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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九十五回 數字化人命 文 / 浮竹

    九十五回數字化人命

    奕訢驚跳起來,倒退半步,兩手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腦中卻是一片混沌,什麼也想不起來。

    太皇太后扶著床沿緩緩站起身來,並不費力地仰起頭,注視著兒子的面容。四道目光碰在了一起,擦出一星火花,其中的一個人旋即把眼神瞟向右上方去,不敢繼續直視對方的眼睛。

    「文師傅對我說,那降壇的神靈諭示的是蘭兒埋蠱害人。可是我心裡一清二楚,蘭兒她就算真有此心,也不會挑這種法子。這是你做下的一個圈套,對不對?你與蘭兒究竟有何等樣的深仇大恨,必定要置之死地而後快?眼下你已經貴為輔政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難道還不心滿意足?蘭兒是礙著你的權位了麼?她一介女流之輩,怎麼就不能在你眼皮底下苟活下去呢?」

    她這一番話,說得字字平穩,毫無波瀾,似在背誦早就打好的底稿一般。可是聽在奕訢的耳中,卻是如同一柄柄利刃,不住地在他面前揮舞。太皇太妃見他閉口不答,又追問道:「巫蠱是假的,降壇也是假的,那道人更是假的,一切全都是你安排好的一個局,只是為了把這莫須有的罪名加在蘭兒頭上,是不是?你告訴額尼,究竟是不是這麼回事?」

    奕訢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汗水浸透了他的裡衣,在青袍的背脊上洇開一小片水色。他本能地跪了下來,用力叩下頭去,用一種激憤的語調大聲道:「兒子自然不會幹這等不要臉的勾當!是哪個人在額尼面前說了兒子的壞話,兒子非要撕爛了他的狗嘴不可!」

    太皇太妃的臉色瞬間變得灰白,她無力地靠坐在床沿,喃喃道:「先帝爺,臣妾對不起你……」一瞬間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抬起頭來瞪著奕訢:「你明天自己推病辭了這輔政王的位子罷!額尼實在不忍心叫你在天下人面前丟醜,更加不忍心看著你壞了祖宗的規矩。有句老話說得在理,紙裡終究是包不住火,你能瞞得一時,總瞞不得一世。我沒有多長時間的活頭了,只望在有生之年,不要親眼見你玩火,也就心滿意足了!」

    奕訢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這位年僅四十四歲的太皇太妃。她的面容已經佈滿皺褶,看上去像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嫗。他知道老太太是認真的,這位曾經在道光面前說過自己好話,曾經在咸豐面前替自己百般周旋的老太太,現在是認真地要自己交出權柄,從此退出政治核心了。

    他沒有去問為什麼,更加不想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一切追問原因的努力都是徒勞而可笑的。他只是站起身來,冷靜地反問道:「如果兒子不肯告病,額尼要怎麼辦呢?」

    太皇太妃渾身一凜,似乎給馬蜂的毒針刺了一下,她茫然地搖頭道:「要怎麼辦?哀家不知道……哀家不知道。」旋即緊緊抓住了奕訢的雙手,動之以情地道:「哀家還沒跟半個人說過這事,只要你從此不問政務,哀家也會守口如瓶,絕不會……」一句話沒說完,只覺得手心一空,奕訢已經把雙手抽了出去,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自己。

    手背上還殘留著太皇太妃掌心的汗水,奕訢覺得有些冷颼颼的。這一股寒氣從雙手直蔓延到雙臂,拚命地侵蝕著他的胸膛。

    兩個人一坐一立,四目交視,都像被凍結了一般紋絲不動。奴才們早在奕訢來到之前,就被太皇太妃盡數遠遠地驅趕開去,寢宮裡再無半點動靜,唯有壁上懸著的巨燭光影閃爍,從奕訢的背後照將下來,把他原本不甚高大的身材投下一片陰影,而太皇太妃瘦小而枯乾的軀體,就完全被遮蔽在這片陰影之中。

    正在壽安宮西萱壽堂安睡的聖母皇太后那拉氏,被寢宮大門驟然打開的刺耳聲音驚醒過來。

    驚愕地坐起身子,她把帶著三分本能恐懼的目光穿過帷帳的縫隙,投向外面。隔扇阻擋了她的視線,使得她無法看清楚門口的情形,於是她大聲叫喊起來:「來人,小安子,小安子!」

    伴隨著她急切的呼喚聲,清晰地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響,一個人影繞過隔扇,出現在她的面前。

    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那拉氏剛剛要覺得安心,驀然卻發覺這個人並不是什麼小安子,因為他的上唇很明顯地留著一道濃黑的唇須;他的身上穿著一身重孝,在燭光下面反射出一片光亮的白色,刺得她兩眼隱隱有些發痛。

    她驚叫一聲,拉過錦被把自己包裹起來,漲紅著臉怒叱道:「六叔,你深更半夜地闖入哀家的寢宮中來,究竟意欲何為?」

    就像撒入河水裡的一把鹽一樣,義正詞嚴的喝問並沒有得到半點回應,奕訢舉起手來,對著身後打了一個手勢,一群侍衛立刻一擁而入,團團圍住了那拉氏的帳子。

    奕訢用一種冰冷的聲調命令道:「替你們的主子穿好衣服!」幾名早就嚇破了膽子的宮女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手裡捧著皇太后所穿的縞素孝服。一個宮女平時甚得皇太后的寵愛,戰戰兢兢地道:「請王爺暫且迴避。」奕訢哼了一聲,絲毫不予理睬,仍是鐵石一般杵在那裡。

    那拉氏氣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劈手打落宮女遞來的衣服,縮在帳子中怒喝道:「哀家犯了什麼彌天大罪,你要如此折辱於我!先帝屍骨未寒,做兄弟的就來欺負寡嫂,當心老天爺劈了你!」一面大罵,一面捶胸頓足地叫喚起先帝來。

    奕訢冷笑道:「你犯了什麼罪,你自己心裡清楚!」一揮手,兩名侍衛大踏步走上前來,一左一右,同時掀開了帳子,露出裹在被中渾身發抖的那拉氏來。

    沉著而無情的聲音,如同霹靂一般,每一個字都重重打在那拉氏的心頭:鑲藍旗開缺道員惠徵女葉赫那拉氏,鳩集左道,符書厭鎮。祠祭祝詛,大逆無道。母后皇太后於汝,後宮之主也,乃畫其形像,書其姓名,縛手釘心,枷鎖杻械,仍雲請西嶽華山慈父聖母神兵九億萬騎,收鈕祜祿氏魂神,閉在華山下,勿令散蕩。康慈太皇太妃於汝,母也,乃又畫其形像,縛手撮頭,仍雲請西嶽神兵收彼魂神。苞藏凶慝,圖謀不軌,逆臣之跡也;希母之災,以為身幸,豺狼之心也;懷非分之野望,肆毒心於後宮,悖婦之行也;違犯制度,專事妖邪,橫生京師妖異,壞亂之極也。凡此四者,不祥之甚,而汝皆為之,祖宗法度,蕩然不存。本王仰荷先帝厚恩,康慈太皇太妃養育之德,不敢坐視以致列祖列宗之怒,今特告於先帝及祖宗神靈:非我敢冒天下之不韙,惟宗社基業事大,不敢不挺身而出耳!

    他浩浩蕩蕩慷慨激昂地說了這麼一長篇,那拉氏好不容易才聽明白過來,原來他竟是把母后皇太后受人咒詛一案扣在自己頭上了!這黑鍋拋將下來,壓死區區一個那拉氏,半點不成問題。

    她自不甘白受這等冤屈,抗聲大叫道:「六叔!你須有真憑實據,不可隨口亂道!」

    奕訢大怒,踏前一步,厲聲喝道:「康慈太皇太妃今晚驟然崩逝,難道不是你眼見陰謀將敗,殺人滅口?」探手自袖中取出幾個木偶小人來,劈面擲去,喝道:「今夜搜汝寢宮,一干侍衛眾所親見,在門檻之下掘得此物,你還有何話說?」

    那拉氏顫抖著手拿起一個人偶,果見上面寫著鈕祜祿氏的生辰、姓氏、籍貫,胸口頂門等處插了許多細針,上面還牢牢貼著一張符咒,道是善女葉赫那拉氏恭拜西嶽華山慈父聖母云云。她心中明知自己從沒做過這號事情,眼下的變故,必定是恭王插贓無疑,大叫道:「哀家冤枉,哀家不服!六叔你栽贓嫁禍,小心先帝在天有靈,不會放過了你!」

    奕訢臉色鐵青,對侍衛做了一個「拿下」的手勢,跟著倒背雙手踱了出去。那拉氏仍是狂呼亂叫,滾地撒潑,把衣服撕扯得片片開花,不准侍衛近前。眾人見她這等模樣,更加相信她是失心瘋了,否則又怎會豬油蒙心,做出這等咒詛皇太后與太皇太妃的勾當來?

    紛紛攘攘一番,那拉氏究竟一介女流,抗不住一群如狼似虎的侍衛群起而上,終於給套上宗人府專門替有罪宗室準備的輕枷細鐐,又蒙上一件黑色一口鐘,推推搡搡地帶出門去。萱壽堂的太監宮女嚇得沒一人膽敢亂動,個個伏在地下,觳觫不已。

    那拉氏仍是大罵不已:「若沒有哀家,奕訢你何德何能,竟能坐上這攝政王的位子!如今過河拆橋,兔死狗烹,哀家恨只恨當初瞎了眼,為何要一次次在先帝面前保你不死!」正罵得起勁,口中驀地一痛,卻是給人塞入了兩個麻核,再也說不出話,只是唔唔地把頭左搖右擺,拚命用怨毒的眼神盯著恭親王。

    奕訢吩咐榮全把她帶到宗人府高牆之中單獨看管,萱壽堂中的太監宮女,一律押入慎行司,等候明日天亮再行問話,自己卻疲累不堪地回到了王府之中。

    一進門,他就把自己反鎖在樂道樓裡,既不點燈,也不出聲,只在黑暗之中席地而坐。十月的寒氣從窗戶縫隙裡鑽進來,剎那間遍佈了他的全身,讓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在這一瞬凍結起來了。周圍是一片死寂,靜得好像黑白無常剛剛到這裡來過,帶走了所有的活物一般。

    忽然之間,他縮起不住顫抖的身子,無聲地開始哭泣,眼淚大顆大顆落在青磚的地面上,飛快地滲透下去,再也找不到半點蹤跡。

    窗外,一片雪輕盈地落了下來,就像是天使翼上脫落的羽毛。跟著是第二片,第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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