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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二十五回 不可謂直乎 文 / 浮竹

    一百二十五回不可謂直乎

    這一天是千秋節,也就是小皇帝載淳的四歲生辰。照例,宮中要舉行盛大的朝會與慶祝活動,原本在大朝時候帶領宗室站班的應該是輩分最高的老五太爺綿愉,可是今年這個人卻變成了恭親王奕訢,這在宗室們當中引發了一陣不大不小的議論。

    七爺奕譞一到太和門外,就四下打量,用目光搜尋著六哥的身影,終於給他在班首發現,連忙興高采烈地跑過去,叫了一聲「六哥」。奕訢擠出一絲微笑,敷衍道:「老七又長高了。」奕譞笑嘻嘻地抬起腳來,給六哥瞧他那雙內聯升的靴子:「不是兄弟高了,只是靴底變厚了,六哥真好眼力!」奕訢嗯了一聲,背過身去不說話了。奕譞忍耐不住,纏著他問道:「六哥,六哥,什麼時候再派差事給兄弟做?」奕訢微微皺眉,反問道:「你那銀元局的差,當著不好麼?」奕譞搖搖頭,答道:「寶鋆他們把什麼都料理好了,兄弟實在無用武之地,無聊得很。」

    奕訢一笑,道:「你倒有志氣。不過你想當什麼樣的差?」奕譞眼睛轉了兩轉,機靈鬼黠地道:「全憑六哥吩咐。」奕訢正要答話,只聽丹陛樂作,鳴鞭三陣,鴻臚卿走上前來,引著諸王、貝勒魚貫而前,依次行拜舞之禮。奕譞無法,只得暫且等候,打算禮畢之後,再去尋六哥癡纏,好歹要他派自己一個好玩有趣的差事來幹幹。

    就是這行禮的個把時辰,奕訢已經打定了主意,拿什麼來打發這個少不更事的七弟。今年恰好是選秀之年,雖然小皇帝距離能夠娶老婆的年齡還早得很,可是宗室王公已經有好幾個到了指婚的歲數,譬如這位七弟奕譞,就該給他娶福晉了。奕訢本來就討厭幹這選秀的勾當,索性一股腦推了給他去,憑他如何折騰,總不妨事。

    禮畢之後,便與他並肩而行,道:「別說六哥不給你優差,今年的選秀,回頭我委了你當欽差王大臣,去跟禮部他們一同會辦。」有些曖昧地笑了笑,道:「看中誰家姑娘,不妨悄悄告訴六哥,總有你的好處。」奕譞正中下懷,興致勃勃地應了聲「是」,旋即道:「六哥別淨說兄弟,前幾天還聽著六嫂子說要給六哥尋個好人家女兒,做我小六嫂呢。」奕訢微一皺眉,苦笑道:「你嫂子總怕我絕後,死命的想法逼我生兒子。好了,你去罷,六哥還要尋別人說幾句話。」看著奕譞答應了告辭,這才轉回頭去叫住寶鋆,道:「戶部庫帑尚有多少?」寶鋆看看周圍閒人,伏在奕訢耳邊,低聲說了個數目。奕訢出了口長氣,道:「徐繼畬又遞折子要錢,你再撥給他五十萬元。本王回頭就叫軍機處擬旨。」寶鋆應了聲是,忽然想起來什麼,道:「王爺,士官學堂的學址已經選好了,是買了宣武門外將軍校場口附近的一片民房,下官已經募集民夫修繕房屋,平整校場,預計月內就可以完工。」

    奕訢搓搓手,點頭道:「好。前兩天葉名琛奏報,說郭嵩燾聘任的幾名普魯士退役軍官,如今已經抵達香港,正覓船準備取道上海北上。等人一到位,咱們這頭就開士官學堂,現在的人手實在是太緊張了!」寶鋆摸了摸下巴,猶豫道:「王爺打算如何招募生徒?」奕訢想也不想地答道:「當然是不分滿漢,各地公開招募。」寶鋆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沉默不語。奕訢反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妥?」寶鋆道:「倒沒甚大紕漏,只是王爺可曾聽說過各旗的貝勒、貝子們議論些什麼?」奕訢冷冷一笑,道:「他們除了說我偏袒漢人,還能說什麼?好罷,既然如此,本王就叫他們瞧瞧我是怎麼偏袒漢人的。」

    過不幾天,京師士官學堂的招生條例便由兵部行文,發了下去。這條例著實讓人大跌眼鏡,因為奕訢把士官學堂給附在了神機營的管轄之下,所謂的「招生條例」也幾乎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兵役法,把招募生徒的範圍完全限制在旗人之中,規定凡是在旗人等家有十六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男子三人的,必須出一人接受甄選,有五人的須出二人,五人以上的須出三人,甄選合格者必須入士官學堂受訓。不論是皇親國戚,還是貝勒宗室,抑或朝廷大員,地方督撫,誰也不能例外。入學的費用每人一百元,全要生徒自備。這條例一出,立刻弄得朝野大嘩,旗人們當中但凡有些手腕的,紛紛上下打點,詐病裝瞎,逃避服役,那些家徒四壁,既無權勢,又無錢財的,膽小些便哭哭啼啼地替親人預備起行裝來,膽子大些的索性叫家裡在歲數的男子連夜逃出京師去了。

    這些天來朝中不少人上表指摘新學堂動搖國本,恭親王府上也沒斷過說情的人,奕訢專門會客的書房,連門檻都幾乎要給踏平了。這麼兩天下去,胡林翼就坐不住了,連夜來見奕訢,第一句話便道:「王爺,再這麼下去,要出亂子了!」

    奕訢笑了笑,順手拿起案頭的一份手稿,要他看過了再說。胡林翼有些疑惑地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面寫著一行隸體標題,道是:《欽定大清宣武士官學堂招生條則》,再往下看,卻與前幾日兵部頒發的那個版本大相逕庭,非但把招生的範圍從單純的旗人擴大到了只要是年在十六以上三十以下的男子,不分旗漢都可以報名接受遴選,而且入學以後的待遇也大大提高,不光不要半個子的束脩,由學校包吃包住,而且還比照神機營編制軍銜,發給俸祿津貼。

    胡林翼看到這裡,禁不住會意一笑,合上那條則草稿,由衷地道:「這一招確實妙得很!」他心裡明白王爺一心想要消除軍隊之中的滿漢畛域,提拔有才能的漢人起來掌兵,可是這話卻不能明著說出來,只好先叫旗人自己不樂意從軍,這才好光明正大地把他們排除在新軍之外。士官學堂將來必是新軍的中流砥柱,倘若成立之初就是漢人居優的話,將來的軍中旗人式微,已經不問可知。胡林翼自己身為一個漢人,自然是樂於看到這一點的;可是他也不能不略有擔憂,這樣下去會不會動搖到宗室、覺羅們對恭親王的支持呢?須知原本恭王之所以能夠擊敗肅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肅順一味重用漢人,而弄得旗人的上層離心背德,大家都不向著他。滿漢界限的打破雖是勢在必行,但是萬一弄不好重蹈了肅順的覆轍,那可就得不償失了。再者說,現在追隨恭王的許多都是滿人,像文祥寶鋆,還有他的老丈人桂良,這些全都是他左膀右臂式的人物,如果冷了他們的心,怕也不好收場。

    他雖然沒把自己的心思說出來,可是奕訢卻也猜出了七八分,當下道:「你是兵部尚書,你來說說看,現如今的兵制,最大的弊端是什麼?」胡林翼躊躇片刻,並不便答,卻聽奕訢自己回答道:「乃是重滿抑漢。開國以來,從未有以漢人為統兵大將者,難道是漢人當真不中用麼?要照我看,如今的旗人怕是更不中用。戰場上刀槍相搏,比不得朝中做官,可以尸位素餐,胡亂敷衍,將帥之權,唯有能者掌之而已,還分什麼旗人漢人?我也知道這麼干要惹得許多人不高興,可是潤之你想,旗人大多虛驕難制,假若現在聽任他們混入新軍中來,莫說以後再不能剔除出去,就是他們那些好逸惡勞的惡習,要把新軍給糟蹋成何等德行?本王寧可冒天下之不韙,給許多人戳脊樑骨罵,也不能把這一支新軍壞在自己的手裡。強兵強國,此乃子孫萬代之業!何況咱們的時間實在是不多了,再過兩年……」說到這裡,驀然打住,搖搖頭,道:「總之本王主意已定,不單是新軍裡,往後慢慢就連朝廷官員當中也要滿漢平等,一視同仁。潤之你敢不敢,肯不肯同本王一起幹這件事?」胡林翼有些生硬地點點頭,心中卻想滿漢平等一視同仁,難道真的可以實現麼?

    於是次日一早,新的招生則例便由兵部行文送達各地,命令各省城、府、州、縣都要張貼榜文,只要是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年在十六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不分旗漢,皆可在當地府縣衙門報名,由府縣官甄選身子強健、手腳靈活、粗識文字者送入京師進行再選。再選是奕訢本人親自主持,選拔合格的便可進入京師宣武士官學堂學習。如果在再選過程中發現哪個地方官濫竽充數,一定重重懲處,絕不寬貸。

    這一下堵住了許多人的嘴巴,奕訢自有他的一番道理:你不准我偏袒漢人,我便強制旗人從軍應募;你既然不想當兵打仗,那就不能攔著我招收漢人。也有幾個不知趣的再次進言聲稱學堂有違祖制,奕訢理也不理,在每本折子後面批了幾句嚴厲斥責之語,即予擲還。

    不出他的所料,前來報名的果然是以京畿一帶的窮家子弟為最多,其次便是祖父輩曾經從軍為武職的,再就是一些屢試不第,有棄文從武之志的鄉下童生、秀才。至於出身書香門第的世家大族之子,那是鳳毛麟角,幾乎一個都沒有。

    看看報名的人數漸多,奕訢又發一道詔書,准許神機營各營官兵、文員自願向營務處申請入學,在學期間仍照原先在營標準發給餉貼。比照晉銜制度,凡經宣武士官學堂肄業,再入軍隊服役者,可以折合縮短晉銜期限半年。

    奕訢的所有努力看似一帆風順,直到御史吳可讀幹出那件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為止,朝廷裡除了死心塌地支持他的恭王黨,與絕大部分雖不以他為然但卻懂得明哲保身官僚之外,不協調的音符是並不多的。畢竟大家都清楚現在的恭親王才是真正的實權派,得罪他的結果跟得罪皇帝沒什麼區別。能有幾個人為了充大瓣蒜把自己往狼窩裡推呢?

    可是偏偏就有這種不知死字怎麼寫的人,認準了恭王是再世王莽,非要跟他鬥個你死我活不可。這人就是吳可讀,他幾番上表,都給軍機處直接駁回,心知軍機裡都是恭王的人,自己這麼奏來奏去,永遠也不可能被深宮之中的皇太后給看到,可恨朝中諸臣,不是給他拉攏過去助紂為虐,便是明哲保身,怒而不言,他一個人獨木難支,愈琢磨愈是忿恨不已,漸漸鑽了牛角尖,要學前朝的海剛峰,抬棺進諫。

    轉念一想,就算是抬棺,也沒法抬到皇太后的面前,若是趁著大朝的機會罷,又沒可能光明正大的把棺材給抬到午門去,想來想去,總是行不通的。月色慘淡,吳可讀一人枯坐中庭,望著老樹斜影,禁不住喃喃自語道:「名器敗壞,何以生為?」兒子之桓走了上來,恭恭敬敬地垂手道:「父親大人,夜晚天涼,請回房安歇吧。」吳可讀自顧自地垂淚慨歎,壓根就沒留意他。吳之桓又請了一遍,他才回過神來,怔怔地道:「兒啊,記住為父今日所言:但出薊州一步,即非吾之死所也!」吳之桓大驚,結結巴巴地道:「父……父親何出此言?」

    吳可讀揮揮手叫他下去,看著他一步一回頭的背影,禁不住目中流淚,長歎道:「吾非樂死,實不得不死耳!」叫人取過筆墨來奮筆疾書,這一夜寫了塗,塗了寫,到得天明,終於寫就奏折一道,揣在袖裡,站起身來捋平衣襟,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奕訢從皇太后恩旨准許在府理事之後,終於不必每日受那四更即起之苦了,他把辦事的時間定在每天卯時以後,凡是送到軍機處去的奏折,都先經其他幾位大臣閱看,擬出辦法,然後由當值章京親自送到王府上來,給他過目用印。

    昨夜他睡得出乎意料地好,竟然一覺就到了天明,直到易得伍隔著窗戶叫他起床,這才醒了過來。瞧瞧窗外天色,已經有些發亮,當下伸個懶腰,披衾坐起,叫易得伍進來。

    易得伍捧著他的衣帽走了進來,一面侍候他穿衣服,一面道:「爺,曹大人在外面等了半天了。」奕訢有些訝異,心想今天值班的原來是曹毓英,卻怎麼來得這麼早?匆匆穿好衣服,胡亂洗漱一番,早點也不吃,就到書齋去見客。曹毓英給下人引著進來,面色十分凝重,第一句話便道:「王爺,糟糕了!」

    奕訢略略一驚,問道:「怎麼了?」一面示意他在對面坐下說話。曹毓英斜簽著坐了,氣急敗壞地道:「御史吳可讀在先帝陵前尸諫!」奕訢要愣了一愣,才能反應過來,不禁脫口驚問道:「死了?」

    曹毓英點點頭,從袖中抽出一本奏折來,雙手遞給奕訢。奕訢一把奪過,打開來翻了一翻,但見其中無非全是攻詆自己的言語,末尾寫道:「臣死矣!唯願我皇太后、我皇上體聖祖、世宗之心,調劑寬猛,養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爭外國之所獨爭,為中華留不盡;毋創祖宗之所未創,為子孫留有餘。罪臣言畢於斯,命畢於斯,謹以上聞。」看到「毋爭外國之所獨爭,毋創祖宗之所未創」兩句,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把奏折往桌上一丟,罵道:「一派胡言!」

    搓搓臉頰,讓自己冷靜下來,問道:「朝中大臣都知道這消息了?皇太后知道不知道?」曹毓英搖頭道:「眼下還不知道。幸好管陵的總管是蒙王爺恩惠謀得這一份差事的,清早起來發現了吳可讀的屍首,當即叫人秘密看管起來,把他的奏折送給胡大人處置。胡大人也嚇了一跳,偏生又抽不開身,便令章京趕著送來,請王爺拿個主意,該怎麼辦才好?」

    奕訢皺著眉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踱了個圈子,忽然道:「你告訴潤之,要他把吳可讀下吏部給予優恤。他兒子不是已經成年了麼?也賜他一個出身。順便請他代本王寫一道輓聯送給吳家去。」曹毓英有些疑惑,忍不住問道:「吳可讀如此叫囂,王爺為何還要加以優恤?」奕訢笑道:「他做初一,我卻未必要做十五。如今朝廷裡多半是人人都在觀望,瞧我如何應付。若是氣急敗壞,自己亂了陣腳,豈不給人趁虛而入?我偏要寬以示人,他罵我是賊心竊國,我還給他封典加恤,旁人心裡要做如何想?只不過要是單這麼著,怕是又要有些不知趣的,以為本王聽幾聲喇喇蛄叫就不種地了。讓兵部保薦吳之桓,把他安插在士官學堂裡吃份干俸,差事就不要給他辦了。」曹毓英雙掌一拍,十分欽佩地道:「王爺真是高見!章京這就回去轉達。」

    他已經走到門口,忽又聽王爺在背後喚道:「等一等!」回過頭來,只聽奕訢道:「這種事情,還是別叫皇太后知道的好,免得叫她老人家吃不下飯去。」曹毓英心領神會地應了一聲,匆匆告辭離去。

    曹毓英的足音消失在門外,奕訢起身走到窗前,順手推開了窗。一陣春日早晨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對著空曠的花園喃喃自語道:「你想做史鰍嗎?你的蘧伯玉是誰?」

    一片冰冷的東西卷在春風裡飛進窗來,粘在他的臉頰上,轉瞬間便融化得無影無蹤。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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