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歷史軍事 > 鬼子六大傳

卷二 驚蟄 一百一十二回 銀裡玄機 文 / 浮竹

    一百一十二回銀裡玄機

    奕訢採納了胡林翼的意見,決定暫且不將銀元通行全國,只是先行在順天、天津二府試用,含銀量並沒有採納徐繼畬主張的庫平八錢、成色九成,而是最後確定為與此前最通行的墨西哥銀幣「本洋」相一致的七錢二分,成色九成。幣面圖樣,正面是蟠龍形,周圍是「大清銀幣」四個陽文篆字;反面中間是太極圖案,上下直寫幣值數字,一元便是大寫的「壹圓」正楷。不久之後機器運到,試鑄了十元、一元、一分幣各一百枚,發現因為技術上的緣故,分幣的圖案會變得十分模糊。寶鋆責成技師反覆實驗,終於無法再行改進,只得上奏朝廷,請求取消了分幣。奕訢親自看過,發覺果然是那麼回事,但是又不能沒有小面值的錢幣,當十銅元既不經濟,又不受百姓歡迎,用之代替是不可取的;苦惱之間靈機一動,決定改分為角,庫平六分,一元折合十二角。

    包令聽說中國忽然間又不改革幣制了,十分不滿,便向上海道吳煦提出抗議,說既然大清幣制不變,那麼機器、軍火合同仍應當以白銀計價才對,要求將銀元按照面值換算成紋銀,然後按照這個價格,用礦產償抵。這對奕訢來說可不是一個好消息,因為銀元之中都是要攙雜質進去的,一枚銀元的實際含銀量,並沒有幣值標明的那麼多。若照包令的要求辦理,中國方面勢必要虧一筆銀子。況且幣制改與不改是中國自己的事情,自與合同無涉,先前兩國立合同之時早已言明價格皆以銀元計算,怎麼如今卻變起卦來?

    但是事情至此已經沒有拒絕的餘地,眼看明年開春大沽口海面一解凍,機器就可以上岸,這時候何必再去橫生什麼枝節?銀子事小,耽誤了開工事大。奕訢咬咬牙,答應了包令的條件,卻要求英國方面給打一個九五折扣。就算打了這個折,英商也要多賺一大筆,包令也就答應下來,還順便以私人名義贈送了一批二十打鋼懷表給奕訢。

    奕訢瞧著整整齊齊擺在盒子裡的二百四十隻表,心中的滋味實在是無以言表。他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它們看了足足半個時辰,忽然伸出手去取了一隻,小心翼翼地放在懷裡,把表鏈拴在衣襟第一個鈕子上,站起身來走了出去。這塊表一直陪伴他到死,甚至後來年久失修,表針走不動了,仍是不曾離身。至於餘下的二百三十九隻表,後來一隻一隻陸續被分送出去,凡是收到這表的,都會聽恭親王敘說一段當年往事。

    一轉眼間,便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大沽口外海面化凍,在上海等候了半個多月的洋行輪船聽到消息,立刻兼程北上,把十二台鑄幣機器送到了大沽。直隸總督譚廷襄知道這是朝廷嚴催貨物,不敢怠慢,當即叫官軍連日押解進京。二月二十四日,四眼井銀元局正式開爐鼓鑄,截止到三月初一日,已經鑄得十元幣萬枚、一元幣十萬枚、角幣三萬六千枚,總共價值二十萬三千元。

    戶部專門在京裡包括王廷相名下永安錢莊在內的永安、富順、長髮、高昇四家大錢莊設立了辦事處,委任這四家錢莊辦理紋銀和制錢兌換新銀元的業務。每十兩足水紋銀可換銀幣十五元五角,若用銅錢,則是以重一錢二分五厘的順治通寶為定例,每錢一萬二千五百准銀十兩,其餘不論大錢小錢,儘先換算成順治通寶,然後再算應兌的銀元數目。當時銀貴錢賤,照這個比例匯兌,兌的銀元多了,錢莊便要吃虧。是以又令戶部撥付一定款項補貼給四家錢莊,稱為「貼水」。每兌入一兩銀子,錢莊便可以從戶部得到一百五十文錢的補貼,這一筆補貼也換算成銀元支付。

    這天,居住在京郊的農民王老實趕了一個大早起身,天還不亮,便背起一個褡褳,進城去了。他這是去城裡換錢。正如胡林翼所料,銀元一經發行,持銀前來兌換的人並不多,看著四大錢莊門庭若市,其實全是一些鄉民,把一輩子積攢下的幾吊銅錢,手提肩扛地拿來換銀元。自從咸豐即位以來,銀是越來越貴,錢是越來越賤,農民早已經不堪重負,新的銀元與銅錢比價雖然仍高,可是比起從前動輒一千**甚至上兩千的銀價來說,已經是不敢想像的了。何況朝廷還下了詔書,凡是在本月之內前往兌換的,一千二百錢便照一千二百五十錢計算,王老實起初還在猶豫,後來漸漸看別人捧著亮閃閃的銀元回家了,自己心中也按捺不住起來,昨夜裡跟老婆密密商議了半宿,趁黑把埋藏在牛槽底下的一罐錢刨將出來,麻繩穿了,總共竟有九吊之多。王老實喜得合不攏嘴,一夜不曾安睡,只想把這錢變了銀元,便可拿去付給親家當作聘禮,趕緊娶了兒媳婦過門,夏忙時節還可以給自己和兒子往田里端茶送飯什麼的。

    一頭美滋滋地想著好事,一頭不覺已經走到了長髮錢莊門口。這家長發錢莊是天津人的資本,開在京裡也有十幾年了,信譽一直甚好。不過象王老實這樣的平民,是既沒什麼機會來戥銀子,也沒什麼資本來匯銀子,是以壓根就摸不著門,左打聽右打聽,好容易才站在了那塊黑油金字的牌匾下面。

    他抬頭望望,見是四個大字,雖然全不認得,可是瞧那大門裡面許多人來來去去,手中都捧著銅錢銀子,心想必定就是這裡了,當下畏畏縮縮地走了進去,小心翼翼地對著一個朝奉模樣的人打了一躬,問道:「這位老爺,可曉得換銀元在哪裡?」

    那朝奉斜他一眼,愛理不理地掉過筆桿,向右邊櫃檯一指。王老實順著他目光望去,果然見那邊有個藍頂子的老爺正襟危坐,閉目養神,在他面前放著兩個大籮筐,右邊一個籮筐盛著銀元,左邊一個籮筐盛著銅錢。他身邊圍著四名持刀的兵爺,一個個呵欠連天,無聊地東張西望。

    王老實走上前去,跪在地下叩了個頭,叫了一聲「老爺」。那藍頂子眼皮也不抬一下,鼻孔裡哼了一聲。王老實只道他未曾聽見,又陪著笑喚了一聲。藍頂子不耐煩地睜開眼來,怒道:「叫什麼魂!」便叫王老實將錢串子解開來,令兩名朝奉過來,一個動手數錢,一個在旁邊打算盤。王老實這些錢五花八門,嘉慶年間的也有,道光年間的也有,咸豐時候的當十大錢也有。那打算盤的朝奉手底下辟里啪啦,嘴上飛快地報著,轉眼間已經算出了數目:王老實的這些制錢,若全部換成銀元,只能值得七元二角而已。王老實聞言,不由得驚訝道:「如何這般少?」

    他在離家之前,曾經跑去求隔壁的孫貨郎替他算了一算,總共該有十二元多的,怎麼一下子就縮水了五元之多?他雖然不知數目,卻也明白差訛不該如此之大,乍起了膽子道:「老爺,是不是……」那「算錯了」三個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已經給藍頂子使了個眼色,幾名兵丁一哄而上,推推搡搡地將他擁出門外。王老實腳跟在門檻上一絆,立足不住,向後一跌,恰跌在一個人懷裡。

    那人伸手一托他雙腋,笑道:「小心了。」王老實回頭一瞧,卻是一個二十來歲、面皮白淨的小鬍子後生,朝著自己微笑。抬眼打量他一番,但見他一身藍衣上已經破了幾個洞,也不打補丁,就那麼穿著;手裡拎著一條灰褡褳,裡面沉甸甸地似乎裝了不少銅錢,忍不住問道:「小兄弟,你也是來換銀元的罷?」見那後生點了點頭,便湊上去低聲道:「別在這裡換了,那個換錢的老爺……」說著瞧了藍頂子一眼,欲言又止。

    那後生微微一笑,拍拍他肩頭,道:「不打緊。你著大步走了進去,在那藍頂子面前站定,打恭道:「老爺,小民要換銀元。」藍頂子仍是大刺刺地叫過朝奉來,裝模作樣算了一番,對他道:「三元七角。」那後生訝道:「咦?小民明明拿的全是順治通寶,一共四千八百六十五枚,該恰好換得六元才對,如何是三元七角呢?」

    藍頂子面皮一沉,怒道:「老爺說是三元七角,那就是三元七角,你這刁民,莫非是想無理取鬧麼?」那後生竟不害怕,笑微微地道:「老爺莫不是算錯了,煩勞再算一遍。」藍頂子見狀,驀地意識到此人不是一個無知鄉民,說不好是個讀過幾天書的酸秀才,他雖然中飽,也怕給人揭穿,連忙順水推舟地道:「既然如此,便給你重新算過。」衝著朝奉使了一個眼色。兩名朝奉會意,這一次算的時候,便當真一點水分不攙,給算了一個六元整數出來。藍頂子在銀元筐中拈起六枚,丟在那後生手裡,打發瘟神一般地道:「快走罷!」

    那後生卻不著急,兩指捏起一枚銀元,在口邊一吹,跟著放在耳畔聽了聽聲音,皺眉道:「老爺,這銀元聲音這麼濁,怕沒有九成的成色罷?」藍頂子再也忍耐不住,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丫挺的找抽呢吧?銀元又不是老子鑄的,嫌成色不夠,你去問恭親王啊,去問戶部寶大人啊,問老子作甚?」

    他話音剛落,就聽門口一人厲聲道:「是哪個要問本官?」

    眾人盡都轉頭瞧去,卻是戶部尚書寶鋆,帶著幾個堂主事走了進來,一見那藍衣後生,急忙上前打千道:「下官參見輔政王。」奕訢淡然擺了擺手,道:「你來得倒快。」寶鋆也笑道:「王爺叫來,豈敢怠慢啊。下官在衙門得了星叔的吩咐,便馬不停蹄地帶著屬員跑過來了。」

    奕訢微微一笑,把那銀元遞在他手裡,道:「我說這銀元的成色不夠,你這位員外郎大人,叫我去問你呢。怎樣,來給本王說說看啊?」寶鋆額上出汗,訝道:「成色不夠?那怎麼會?下官可是親眼看著銀錠過秤、入爐熔化的,如何會出紕漏?」奕訢不置可否地搖搖頭,道:「你不相信,本王當場試給你看。」叫人拿了天平過來,從懷中取出先前試鑄時候的標準銀元放在一頭,又從藍頂子的籮筐裡拿出一枚放在另一頭,立時就看天平搖擺一陣,一頭沉了下去,正是標準銀元所放的那一頭。

    寶鋆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銀比銅重,機器鑄就的銀元都是一般大小的,現在一頭沉一頭輕,很明顯,輕的那一頭是攙多了銅的。時方春寒,他卻禁不住汗如雨下,兩手微微顫抖,道:「王……王爺,下官與柳樹聲一直親身督察,兩個人都沒瞧出什麼不妥,當真不知道為何會出這種事情!」奕訢踱了兩步,忽然問道:「銀錠過秤的時候你一直在?」寶鋆點了點頭,道:「在。下官並且驗過秤,絕不會有錯。」奕訢皺皺眉頭,道:「走,帶本王瞧瞧去。」

    一行人來到四眼井銀元局,寶鋆立刻便下令停工檢查。奕訢照老法子秤了秤新鑄的銀元,果然又是成色不足。他繞著那桿給銀錠稱重用的大秤瞧了半晌,叫人取了些打過印的銀錠來稱,卻並沒有太大錯誤。這可有些奇怪,既不是在秤上給人動了手腳,要避過寶鋆的眼睛多加銅或者少加銀的可能性也不大,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寶鋆跟人串通舞弊了。

    負責鑄錢的有兩個人,主事的是戶部尚書寶鋆,另外充當副手的還有工部右侍郎德全。他聽說王爺駕到,也急忙從值房裡跑了出來迎接,奕訢止住他的跪勢,劈頭問道:「你給本王老實說,這銀元的成色究竟有多少?莫要等著本王親自熔了去算!」

    德全嚇得觳觫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奕訢蹲下身來,冷冷地道:「德全,本王曉得你剛在水井胡同置了一所大宅子,宅子裡還有幾個挺漂亮的姨太太。請問戶部一個員外郎年俸幾何?」德全心驚膽落,王爺居然連這些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麼能瞞得住他?當即如竹筒倒豆一般,一五一十地全招了出來。

    他的法子卻是巧妙,連寶鋆這等精明人都給瞞過去了。他預先做下了一大一小兩個秤砣,秤銀的時候放上小砣,秤起來便比實際的重量重上許多;秤銅的時候卻又換了大砣,把缺去的銀子給找補回來。如此一進一出,數目居然差相彷彿,最後仍是恰好合成一塊銀元,寶鋆竟然也沒發現。奕訢叫他演示一遍如何換砣,但見他把秤砣藏在衣袖之中,手一垂便滑落下來,端的快捷無比。事情終於弄了個水落石出,奕訢叫把他暫且帶到值房看管,等一會刑部的人來了,再交給他們處置,轉頭對寶鋆道:「佩蘅……」一句話還沒出口,寶鋆已經滿頭大汗地跪了下來,愧然道:「王爺,寶鋆沒用,憑王爺怎麼處罰,也沒半句怨言。」

    奕訢冷冷一笑,道:「這一次作弊的若有你份,此刻你也早在刑部大牢裡呆著了。失察之過雖大,可是比起貪墨剋扣來,仍是天淵之別。這一次的事情,若非那德全自己招供,本王卻也不一定能看得出來,又如何能夠苛責於你?不過銀元出爐之後,你若複查一遍,自不至於弄到如此田地。本王現今只扣你三個月俸祿,你服是不服?」寶鋆忙道:「下官心悅誠服!」奕訢笑道:「往後辦事要小心再三,不可再上小人之當。」說著叫他起來說話。寶鋆連應了幾聲是,站起身來,禁不住有些疑惑地問道:「王爺是如何發現那銀元有弊病的?」奕訢笑而不答,轉開話題道:「庫存銀元盡數回爐加銀重鑄,叫算師算好了成色,要再給搞差,大家就一起革職罷了。」看著寶鋆點了頭,這才道:「本王再去問那德全幾句話,你忙你的去罷。」說著撇下榮全,自行往值房走去。

    他進得值房,好半晌才再出來,恰好刑部侍郎國瑞也已經趕到,便把德全給押了回去審問。不料過了一次堂,還沒怎麼用刑,德全竟然供招說,這事背後的主腦竟是前任戶部尚書、現任的文淵閣大學士文慶文中堂!另外與謀的尚有工部與戶部的許多官員,大都是文慶的親信、門生一流人物。

    這事情可非同小可,萬一弄錯了,自己非得丟官去職不可。國瑞反覆鞠問數日,德全仍然矢口不改,只說是文慶銜恨恭親王,為了將銀元弄成弊政,好當作攻詆他的把柄,這才指使他幹下這件事情的。至於私落的銀子,文慶一分未要,全都叫德全自己留著了。

    國瑞不敢隱瞞,連忙奏報給刑部尚書麟魁知道。麟魁吃了一驚,心想這事情萬一給恭親王知道了,豈能不興起一場大獄?正在琢磨如何遮瞞糊弄過去,奕訢卻已經趁著軍機當值的時候,問起了這個話題。

    麟魁無法可想,只得實話實說,時不時偷眼瞧一下恭親王的臉色,卻覺得他似乎平靜得有些異樣,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自己說話,時不時抬手摸一下唇須。好容易說完了,抬袖拭乾額頭汗珠,這才問道:「未知王爺打算如何辦法?」奕訢嘴角一撇,揚眉冷笑道:「大清律例放在那裡,該怎麼辦,就是怎麼辦。」麟魁暗叫糟糕,眼珠一轉,又道:「此案牽連甚廣,涉案人數太多,麟魁想,似乎應該九卿會審,方覺慎重。」奕訢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道:「本王想那文慶門生故舊數不勝數,牽扯在這案子裡的人也不算少。若有人上門找你說情,你可得想清楚了。」麟魁剛剛擦乾的汗又冒了出來,結結巴巴地點頭道:「是,是。」

    所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早在德全第一次把文慶給供出來的當夜,文慶便聽到了風聲,急忙請了幾個心腹過來,商議這件事情究竟要如何應付。光祿寺卿許乃普忿忿不平的道:「恭王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打從他上台以後,肅順殺了,穆蔭罷了,杜翰流了,連他師傅翁心存,也給逼得告病在家,胡林翼那幫小人大行其道,咱們這些老臣,眼看要給他摧殘得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戶部主事沈兆霖,原本是本部的右侍郎,後來寶鋆出任尚書,兆霖因為反對鼓鑄銀元,兩人多生齟齬,給寶鋆一狀告到恭王面前,結果連降數級,從侍郎變成了主事,心中銜恨已久,眼下逮到機會,自然要好好在老上司文慶面前煽風點火一番:「文中堂,德全分明就是張俊!」當年岳武穆給秦檜誣陷罔顧君命、通敵造反,內中有一個受了秦賊出來作證的舊部,就是叫做張俊。沈兆霖把德全比作張俊,那恭王自然就是秦檜,文慶卻是那忠君含冤的岳飛了。許乃普聽了此言,不由得擊掌叫好:「好!朗翁此言,真是一針見血!想那恭王要把莫須有的罪名加在文中堂頭上,就算文中堂立身正直,不畏人言,咱們做臣子的,如何又能袖手旁觀?非得想些法子,在皇太后面前替文中堂開解不可。」說著站起身來,拱了拱手。

    太僕寺少卿廖鴻荃撇嘴道:「滇翁真是篤誠君子,只是不免太過迂闊了。」許乃普皺眉道:「何出此言?」廖鴻荃笑道:「如今說句不好聽的,皇太后只是一個擺設罷了,當真替朝廷作主的,那是恭親王。君不聞有『內軍機』、『外軍機』之說麼?」這話許乃普倒也是聽過的,內軍機是宮裡的軍機,外軍機便是指的恭王爺鑒園裡那座小樓了。

    文慶擺手道:「自己人莫要先亂陣腳,都想想,眼下該怎麼辦才好?」沈兆霖道:「看押德全的,全是刑部麟魁親自挑的人,這點風聲還是好不容易才探聽出來,要想弄甚手腳,那是萬萬不能。」眾人紛紛議論一陣,廖鴻荃忽然道:「中堂,鴻荃以為,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文慶目光一閃,饒有興趣地道:「接著說!」廖鴻荃應了聲是,繼續說下去:「而今恭王之所以著急要將中堂連根拔起者,就是因為他自己根基尚淺,害怕中堂動用起門生故好來與他為難。既然如此,中堂何不先下手為強?鴻荃冷眼旁觀,見他秉國伊始便汲汲於新政,看上去似乎是大刀闊斧,可是得罪的人也決不在少數。我等只要在京中稍造輿論,必有許多人群起與之敵對,到時候讓他們去鬧個不可開交,咱們便可漁翁得利了。至於眼下德全把中堂扯進弊案裡頭的事情,自然也可說成是恭王有意栽害,鬧一個街知巷聞。我就不信,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中堂怎樣。」

    文慶想了想,覺得雖然不是最上乘的主意,可是一時間卻也沒有更好的對策了。於是眾人商議一番,就決定把「通夷」當作恭王的頭等罪狀來攻擊,一幫刀筆手口誅筆伐,寫了許多檄文,說他准許外國公使來往京師是「通夷」,批准拿煤礦鐵礦換購夷人的機器是「款夷」,是存心把夷人引進中國。一時間京中沸沸揚揚,有人罵恭王新黨的,也有替恭王說話的,更有一大批騎牆看熱鬧、聽風聲的,官僚士子各懷心思,奏折一本接著一本的寫,文會一個接著一個的開,銀元弊案眼看很快就要被淹沒在這一片大潮當中了。

    這一天在同文館,華蘅芳從外面回來,手裡拿著一紙揭帖,一面走,一面看,進得廳來,忍不住將之揉爛了狠狠往地下一丟,怒道:「自古以來實心辦事之人,總是要無端招罵!」李善蘭恰好在那裡埋頭算數,見他氣成這個樣子,順口問道:「雪翁何事這般著惱?」一邊彎腰撿起那揭帖,展開讀了起來。

    華蘅芳仍是氣呼呼地道:「他們竟然說,恭親王以礦換機器槍炮,是要把中國土地送給洋人!這不是胡說八道麼?咱們簽的合同,分明就是拿採出來的煤鐵抵債,何來奉送土地這一說!」李善蘭細細看了一遍揭帖,皺眉道:「他說的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華蘅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反問道:「什麼?」

    李善蘭指著那揭帖道:「這上頭說,洋人一旦債權在手,便可以借之要挾中國開何礦不開何礦,在何處開礦,不在何處開礦,萬一當真如此,豈非權不自我操了麼?設或洋人竟要派人管理礦山,那又如何是好?」華蘅芳頓足道:「糟了,糟了!外面亂成一鍋粥,咱們自己人也起了內訌了!秋翁,你真如此信不過恭王?」

    李善蘭搖搖頭,道:「非是信不過他,只是恭王行事,總是有些出人意表,又不肯對咱們明說緣故,叫人不能不有些遐思啊。」頓了一頓,反問道:「難道汀翁就不覺得他有些奇怪?」華蘅芳搖了搖頭,道:「我不問他行事是不是出人意表,他不想說,自然有他不說的緣故,蘅芳只知道若不是恭王爺,咱們這同文館再過五十年也未必開得起來。現今能如此譯書授徒,盡拜王爺所賜,再不知足,為人與禽獸何異!」說罷拂袖而去。

    他出得門來,逕往恭王府上,與奕訢一五一十地說知一切。本以為王爺要大大惱火,把李善蘭趕出同文館去,沒想到他卻只是淡淡地囑咐他不必擔心、好好講課之類,便叫人送他回館裡去了。他見了李善蘭,兩人都有些尷尬,也不怎麼招呼,旁人都聽說了這場風波,見兩人臉色都是不善,也不敢過來碰釘子,直到晚間一個雜役拿過一張最新的揭帖來,才把所有人都給吸引到一塊來。

    那揭帖其實只是一副對聯,上聯是:「鬼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館」;下聯是:「軍機無遠略,誘佳弟子拜異類師」。眾人在同文館呆了將近一年,早已經感情深厚,見那揭帖上如此辱罵,都忍不住十分生氣,性子稍微急躁些的如李善蘭,就開始痛罵那寫揭帖之人了。

    魏源忽然站起身來,大聲道:「諸位聽老朽一句話!」連叫了數聲,待得眾人安靜下來,這才道:「眼下正是咱們同文館生死存亡之際,恭王爺若然敗了,同文館勢必不能久存。王爺日理萬機,顧不上與這等宵小理論,咱們不替他出頭,還有誰替他出頭?他們會寫揭帖,難道咱們便不會了麼!」

    徐繼畬先點頭稱是,繼而眾人全都附和,連李善蘭也沒例外。這些人全都是宿儒學者,哪一個不是滿肚子的墨水?操起筆來,連寫了幾十道替恭親王張目的揭帖,叫學生趕著連夜抄寫了數百份,次日清早天還沒亮,便在京裡四處張貼。此時文慶已經罷官在家接受六部九卿的聯合調查,聽說一夜之間忽然冒出這許多為奕訢說話的來,當即叫廖鴻荃繼續加緊造勢,同文館的如椽巨筆們不甘示弱,紛紛跟上,一時間原本亂哄哄的京師輿論,漸漸變成了文慶一派與同文館一派的口水大戰。兩邊引經據典,把本朝的前朝的前前前朝的事跡全都搬出來,至聖先師孔夫子的臘肉乾屍,也給一遍一遍地翻出來亮相。

    就在兩邊吵得不可開交之際,奕訢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把銀元案給結了。德全發盛京守陵,文慶居心不良,陷害大臣,本應重處,念其功勳素著,免予部議,勒令自行請辭還鄉,永不敘用。由此案被牽連罷職、降職的,少說還有幾十人,趁此機會,奕訢又提拔上來一大批人補入要害部門,六部之中,已經是遍佈親信,有一點風吹草動,馬上他便可以知道了。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