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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潛龍 六十一回 隱蟒出世 文 / 浮竹

    六十一回隱蟒出世

    促令出兵的軍機廷寄,是晚了廬州陷落的敗報半個多月才到達曾國藩手中的。

    這一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衡陽城暫時忘卻了戰爭,籠罩在一片年關將至的喜慶氣氛之中。

    在桑園街賴家祠堂裡,卻絲毫沒有殘歲景象,曾國藩與手下的水陸二十三名營官,以及參贊軍務的郭嵩燾、左宗棠、李元度等十數名幕賓,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除夕就在眼前,只是專心商議著是否出兵、何時出兵的事宜。

    剛剛從江西趕回來的郭嵩燾,帶來了江忠源投水自盡之前留下的口訊:湘軍可用。

    這四個字如同四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曾國藩的心頭。兩人相交,數來已經有十餘年了。起初自己慧眼識人,拔他於諸生之間,而他也不負期望,軍興以來,建楚勇,守城池,屢立軍功,兩三年間,便由署理知縣而升至巡撫。

    為了答謝知遇之恩,江忠源多次向朝廷稟報曾國藩在衡州練勇的業績,並為他爭取了擴勇的合法地位。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官場上,江忠源都是曾國藩可以靠得住的朋友。

    曾記得當日自己初見江忠源時,曾經評價他說「吾生平未見如此人,當立名天下,然終以節烈死。」眼看著江忠源功名日隆之際,卻突然應了當年「以節烈死」的預言,如同一根支柱摧折於風,曾國藩心裡有種空蕩蕩的感覺。

    湘軍可用,這是江忠源在生命最後關頭留下的話,曾國藩心裡明白,這話是特地留給自己的。眼下湖廣總督吳文鎔正困守武昌前線,環顧皖贛鄂湘四省,唯一能與洪楊作戰而尚未投入戰場的,只有衡州一支人馬而已。

    吳文鎔是自己的恩師,他從上任伊始便再三請求自己發兵援助,可是顧慮到湘勇訓練尚未完備,廣州那邊的洋炮又沒有全部運到,曾國藩一直甘冒有負恩師與朝命之大不韙,都不肯派一兵一卒北上。如果吳文鎔再遭到江忠源那樣的命運……曾國藩不敢想下去了。

    眾營官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些人大多出身武途,有些如成名標之輩還曾經當過湘江上的水賊,他們思考問題,習慣採取直來直去的方式,既然粵匪打來了,那麼就迎頭打將過去便是,自古英雄功名,都是真刀真槍拚搏出來的,這麼整日價縮在衡陽城裡,就能縮出個封妻蔭子來麼?

    可是以左宗棠、郭嵩燾為代表的文士一派,卻持幾乎完全相反的看法。葉名琛應允的六百尊洋炮,至今才運到了四百餘尊,水師船隻尚未完全改造完畢;船上的炮手還沒有習慣洋炮的操作方法,而且火藥等物也還在儲備當中;此外還有錢,糧,御寒的衣物,各種各樣的問題擺在眼前,總之就是一句話:這兵,出不得。

    水盜出身的成名標吵吵著要打到武昌去,活捉長毛頭子,給江忠源報仇雪恨。曾國藩注意瞧著每一個人的表情,忽然間,一個瘦高身材、神采飛揚的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個人是水師的一個營官,名叫彭玉麟。他是因陸軍廉字營營官景廉的保薦投效於曾國藩麾下的,事後曾國藩才知道,原來景廉也只不過是與他見過一面而已。

    不過說實在的,這個彭玉麟當真是一個水軍高才,又是一個淡泊名利的奇人。他在耒陽一家商舖幫工的時候,恰好長毛打來,他便傾囊而出,資助縣令募勇籌防。長毛見縣城有備,便繞過去沒有攻打,事後論功行賞,彭玉麟卻拒絕了封贈,只要將他資助的軍費償還就罷了。

    此時此刻,曾國藩忽然很想聽聽他的見解,在他看來,彭玉麟是自己手下惟一一個能夠跳出紅塵看紅塵的人,官場政局之中,許多紛繁錯雜的關係可能迷了自己的眼,卻不能讓彭玉麟有絲毫的疑惑。

    注意到曾國藩在對自己示意,彭玉麟輕咳一聲,站了起來,道:「諸位聽玉麟一言。」他連說了好幾遍,才壓得祠堂裡安靜下來,環視眾人一周,道:「玉麟相信諸位都是實心為國、奮勇登先之人,決沒有一個貪生怕死的草包。」

    這話一出口,立刻引起一片響應,營官們都慷慨激昂地拍起了胸脯,擔保將來打起來,自己的部屬絕不會怕死退後。景廉微笑著瞧著彭玉麟,心中已經知道了他下面要說什麼。

    果然,只聽他話頭一轉,道:「但是,忠勇效死,與莽撞送死卻不一樣,前者謀定後動,成事在天;後者卻是一勇之夫白白送命的行徑,於國於身,都無半點好處。諸位是想當個忠勇效死的將官流傳後世,還是想莽撞送死,害人害己?」

    眾營官一片嘁嘁喳喳,成名標第一個叫道:「咱們湘勇已經訓練了這麼久,怎麼還說是送死?」

    彭玉麟微微一笑,把目光投向曾國藩,似乎在請求他的首肯,見得曾國藩微微頷首,這才道:「所謂軍馬未動,糧草先行,如今我軍米有多少?煤有多少?油鹽有多少?火藥有多少?其他軍中必須器物,以及打造器物所用工匠,總共都有多少,成營官可知曉麼?」

    成名標哪裡會去關心這些,給他一句話問得答不上來。彭玉麟笑道:「成營官不曉得這些原也應該。」轉頭對曾國藩道:「大帥,湘勇大興以來,發放文書、調配糧草銀錢、採買軍需給養諸般事務頭緒紛繁,將來一旦出征,更是日不暇給。末將以為,應當專設一糧台,主掌糧草等務,以除我軍的後顧之憂。」

    曾國藩沒想到彭玉麟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低頭細細一想,覺得果然很有道理,這糧台就像戶部一樣,總攬軍中錢糧雜務,這樣自己便可以專心用兵,無須再顧慮缺糧缺錢的問題了。

    他沉思片刻,道:「甚好,雪琴你去草擬一個細則,今晚交給我看。」

    彭玉麟答應了,又道:「我軍立刻出征,不是不能。只是軍出之後,牽一髮而動全身,我湘勇以前從未在粵匪面前顯露,此次逆江而上攻打湖北的匪酋,恐怕也沒有將我們這支水軍計算在內。若是貿然輕動,露了自己的底細,敵軍就難免有備無患。以末將看,倒不如伏於洞庭,以逸待勞,等匪船沿江上至岳州,然後在君山一帶布下陷阱,一舉殲之。」

    眾人面面相覷,都是鴉雀無聲。他這個計策,可謂大膽至極,要放任匪兵長驅直入,過武昌,搗岳州,把他們放進洞庭湖,才予以圍殲。成功了還好說,萬一不成,在座的所有人都要背一個玩匪養敵的罪名,輕的摘去頂戴革職查辦,重的說不定會流放邊塞,這輩子別想回來了。

    曾國藩也覺得有些太懸,畢竟他編練湘勇,是得到張亮基與恭親王等人極力保奏的結果,自己若是惹出來什麼麻煩,他們也得跟著連帶倒霉,這一場牽連可不算小。

    轉頭看看郭嵩燾、左宗棠等人,也都在皺眉沉思,似乎對他的這個主意頗為動心,但是一時間又不敢出言贊同。

    左宗棠忽然大聲道:「不可,不可!」吁了口氣,指著地圖道:「岳州乃是湖南門戶,臨洞庭,通三江,居高臨下,俯瞰長沙,雪琴此計能不能成暫且不論,萬一岳州失陷,匪兵便可以水陸並進,直逼長沙,到時候省城受困,整個湖南要危急了!」

    曾國藩連連點頭,左宗棠正說出了他想到而沒有說出來的話,彭玉麟的計策固然是好計策,但是也是孤注一擲、不成功便死無葬身之地的一步險棋。力圖每一步都穩紮穩打的曾國藩,終於還是放棄了彭玉麟的建議,轉而開始討論是否遵照聖旨立刻出兵援助武昌了。

    在絕大多數人的一致同意之下,曾國藩毅然決然地拍板敲定,立刻開始準備出征事宜。彭玉麟建議的「糧台」,被確定為後勤上的統籌機構,下設文案、內銀錢、外銀錢、軍械、火器、偵探、發審、采編八個所,委託郭嵩燾的弟弟昆燾為總管;同時,還在衡州設一捐局,繼續接納各地紳商的捐助。

    在調集糧草的這幾天中間,廣州那方面的洋炮陸陸續續又運來了百來門,曾國藩親自下到船廠裡督查,日夜趕工地將炮只在船上裝備妥當。瞧著各路人馬忙著擦磨刀槍,發放軍備,搬運糧草,修繕戰船,一派熱火朝天的戰前繁忙景象,他心裡又興奮又激動:自己渴望的郭、李之業,眼看就在眼前了,三十幾年來的理想,今日一朝得以實現,這對於一個從農家走出的子弟來說,是何等的令人激奮!

    夜色早已經降臨,佇立在燈火通明的石鼓嘴軍械場,曾國藩感到渾身一陣陣地發燙。夾雜著鐵錘的叮噹聲,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幾聲馬嘶。他知道,那是陸營之中的騎兵,在練習夜戰。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傳唱數百年的豪情壯詞,今日恰好抒寫出他的心曲:他曾國藩,要建立一番轟轟烈烈的功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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