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驚蟄 九十四回 乩語杳渺 文 / 浮竹
九十四回乩語杳渺
她種下了這一塊大心病,等到身子稍稍好些,去給康慈太皇太妃請安的時候,神色間便總是鬱鬱。老太太看出苗頭不對,不住拉著她的手追問,皇太后本就一肚子委屈,給她這麼一問,再也忍耐不住,哭著把自己如何久病不愈,恭親王如何請了一位道長來作法圓光,又是如何在鏡子裡看到百般古怪的影像,以及那宮女所說的「打小人」之類,一概和盤托出。
康慈太皇太妃年紀大了,自來篤信這一套神鬼之說,聽得媳婦兒被人詛咒了,禁不住勃然大怒,趕著叫太監傳了兒子奕訢與內務府總管大臣麟魁來,限他兩人三日之內,就算把整個皇宮翻個底朝天,也非得找出那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對皇太后下這種黑手的罪魁禍首來。
麟魁接了這要命的差事,愁眉苦臉地出得宮來,忍不住便對著奕訢抱怨道:「太皇太妃她老人家一句懿旨下得倒是容易,想這偌大的一個皇宮,要在三日之內遍索,談何容易!」奕訢也歎了口氣,道:「老人家痛恨邪人妖術,其情可解。」忽然想起什麼似地,一拍腦門,喜道:「此事是由雲谿師揭破,何妨再去請他來禳解追跡一番?他既有如此道術,可以讓鏡中現物,想來必定也有辦法找出那主使之人。」麟魁連連點頭稱是,當日便令人去西便門外白雲觀請了高雲谿來。
高雲谿再度入宮,在福宜齋中四下瞧了一圈,蹙眉搖頭道:「此事頗有些為難。」麟魁忙問道:「難在何處?」高雲谿撫鬚道:「方纔貧道已經瞧過,母后皇太后的寢宮之中並無半點蹊蹺。至於其他宮禁,若要一一查點,恐怕也不能見允罷?」
麟魁苦笑道:「就算任憑你查,短短三日之內,那也查不過來。」禁不住用力歎了口氣,心想看來只有等時限到時再去求恭王爺在太皇太妃面前說情,寬限些日子了。
正在那裡長吁短歎,忽卻聽雲谿道:「雖然如此,可也不是絕對沒有辦法。」這一句話聽在麟魁耳中,真如九天綸音,又像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問道:「仙人有什麼法子?儘管請說。」
雲谿遲疑道:「貧道自幼蒙師傅傳授扶乩之術,可以請得九天神仙下凡臨壇,告以吉凶休咎。只是……」
麟魁聞言大喜,忙道:「仙師但有所需,一應都包在麟魁身上。」雲谿搖頭道:「貧道非是煩惱這些世俗紅塵之物。」神情忽然變得有些詭秘,左右一望,壓低了聲音道:「萬一神仙降壇之後,所示之人是宮裡的,那……」
麟魁知道他是怕擔責任,當下笑道:「仙師只管請神,不論說些何話,總有太皇太妃作主。」他既拍了胸脯,打了保票,雲谿自然再沒理由拒卻,便答應另擇吉日,在福宜齋降壇。
是日,雲谿帶著兩個道童與乩盤木鸞等物進宮候命,太皇太妃也親自前來,宮裡的嬪妃更是紛紛聚來瞧熱鬧。看看時辰差不多了,太皇太妃瞧了眾人一眼,忽地問道:「蘭兒怎麼不曾來?」皇太后答道:「妹妹說是身子不爽,在自己宮裡歇息,只叫小安子過來瞧瞧。」說著望了一眼安德海所站的方向。太皇太妃聽說又一個生病的,神色當即緊張起來,驚道:「哎喲,可別又是誰動了手腳罷?這兩天哀家也覺渾身疼痛,看來真是有小人作祟!」眾嬪妃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便聽雲谿宣一聲道號,稽首道:「時辰已到,請太皇太妃與諸位娘娘上座觀看,貧道要行法了。」
眾後宮相互扶持,來到麟魁預先準備的軟座上坐定,便見雲谿走到壇前,拈起一注馨香,在燭上燃了,走到皇太后面前,躬身道:「請母后皇太后上一注香。」皇太后請示過了太皇太妃,得了她的允准,這才在宮女的攙扶之下站起身來,接過那香,慢慢向神壇走去。雲谿忽地伸手攔住,道:「只請母后皇太后一人上壇,旁人退開!」那宮女遲疑片刻,見皇太后微微頷首,這才放開手退到了後面。皇太后一人緩步走到神壇之前,把那香插在香爐當中。
剛剛轉過身來,忽地按住前額,臉上浮現出一個古怪的表情,跟著身子軟軟倒了下去。太皇太妃嚇了一跳,急忙欠起身子,不安地問道:「仙師,這……」雲谿滿面怒色,冷哼一聲,凜然道:「好大膽的妖人,知道貧道今日要開壇請神,揭破他的真面目,竟然下此毒手!」眾嬪妃聞言,齊齊發出一聲驚呼,太皇太妃更急得雙手顫抖,問道:「可……可有辦法?」
雲谿俯首道:「只要快些捉破那妖人,破除邪祟根本,母后皇太后自然不藥而癒。」太皇太妃聞言,只是催著他速速開壇。雲谿答應一聲,轉過身去,親手在朱盤之中盛了細砂,令兩個乩童各自扶了木鸞一頭,自己又再裝模作樣地舞蹈一番,點燃一道符紙,擲在乩盤之中。那一頭自有奴才把皇太后扶入後殿歇息去了。
過不多時,只見那木鸞竟爾忽然間自己動作起來,在沙盤之上寫起了字。麟魁急令取紙筆來,在一旁逐字筆錄,木鸞動個不住,寫了一行字道:「我得意,不令鄧氏復有遺類!」寫完最後一個「類」字,懸錐忽地停住,再也紋風不動。兩個乩童一左一右,同時癱軟在地。雲谿又念一番咒語,收了壇,稽首道:「太皇太妃明鑒,方才降壇的是關帝老爺。」
麟魁拿著那張紙,左看右看,只是不明白什麼意思,撓頭道:「難道說的是一個姓鄧之人麼?」。太皇太妃叫他讀來聽了,也是茫然不可索解。想了半天,下令道:「去傳上書房的文師傅來!」
文師傅便是文慶,他的學問品行,都是深得先帝推重的,欽點他在上書房充任總師傅,教授諸位宗室讀書。過不多時,文慶應召匆匆趕來,太皇太后把請神降壇的事情說了,就叫他瞧瞧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文慶也是一個篤信神鬼的人,那一年京裡妖人薛執中四處行騙,延請他過府治病的達官貴人當中,便有時任的文大老爺。聽說關聖親臨乩壇,還留了一句不知其然的乩語,當即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下,接過了那張紙箋,只看得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太皇太妃急忙問道:「文師傅,可是看明白了?」文慶心裡有些惴惴,可是偌大的事情,他卻不敢隱瞞,當下據實答道:「回太皇太妃的話,奴才看明白了。」太皇太妃作色道:「既然看懂了,如何還不快說?究竟是哪一個妖人膽敢在宮裡耍弄這種邪祟把戲?」
文慶乾咳一聲,望望左右妃嬪,並不說話。太皇太妃旋即明白過來,心中就是一沉:莫非事情跟她們有什麼牽扯麼?沉著臉叫一干閒人盡數退了出去,這才重又追問文慶。
文慶與太皇太妃這一密談,就是足足一個多時辰。等到他終於離開壽安宮,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了。只不過頓飯工夫,奕訢就在恭王府裡接到太皇太妃的懿旨,命令他立刻進宮覲見。
懿旨來的時候,奕訢正在清雅居裡逗著女兒玩耍。這一場天花雖然來勢洶洶,可是終於也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只是在小姑娘左右臉頰上留了不少麻子坑。奕訢卻不太在乎這些,畢竟人重要的是心靈美嘛!能保住命就是萬幸了,容貌上的缺失實在算不得什麼。正自伸手去呵玉湄的胳肢窩,忽聽易得伍進來稟報,說宮裡的傳旨公公已經在門外了。
他聽罷懿旨,心道終於來了,當即穿戴停當,命令打了燈籠,往宮裡去。太皇太妃所居的壽康宮裡,籠罩著一片黯淡的氣氛,奕訢隨便拉住一個宮女一問,方知道太皇太妃已經少見地整整發了一個時辰脾氣了,平時溫和寬厚的老太太,今天好像變成了一個刺蝟,逮誰刺誰,嚇得一眾嬤嬤太監們沒一個膽敢靠近寢宮的。
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繞過丟在地下的兩個燭台、一隻繡枕,留意不讓自己的腳底板踩在滿地的碎瓷片上,奕訢低聲喚道:「額尼,兒子來了!」
太皇太妃正坐在床上生悶氣,一見奕訢進來,跪在面前磕頭,也不賜起,卻板著臉道:「奕訢,你是宗人府的宗令不是?」
他這宗人府宗令的職位還是平定直隸的時候咸豐皇帝賞封的,因為軍機事忙,平日奕訢是很少去過問宗人府的瑣碎事情,一應日常公務,都扔給了左右宗正去負責。聽得太皇太妃忽然如此問,當即應了一聲是。
太皇太妃點頭道:「好。我要你把一個人拿問糾治!」
奕訢的心臟開始狂跳起來:「誰?」
太皇太妃俯下身來,平日裡有些昏花的老眼,此刻卻透出一種叫人不寒而慄的光芒,奕訢抬頭望著她口唇微微動了一動,從唇間吐出一個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