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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四十三回 兄弟 文 / 浮竹

    四十三回兄弟

    袁潛這奏本,是在皇帝召見軍機的時候,當著杜翰之面遞上去的。咸豐攤開奏折掃了一眼,眼神便向杜翰那邊漂移過去,目光中有些疑問,似乎又有些驚詫。

    瞧了杜翰幾眼,歎口氣,將折子擲在案頭,轉過身去,負手道:「朕知道了。」

    袁潛大為訝異,皇帝這算是什麼態度?昨夜胡林翼分析的並不是沒有道理,杜翰勸說自己一同提議整頓,很可能是出自皇上的授意,要試探他是否有意向軍隊裡伸手。

    所以袁潛也才會同意胡林翼的建議,趕在杜翰之前向皇帝上這一本折子,一來撇清自己的責任,二來將杜翰推在前台,自己躲到後面去隔岸觀火。難道這麼做又犯了咸豐的什麼忌諱不成?

    他心裡砰砰直跳,生怕皇帝忽然詰問一句什麼,自己回答不出,難免露了馬腳。可是皇帝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叫其餘的軍機一一奏報軍政要務,答了幾個雙請折子,便說累了,叫六名大臣一起退下。

    杜翰最先起身挑簾,眾人跟著依次起跪,垂手緩緩退出。袁潛剛走到門口,忽聽皇帝開口道:「老六啊,你留下。」

    袁潛心裡一顫,皇上稱呼自己,向來多是直呼其名,很少以排行相稱。今天這是怎麼了?

    來不及多想,緊走幾步,回到拜墊前跪了下來,低頭聽旨。

    皇帝未語先歎,長長地「唉」了一聲,那聲音之中充滿了無奈與辛酸。若非袁潛早就知道他這個無能皇帝的本質,聽得他如此長歎,說不定真會產生無限的同情呢。

    連忙叩頭道:「皇上何事煩惱?奴才不才,願意替皇上分憂。」

    咸豐苦笑道:「不才?你在朕的面前,何必說這種場面話兒糊弄朕,也糊弄你自己個兒?」

    袁潛大驚,匍匐在地,連連叩頭道:「皇上,奴才句句出於實心,絕不敢有半句欺瞞!皇上旰宵勤政,競業親賢,聖德邁於前王,仁厚不亞於先帝,此是大才也,豈是奴才區區一點小聰明所比得上的?皇上治理天下,原不必事事躬親,瑣碎細務自該叫奴才們替皇上分擔些許,皇上總統全局,坐鎮江山,豈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才麼?」

    咸豐悶哼一聲,語氣忽地嚴厲起來,喝道:「老六,你老老實實地對朕講,先帝臨終之時傳位與朕,你是不是一直忿忿不平?」

    袁潛只覺得後背一陣冰冷,雖在大冬天,手心也濕津津地全是冷汗,他盡力平抑自己的心情,讓語氣聽起來惶恐而誠懇,幾乎是五體投地的伏在地下,大聲道:「奴才蒙皇上恩典,賜封恭親王,已經是超次晉封,豈有得隴望蜀,尚懷不平之心的道理?」

    他的親王頭銜,是道光老皇帝臨死之前御筆親封,還是與冊立奕詝為皇太子的遺詔放在同一個金匣裡交給御前大臣們的。但是這親王銜前的一個「恭」字,卻是由咸豐親自擬定,可說是意味深長。

    咸豐顯然深知這位六弟的秉性,他才華出眾而謙遜不足,爭強好勝而不喜禮讓。通過這次儲位之爭,他知道,奕訢將是自己最強勁的政敵,如果他真的懷有異心,後果將不堪設想,不得不防啊。

    封奕訢為親王,這是先帝遺命,咸豐皇帝不得不遵從,但從這個「恭」字,卻含蓄而曲折地表達出咸豐對奕訢的顧忌和告誡之意,他希望奕訢不要自以為是,還是要對做皇帝的兄長恭謹服從才好。

    這幾年來,奕訢的表現總體來說是讓他十分滿意的。雖然派在他府中的坐探時不時報告說王爺與幾個京裡的士子過從甚密,可是除此之外也並沒看出他有什麼異動。自從粵匪興起以來,朝廷裡人手缺乏,交給奕訢的差事他都能令人滿意地完成,現在又統領軍機,做得令自己很是滿意,咸豐本來已經完全放下了心,打算倚之為左膀右臂,為大清分憂解難的。

    可是杜翰服滿復起以來,卻連連向他進諫,說恭王爺是人中之龍,必定不甘心久居他人之下,別看現在暫時蟄伏,只要一給他機會,他就會興風作浪,一飛沖天。有句古話叫做三人成虎,同樣的話兒說得多了,咸豐對老六原本就算不得堅定的信心漸漸地又動搖起來。

    杜翰看準了皇帝的心思,給他出了一個主意,那便是由他先去邀恭親王一同上奏整頓京營,若是恭親王欣然答應,不說二話,那便說明他心裡沒鬼,是個坦坦蕩蕩之人;若是當場拒絕,也只不過表明他為人小心,不肯隨便牽扯進嫌疑之事,那倒也沒什麼大不了。

    可如果王爺起初應允而後來卻又變卦,那必然是背後有人給他出了主意,教他如何撇清,試問屁股上沒屎的人又何須急著去擦?一定是心懷不軌了。

    咸豐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是以便決定當真來試他一試。沒想到一試之下,果如杜翰所料,奕訢昨日先是答應了杜翰,今天卻又上本,將所有整頓事務一應推在杜翰頭上,自己一副坦然超然,置身事外的樣子,叫人看了就滿肚子火氣。

    可是咸豐卻也當真不願意冤枉了老六,畢竟他也算是自己的兄弟,何況如今大清正在朝中乏人之際,能多一個老六這般的幹才,真是國家之福,也替自己分擔了不少擔子呢。

    所以他決定當面質問老六一番,在他看來,老六若真的懷有異心,面對他的逼問必然不可能保持鎮靜,一定會露出馬腳的。

    他冷冷地注視著跪在地下的奕訢,聽著他的訴說,心中卻在判斷這些話語究竟能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袁潛見皇帝始終沉默不語,心中禁不住忐忑不安,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咸豐,就在兩人眼神相觸的那一瞬間,不由得一顆心整個涼了下來。

    他從咸豐的眼睛裡,已經看不到多少兄弟情誼的羈絆,有的只是無邊無沿的猜忌與疑心。如果他手中有哪怕一萬兵可供使喚,袁潛壓根就不會把咸豐這個鳥皇帝放在眼裡;可是眼下的現實是,別說一萬兵,就是一百兵,他也調派不動。他能指揮的只不過是王府裡區區的二十名護衛而已,就是這二十名護衛之中,也難說沒有皇帝的奸細在。失去了咸豐的信任和留戀,可以說他這個親王就變得什麼也不是了。

    把心一橫,袁潛霍地站了起來,直視著咸豐的眼睛。

    咸豐嚇得倒退了一步,顫聲喝道:「老六,你……你……你要做什麼?」一面嘶聲對殿外喝道:「來人,來人啊!」

    軍機大臣召見,照例太監是不能在內的。殿外的執事聽到皇帝呼喚,急忙三步並作兩步走地奔了進來,有一個腳底不慎一絆,噗通一聲跌在門口,後面兩個收不住腳,辟里啪啦地在他身上疊起了羅漢。

    袁潛握緊雙拳,嘿嘿冷笑道:「四哥,奕訢生是大清的皇子,死是大清的鬼魂。一片忠誠之心,皇天可鑒,列祖列宗可鑒!你既然如此不信奕訢,奕訢只好一死明志。願我死後,大清江山千年萬載,子孫永續!」

    不等咸豐皇帝反應過來,已經俯身猛地向炕沿撞去。

    皇帝目瞪口呆,耳中只聽得砰地一聲響,老六的身子軟軟歪倒在地,一縷鮮血順著炕頭流了下來,在他身下匯聚成刺目的一灘。

    此時此刻,什麼疑懼什麼篡位奪權,統統在咸豐腦子裡飛得無影無蹤,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只是來回重現著小時候兩個人一起夾著書本一路賽跑地奔向上書房,一起騎馬打仗,一起鑽研刀法槍法的情景,耳中只是迴響著老六那個冬日清早迷迷糊糊而又稚嫩的聲音:四哥等等我!

    皇帝顫抖著嗓音,瘋了一樣對著站在門口呆若木雞的太監們叫喊起來,拚命地命令他們快傳太醫,一面親自蹲下身去抱起了滿臉鮮血的奕訢。

    老六流出的血弄污了他的龍袍,可是他似乎並不在意一般,只是流著眼淚,拚命地叫喊著老六的名字。直到太醫聞訊飛奔而來,替奕訢把過了脈,說恭王爺只是撞破了頭,流些血而已,並沒什麼大礙,他這才放下了心,渾身無力地跌坐在炕上。

    他完全不曾想到,老六竟會這樣烈性地在自己面前碰頭『自殺』。難道是過去自己一直疏遠猜忌他,已經讓他心中積聚了太多的委屈麼?難道過去的日子裡,都是自己冤枉了他麼?

    窗外,冬季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古老的宮殿上,窗內,咸豐皇帝一人獨坐,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與迷惑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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