都是忠心耿耿,死也不會背叛的。而他們的家人,現在正居住在袁潛出資買下的土地上,說光彩些,是給他們解除後顧之憂;說不光彩些,那就是人質了。
咸豐二年四月,道光皇帝去世已經二十七個月,袁潛總算得以脫下那身令他深惡而痛絕的素服,恢復正常人的生活。過了兩個月,咸豐終於正式遣使冊封奕訢為親王。他即位之初就已遵先皇遺旨,封奕訢為恭親王,可是遲至三年之後才正式頒冊封定,也算好事多磨吧。
袁潛心裡明白,這意味著皇帝一直在考驗自己,如果態度恭順,能與他休戚與共,便委以重任;如果恃才傲物,目無君長,恐怕連個閒散親王也做不成。這次正式冊封,表明三年來考驗基本合格,而他更知道,自己這才算獲得咸豐帝的初步諒解和信任,往後只能繼續以恭順安服的態度、韜光養晦的舉止,繼續藏才示拙,等待上天給他的機會降臨。
憑借自己的忍耐終於擺脫了被動地位的袁潛,仍然沒有能夠獲得登上政治舞台的機會。在這個**社會當中,你能不能身居要津,並不是取決於你的能力,而是取決於你是不是對君主絕對的忠心耿耿。皇帝雖然已經對他有了信心,可是說不准還有一星半點的懷疑,又或者在等待更恰當的時機,總之是一直沒有交給他什麼正兒八經的差事去辦,而是僅僅叫他負擔一些禮儀性的活動,道光皇帝慕陵的敷土禮叫他去,大饗之禮叫他去,連這一年的週年忌辰也叫他代理了。
不過這總算是一種好現象,這些代天子祭祀的活動都是極為風光的,若不是宗室重臣,還得不到這樣的待遇。所以總體來說,袁潛覺得自己的未來還是一片光明的。
與冊封的詔書前後腳傳到恭王府裡的,是另外一個消息:曾國藩已經放了典試江西,不日就要離京南下。
見到邸報,袁潛不由得小小吃了一驚。照他所知,曾國藩這一次去江西,原本是打算順路回家看看的,可是走到半道母親便去世了,於是他回家守孝,過不多久,便在家鄉辦起了團練。要抓緊時間再與他會上一會,袁潛當即做了決定。
為了避嫌,他已經許久不曾私下同曾國藩交談了。可是這回機會難得,不得不然,於是幾天後的早朝之後,他就覷準一個機會,叫住了正要離去的曾國藩。
曾國藩並沒有忘記他,很是恭謹地同他招呼。袁潛笑道:「聽說滌生又要為人座師,替國家選拔英才,真是可喜可賀啊。不知哪天起程?」曾國藩謙讓兩句,如實告知袁潛離京的日子定在二十四日,還以為王爺是有什麼關節要囑托,便停下來等著他吩咐。
誰知袁潛屈指一算,卻道:「原來後日便要出發了。今晚本王在翁師傅家中置酒為滌生餞別,不知可有這個面子啊?」
曾國藩連忙道謝不迭,王爺不在自己府裡擺酒,而要跑到翁心存家裡去請客,大家同殿為臣,這其中的原委早已頗知一二,也就不追問下去。
當晚,曾國藩如期而至,席間袁潛表現得很是快活,頻頻舉杯,席尚未散,他卻已經半醉了。翁心存有些擔心地瞧著他,卻不好出言相勸。袁潛站起身來,對著曾國藩微一舉杯,笑道:「滌生,後日一去,總有數載不能相見,且飲此杯,莫忘了當日你我縱論天下,何等快意!」說著自己一飲而盡。
曾國藩心下微覺奇怪,只不過是去主持八月間的鄉試,至多十月便可以還朝了,怎能談到數載不能相見?一時間只疑心王爺喝醉了胡亂說話。遲遲疑疑地乾了杯中酒,卻聽袁潛又道:「聽說荊州乃是藏龍臥虎、鍾靈毓秀之地,不知除了滌生以外,還有什麼人足稱雋才?」
曾國藩一時不敢便答,眼睛卻瞟向了翁心存去。翁心存會意,插口進來打岔,道:「滌生此次去的是江西,並非湖南。江西者《禹貢》揚州之域,可不是荊州。」
袁潛笑道:「是,是,小王弄錯了。」瞧著曾國藩笑道:「滌生旅途遙遠,本王無可奉贈,唯白銀一封,聊壯行色。」說著叫張舜文捧出一封銀子來。曾國藩本就是一個窮官,正在為路費發愁,推讓一番,還是收了下來。
袁潛瞧著他袖好銀子,道:「本王這銀子與錢莊裡取出來的可不同,滌生回去不妨好好瞧瞧。」曾國藩只是唯唯答應,也不明白他究竟說的什麼。
回到家中的曾國藩,拆開了那封銀兩,從裡面滑出兩個信封來。其中一個封皮上寫著「啟於抵家之日」,另外一個卻寫著「郭來即啟」。第一個似乎很容易理解,是叫自己一旦到家,便打開觀看;可是王爺又怎麼會知道他已經打算好了要順道回家省親?若說第一個信封上的字樣只是略有疑問,第二個信封上所寫的簡直就是不可索解。郭來即啟,是說有姓郭的來造訪才能打開麼?曾國藩怎麼也想不明白。
很快,曾國藩便將這件事情放在腦後,全心全意地打點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