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歷史軍事 > 鬼子六大傳

卷二 驚蟄 九十六回 從大沽到北京(1) 文 / 浮竹

    九十六回從大沽到北京(1)

    北方的天氣驟然變冷,河北一帶降下了今年以來的第一場雪。與引頸盼望了這場冬雪很久的農民們截然相反,在大沽口外,至今仍然呆在兵艦上不斷要求中國皇帝給一個說法的公使們,看到了他們黯淡無光的前途。

    大沽口並非一個不凍港,包令從當地的居民那裡知道,在冬季這裡大約會有三個月的冰凍期,從十一月初開始,一直持續到來年的一月。不過看來今年的凌期將要提前來到了,海面上已經可以感覺到從陸地上吹來的寒風,不習慣北方嚴寒天氣的英國水兵們也開始抱怨不休。從岸上能夠買到的新鮮蔬果越來越少,包令擔心再這麼僵持下去,很可能會出現壞血病的患者。

    再次登陸作戰是不現實的,北京政府似乎已經明確暗示了它的立場:不打算對過去一個月裡英國人和美國人虛張聲勢的行為做出絲毫的讓步。或許自己的意圖已經被那位新近得到任命的輔政王巧妙地探知了,或許他正是因為有把握英軍不會發動全面封鎖海岸線的戰爭,所以才敢於這樣有恃無恐。包令煩躁不安地在船艙裡來回踱著步子,把艙板踩得通通作響。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對手就太可怕、太難對付了。與其接受這個現實,包令寧可選擇去相信,這位輔政王與中國的其他大臣沒有什麼區別,只是一個狂妄而自大的蠢貨而已。

    但是目前擺在他面前更加亟需做出決定的問題是,究竟繼續在這裡滯留下去,還是按照譚廷襄的勸告,返回上海去?愚蠢的上海人為英國提供了發動戰爭的絕好藉口,可是包令卻沒有辦法把它充分地利用起來。這個殘酷的現實讓他的心情十分沮喪,再加上窗外時不時嗚嗚響著的北風,他覺得自己似乎需要一杯白蘭地了。

    所以十幾分鐘之後,他已經坐在餐房裡,面前擺著三分之二杯的白蘭地,裡面不顧時令地加了許多冰塊。他的對面坐著麥蓮和哥士奇,兩個人用同樣困惑的目光注視著這位北上修約的發起人。

    包令轉動著杯子,喝了一小口白蘭地。酒精的作用很快讓他渾身發燙,腦子似乎也從僵硬中恢復過來了。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我絲毫不懷疑上帝站在我們這邊,但是很明顯,上帝已經看出不以我期望的方式回應我的祈禱是最合適的。」

    似乎是為了解釋麥蓮那一臉的疑問,他聳聳肩膀,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吻,有些俏皮地說道:「你不能指望既吃掉蛋糕,同時又能完好無損地保留它。」

    麥蓮禮節性地笑了笑,他明顯地感覺到包令對自己始終抱持著一種戒備,那是盯上了同一隻獵物的兩頭美洲豹之間的戒備。

    包令繼續著他的話題:「先生們,我認為現在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回廣州去!」

    「回廣州去,然後帶著足以毀滅中國的力量,再次返回這裡,用我們的槍炮告訴中國人,誰才是這裡的主人!」

    麥蓮發覺自己有些被他的情緒所感染了,這是不好的。他在心裡反覆告誡自己。他的使命是維護美國的利益與立場,而不是被英國佬牽著鼻子走。他在心裡琢磨著包令的話,決定等回到廣州之後,要給國務院一份詳細的報告,請總統閣下親自致書中國皇帝要求修約,並且還要加派海軍前來,以便必要的時候可以與英法軍艦一起封鎖中國的白河、長江、閩江、黃埔江。如果英國在即將到來的軍事行動中得到了它想要的東西,那麼美國也絕不能被排斥在外。

    就在即將起程南下的時候,包令得知了上海方面談判的最新進展:與其說是進展,倒還不如說是全面的破裂。

    奉命日夜兼程抵達上海的欽差大臣倭仁,一到就下令立刻中止了以李鴻章為首的上海本地官員正在與阿禮國進行的談判,命令以「養夷」的罪名把李鴻章這個罪名戲劇性地與他的前任吳健彰如出一轍以及海關上的幾個涉事官員一併摘去頂戴、聽候處理。

    接管了全部對外交涉權力的倭仁,狠狠地把英國臉面的代表、駐上海領事阿禮國羞辱了一番,以至於後來阿禮國在面對他的多年老友徐繼畬時,這樣坦率地說道:「如果說在整個中國我有唯一痛恨的人,那麼這個人就是倭仁了。」徐繼畬只是把他的這句話當作一時的氣憤之語付諸一笑,而當時的倭仁,則壓根不會想到,阿禮國的這種態度,將會在斷送他仕途的同時,讓他成為名聲響徹整個中國的「英雄」。

    獲悉中方負責人更替消息的阿禮國,認為自己應當與這位新抵上海的欽差大人碰一碰面,好從中瞭解他對這件事情的解決底線。在與李鴻章打交道的過程中,他深刻體會到這是一個有頭腦而敏銳的人。儘管在進入談判的初期他因為以前從未處理過類似事件而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但是只花了很短的時間,這位上海道就順利地進入了角色,十分巧妙地與他周旋起來。

    針對英國方面對中國海關官員所做的指責,李鴻章這樣回答道:「首先,鑒於海關實際上是由中國人在執行公務而英美法三國只是負責監督,所以中國官員完全可以根據他們自己的判斷,扣留他們認為不妥當的貨物。其次,在後來的衝突中,如果不是那位英國貨主糾集了大批的無賴聚在海關衙署門前滋擾,是不可能有人去打破他的頭的。最後,那名兵勇所說的一切故事,都是荒唐無稽的胡編亂造,中國的官府絕對不會承認。」更令人生氣的是,李鴻章竟然還在照會之中曲折地對那名負傷的英商究竟有無死亡表示了隱晦的懷疑,用他的原話來說:「一日前尚精神勃勃,洶洶擾我衙門,一日後則遽然亡命,何其速耳!」

    雖然談判讓阿禮國十分惱火,但是拋開這些不談,他對李鴻章的個人印象還是很好的。他甚至覺得如果兩國之間並沒有利益衝突,他還會希望與李鴻章成為好友。他聰明而穩重,談吐詼諧幽默,樂於使用刀叉吃飯,並且甚至不憚於帶著自己夫人們當中的一位出現在英方舉辦的餐會上。一句話,李鴻章令阿禮國感到有些驚訝。在他漫長的在華生涯當中,只遇到過兩個具有這樣特質的中國人:第一個是徐繼畬,第二個就是李鴻章。

    跟李鴻章比較起來,倭仁給阿禮國留下的印象簡直差到了極點。這位理藩院尚書抵達上海之後,足足拖延了一個星期,才肯約期與阿禮國舉行一場會晤。阿禮國認為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但接下來的事情讓他火冒三丈了:倭仁認為自己是大清的欽差,所以是代表皇帝前來宣撫英美這些「蠻夷」的,所以阿禮國必須象朝鮮國王叩拜大清使節那樣,對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不要說三跪九叩,就算讓他的膝蓋彎曲一下,阿禮國都認為這是莫大的侮辱。但是他畢竟是一個老於外事的紳士,並沒有當場對倭仁派來傳話的洋行翻譯表現出太多的厭惡,而是用一種很外交辭令的方式,婉轉地拒絕道:「請回去告訴倭仁閣下,我的雙腿素來患有關節炎也就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痛風所以實在不可能下跪。並且」他停頓了一下:「並且我在與貴國上海道李鴻章閣下談判的時候,也只是按照慣例行握手禮而已。」碰了這一個軟釘子,來使的臉色有些難看,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退了出去。

    阿禮國本來以為倭仁會再次派人來繼續糾纏見面時的禮節,可是就在當天下午,一件令他十分震驚的事情發生了:在上海的街道上,出現了一幕驚人的景象,那名被指責為兇手的清軍兵勇,披紅戴綠地跨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在歡呼的人群之中往來穿梭。得知了這個消息的英國人很快自發地聚集在租界中,開始表達他們嚴重的抗議。通過一些渠道,阿禮國很快弄明白,這一場鬧劇純粹是倭仁安排的,不僅如此,他還命令一個中國文人伴著堂堂的鑼聲向圍觀的民眾解說歪曲了的事情經過,藉由把這個中國士兵稱為英雄,而影射他們這些外國人其實只不過是一群強盜、小偷、卑鄙不要臉的下流騙子。

    不得不維護自己國家名譽的阿禮國帶著一隊士兵離開租界,去阻止這些中國人的胡鬧。但是已經被煽動起來的中國人陷入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瘋狂狀態,他們聚集在街邊,向包括阿禮國在內的任何一個外國人投擲臭雞蛋、大糞、尿水、婦女的經血、以及其他一切他們所能想到和找到的骯髒東西。

    阿禮國的憤怒再也無法抑止,他不再對這些野蠻的中國人提出任何警告,而是直接用子彈讓他們明白了英國人並非強盜和小偷。槍聲很快被淹沒在喧鬧的街道之中,但是子彈卻留在了躺在地下的中國人身子裡。

    這一次衝突,英軍士兵只有一個受傷他的大腳趾被同袍不慎狠狠地踩了一腳而不光彩地死去的中國人卻有二十五個之多。英國領館自然不會負責這些人的喪葬費,可是令人驚訝的是,曾經鼓動他們去送死的倭仁此刻卻裝作並不認識那些死者的家屬,並且把他們從自己的衙門前面驅趕開去。走投無路的遺族們抬著家人的棺木,浩浩蕩蕩地向租界進發。

    他們之中的二分之一倒在了租界的封鎖線外,奪走他們性命的是布倫司威克式步槍的子彈。另外二分之一則還沒有望見租界裡教堂的尖頂就慌慌張張地掉轉屁股回頭逃跑了,甚至於把他們親人的屍體都丟下了不要。

    阿禮國拒絕送還所有人的遺體,他認為不論是自己還是大英帝國都受了極其嚴重的侮辱,如果這個侮辱了他的罪魁禍首倭仁不出來承擔責任的話,兩國之間勢必要開戰。所以在把地方鄉紳派遣來的說客拒之門外的同時,他也命令用最快的速度給遠在天津的公使閣下送一封言辭激烈的信去。

    在信裡,阿禮國要求包令立即請求內閣對中國宣戰,以維護大英帝國在遠東的尊嚴與威望。包令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就在前不久,還有一支隸屬於東南亞的海軍被抽調開赴克里米亞戰場。現在的內閣,絕不會有這種餘力來支持一次對龐大中國的戰爭。

    但是另外一個大膽的念頭卻在他的腦中浮現出來:英國可以佯裝宣佈為了懲罰中國政府不禮貌的行為,即將開始支持在宗教上與他們更為接近的洪秀全,也許這樣一來,中國政府就會感到害怕而做出一些讓步了。然而包令同時又十分擔心,這麼做會不會讓原本就對英國人抱持強烈猜疑之心的清朝官吏們更加仇視他呢?

    他的這種疑慮,被麥蓮的一席話徹底打消了。或者不如說,讓他感到安心的是麥蓮帶來的一封以徐繼畬名義發出的密信。

    麥蓮解釋說,徐繼畬是當今中國政府之中少有的具備良好修養並且樂於學習先進知識的官員之一,他是一個誠實的、可靠的人,既然他在信中聲稱只要聯軍再稍稍將逼迫朝廷的力度放重一點,輔政王就會找到讓步的藉口其實這位王爺是很願意與外國人和解的從而派遣真正的談判使者來與他們會晤,那麼麥蓮覺得,徐繼畬的可信以及擺在他們面前的巨大吸引,實在值得冒上這個風險。所以他建議,再一次發起對陸地的炮擊行動:聯軍雖然不必登陸,但是卻可以運用他們的火炮狠狠地打擊一番不久之前剛剛重新佔領了炮台的中**隊。

    包令覺得這個建議相當不錯,尤其是徐繼畬那封密信當中的內容更令他感覺十分意外。他知道,由於在自己的著作中對華盛頓充滿了溢美之辭,徐繼畬會得到這位美國人的喜愛一點也不奇怪。他的驚訝來源於新政府居然是一直在等待和解的機會這一現實,而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所謂的機會竟是痛痛快快地挨一場揍。這不禁讓向來不習慣中國人思維方式的包令感覺有些迷惑了。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