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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三十三回 火與冰(2) 文 / 浮竹

    三十三回火與冰(2)

    這話一出口,不論肅順還是僧格林沁,都嚇了一跳。肅順是沒想到恭親王居然會這麼直截了當地問出這個問題來,須知眼下還是在老僧的地盤上,萬一真惹惱了他,以後須不好收場。

    僧格林沁卻以為王爺既然如此說,想必也代表了皇上一定的見解,他向來自命忠心耿耿,胸中除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之外更無別物,豈能忍受皇上對他如此猜疑?口唇一動,便要將自己對時局的判斷一五一十地說將出來。

    可是瞧瞧肅順,瞧瞧他帶來的許多將官,卻又停住了口。須知人多嘴雜,自己心中所想洩露出去,招人嘲諷譏笑尚屬小可,萬一給某些素來瞧自己不順眼的人抓住把柄,在皇上面前參他一本,那可夠喝一壺的。

    忍了忍,還是把將要湧到喉嚨口的一肚子話重又吞進了肚裡,北向免冠叩頭道:「臣僧格林沁對大清忠心不貳,所作所為無非是捨命保衛大清的社稷江山而已,皇上明鑒!」

    袁潛笑道:「僧王請起。」伸手拉起他來,眉毛一挑,道:「現今京裡有些都老爺們說你什麼,僧王可知道麼?」僧格林沁疑惑不解地搖了搖頭。

    袁潛歎了口氣,以手拊髀,痛心疾首地道:「僧王公忠體國,人神共鑒,可恨那一班無知無味之徒,居然聯翩上本,參你挾兵要君,玩忽養敵!」

    僧格林沁背後涔涔出汗,急忙問道:「皇上該不會相信他們一派胡言罷?」袁潛苦笑道:「雖不相信,總有三分疑心罷?否則又何必本王親來宣旨?」

    聽了這話,僧格林沁的心裡先就冷了半截。他替大清賣了大半輩子的命,沒承想到頭來還是抵不過三人成虎,積毀銷骨。

    他卻不敢在兩位天使面前露出絲毫的怨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僧格林沁上無愧於天地,下無愧於列祖列宗,久後皇上自知我心。」

    袁潛一笑,問道:「那麼僧王眼下作何打算?」

    僧格林沁哼了一聲,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來:「作何打算?自然是盡忠報國而已。」頓了一頓,有些嗆人地對袁潛道:「王爺見到勝保,不妨問他一句話:就問他到底是替皇上打仗呢,還是替他老勝家打仗?」

    袁潛故作驚異地道:「這話怎麼講?」

    僧格林沁怒道:「怎麼講?勝保這廝自從奉旨督辦直隸軍務以來,莫說是兩軍交鋒了,壓根連長毛的邊都沒碰著一下,長毛西他西,長毛東他東,一味只知道跟在粵匪的屁股後面團團轉,還要再二再三地給皇上遞折子,說僧格林沁不肯與他和衷共濟,這不是放屁又是什麼?」

    他氣呼呼地罵了一陣,忽然醒悟過來,想起自己是在對恭親王說話,連忙道了一聲失禮。

    袁潛笑道:「僧王是真性情人,卻不曾想過勝保也有難處。」不等僧格林沁瞪眼,已經截口道:「年來勝保連奉詔旨,先赴河南聽用,繼援湖北、安徽,又偕陳金綬進剿揚州,方破賊於天寧而上諭又至,令會諸軍擊賊懷慶。賊出數路而勝保僅有一人,皇上將他如此大江南北的調來調去,任憑他是飛將,總也跟不上賊兵腿快罷?」

    僧格林沁無言可駁,哼了一聲。袁潛又道:「何況說勝保連長毛的邊也沒碰著一下,未免有些委屈了他。懷慶之圍若非勝保,豈能解得如此之快?賊竄山西,連陷數縣,諸軍遷延,惟勝保率善祿、西凌阿兵四千尾追,一破之封門山口,再破之平陽,繞出賊前,扼韓侯嶺,尋復洪洞、平陽,難道都不是戰功?」

    見他不來駁斥自己說話,笑了一笑,又道:「再有,我軍有輜重而賊無之,唯隨處搶掠所得贍軍而已。因此與賊比賽腳力,我軍是絕贏不了的。」

    這一句話卻引起了僧格林沁的注意,這想法與他的戰略構想隱隱相合,不由得問道:「六王爺上次說過,對付粵匪,無非是拖之一決,那麼要如何拖法?」

    這拖的戰略,說起來容易,真實施起來卻難。因為不管朝中大臣還是皇帝,判斷一員將領是否忠勇的標準,都是他能不能不顧性命的衝鋒陷陣,一往無前。像王爺口中的拖字決,說說尚可,若真要做了出來,保準參劾他玩兵養敵的折子就要雪片也似地飛到御案上頭去了。

    想著這些,僧格林沁忍不住用力歎了口氣,背著手走將開去。他離開涿州以來從沒合眼,可是身體卻一絲一毫也不覺得疲累。真正累了的是他的心,這戰亂究竟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袁潛在後叫道:「本王有一句話說!」

    僧格林沁轉過頭來,望著恭親王,只聽他道:「僧王與勝保,不論誰都沒法子獨力剿滅匪兵。眼下粵匪覬覦天津,正是一個上好時機,本王但盼你二人捐棄前嫌,攜手併力,總替皇上分憂為要。」

    僧格林沁鼻孔中哼了一聲,道:「但教勝保肯時,僧格林沁自然無話可說。」

    袁潛擊掌道:「好!有僧王這一句話,本王即刻便南下趕赴勝保軍中,僧王可莫要忘記了今日所言。」

    僧格林沁一時間竟有幾分敬重起這個青年王爺來,不說別的,就是他身為宗室貴胄,當今天子的親生兄弟,竟能視兵戈如無物,親自趕赴前線,冒著給匪兵劫殺的危險來勸說自己與勝保和好,這份膽量與氣概也叫僧格林沁不能不為之讚歎。

    同樣是宗室,那位奉命大將軍綿愉,可就大大不同。他非但不曾過問半點軍務,更連出征都不曾出征,只是坐鎮京師,掛著一個大將軍的名頭,卻讓自己在外征戰。這倒也沒什麼,僧格林沁是黃金家族的子孫,豈能貪生怕死?他真正害怕的是,自己身在前方作戰,背後卻有一群小人像蒼蠅一般等著喝他的血。

    袁潛見他不說話,又道:「粵匪一旦攻佔靜海,必會謀圖天津……」說了半句,卻不說下去了。

    他並沒有當真立刻動身南下,因為就在這天中午,僧格林沁部下的斥候探得消息,說靜海已經落入賊手,偽天官副丞相林鳳祥、偽地官正丞相李開芳進駐靜海縣城以後,旋即趁勢攻破縣北的獨流鎮。

    正與太平軍前後腳,勝保也趕到了靜海城外,一面設大營於良王莊,駐紮下來等待後面的重炮運至,一面分兵二路,親率輕騎趕往天津,另一路奔赴天津以西的要塞楊柳青協防。

    靜海縣距離天津只不過是六七十里,靜海失落,天津真是岌岌可危。僧格林沁聞報,當即令達洪阿率五百人移防天津,托明阿率一千五百人趕往獨流以北三十多里地的王慶坨構築工事,防範粵匪由此北上威脅京師。

    肅順從剛才起,就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聽著僧格林沁一一分派已畢,忽然開口道:「僧王,六王爺,下官倒有一個保守天津的法子。」

    僧格林沁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順口道:「說。」

    肅順自得一笑,道:「天津兵少,抵禦賊匪殊為難事。但是天津城靠近運河,二位王爺不如下令天津該管官員,叫他們掘開河堤,引水環城,到時候津南盡成一片汪洋澤國,瞧長毛還拿什麼來攻。」

    袁潛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這法子對於守城來說固然有用得很,可是這麼一引一灌,城外不知道要有多少平民百姓的田地房屋、祖宗墳墓也都跟著泡了湯。瞧瞧肅順的神情,非但沒有絲毫傷感歉疚之意,反倒一臉的得意揚揚,一副等著僧格林沁讚賞的樣子。

    僧格林沁原就是一個只圖戰功,毫不在意民生疾苦的人,聽了肅順這話,果然深以為然,立刻叫人傳令天津知府,決堤引水。

    袁潛口唇一動,想要勸阻,最終還是將一番話盡數吞了回去。這麼做不值得,他反覆地告訴自己,現在去挽救這些百姓的家業,頂多博得他們一些毫無用處的感激,但卻意味著以後要把自己推到與僧格林沁對著干的立場上了。

    可是就此放手不管,心裡又實在過意不去,暗自打定了主意,回京之後一定要請求皇帝給以撫恤。料想咸豐向來自命仁德,多半會予以批准的。

    忽然間心中一動,對僧格林沁道:「勝保正率部往天津駐防,僧王與其自己背這個罵名,還不如將決堤的事情讓給勝保去做。」

    僧格林沁愕然看著王爺,一時間腦子裡有些混亂。遲疑片刻,只聽恭親王笑道:「本王只不過為大局著想罷了。那勝保論忠耿,論武略,哪一樣比得過你僧格林沁?這事情給他去辦,萬一皇上發怒,頂多革了他的職。若是將僧王撤換回京,此地便再無能平匪之人了。」

    僧格林沁雖然知道皇上不見得會為了這種事責備自己,可是為官這些年來,他的脾氣也給磨平了不少,知道小心才是硬道理。難得王爺肯幫自己,便依了有何不可?當下一口答應。

    袁潛笑了笑,允他自己見了勝保之後必定暗示他掘開運河,跟著忍不住瞪了肅順一眼,先前對他的三分讚賞全然不翼而飛,只覺得這人雖然有些才,可是行事太過狠辣,心中滿是不屑之情。袁潛並沒有什麼人民子弟兵的無聊想法,可是國家養兵不是為了讓他們去騷擾百姓,不能守城那是將領自己草包,為什麼要將責任轉嫁在老百姓身上?

    心中無比厭惡,懶得再瞧他半眼,推說奔波辛苦,要去歇息,一頭鑽進了僧格林沁為他準備的一頂獨帳之中。行伍之間自然不比家裡舒適,帳中一無所有,床鋪也僅僅是一堆稿薦而已。

    袁潛沒心思計較許多,仰天倒在草鋪上,重重地歎了口氣。這一次出京以來,他見到了許多從前在京裡永遠也不可能見到的東西,那些像牛一樣挽著犁犋在田間耕作的農民,那些像癩狗一樣渾身流著骯髒齷齪的膿水,伸出血跡斑斑的手來討要一口活命飯菜的乞丐,那些攜家帶口離鄉背井只為了從戰火當中逃得一條性命的人。

    耳聞目睹的一切,無一不深深地打動著袁潛的心。他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怪圈,立誓要給百姓以溫飽安樂,偏偏眼下必須對徐應虎這等荼毒平民的惡行視若不見,聽若罔聞;立誓要重振中華雄風,偏偏數年之內不得不拖著這條豬尾巴一樣的辮子,哭著喊著求皇帝給自己一個奴才做做。

    深夜醒來,袁潛時常感到恐懼,他怕某一天忽然就人格分裂了,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了。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急不得,可是他又十分害怕,隨著時間的漸漸流逝,隨著這個世界對他一點一滴的腐蝕和浸透,他的初衷究竟還能堅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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