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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二十四回 暫覺能空出世心 文 / 浮竹

    一百二十四回暫覺能空出世心

    他蹣跚走上台階,然後過橋。腳下的木頭發出鼓一樣的空洞回聲,四周也冒出一陣陣的水氣,鏗鏘巨響與回音從黑暗的地底下傳來。他想,關於地獄人們統統猜錯了。

    地獄不是拿來煎人的溫暖好地方,而是一個既大又冷又有回音的洞穴,那裡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是一個黑暗的荒蕪之地。地獄是一個一夜未眠的自我厭倦之後,冬日清晨裡百惡摻雜的濃縮物。

    他走到空曠的中庭,突如其來的安靜撫慰了他。這片漆黑雖然冷冽但很清新,一抹灰暈帶來了清晨的氣息,雪的氣味則透露出位處高地的感覺。

    那是一座塔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身在此地,也不知道應當如何下到平地上去。塔下似有人焦急地呼喊著一個名字,奕訢聽不清楚這個名字是誰,更猜不透那陌生而熟悉的字眼與自己有什麼千奇百怪的聯繫,但是他卻沒來由地意識到,塔下的那個女人正是為了自己而來的。她要幹什麼?

    他低頭望去,塔底下空蕩蕩地,沒有半個人影。

    奕訢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聽著自己冷淡而清晰的心跳,驀然間塔消失了,他的一雙腳正穩穩地踏在凍得**的郊野的泥土上,靴邊泛起的雪霰給他一種踏實與心安的感覺。

    那個女人就站在遠方,透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凝視著他,然後緩緩轉身,離去。

    奇怪的夢境斷斷續續地困擾奕訢,為時已經半個多月了。雖然具體的場景不同,有時候是在洞穴裡,有時候是在塔頂,但是無一例外地,他總是獨自身處一個寂靜而黑暗的地方,總是不知道如何擺脫這種處境,又總是有一個看不到主人的聲音在遠方不斷地呼叫著某人

    有時候是男人的聲音,有時候是女人的。

    他不懂得解夢,只約略知道弗洛伊德說過,夢要麼是想法的折射,要麼就是恐懼的影子。至今他仍然記得父親剛剛去世的那一陣子,自己每天晚上都要夢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情景。正如眼下無法看穿這一連串的怪夢之中隱含的意義一樣,時隔多年,每當重新回憶起少年往事的時候,他始終不能確定,當時自己是期盼著見到父親的靈魂呢,還是對此感到害怕?

    不論如何,奕訢確實是覺得近來有點心神不寧,他把這歸因於年前繁複的公事,以及長久以來的被迫早起。為了避免讓自己罹患神經衰弱症,在正月十九日開印之前,他決定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也忘掉那些叫人煩惱的「國家大事」,呆在家裡好好休息幾天。他覺得自己虧欠家人實在太多,是以除了必要的應酬之外,就盡量多花一點時間在老婆孩子身上。

    德卿自從生產以來,就落下了病,一直反反覆覆,既沒什麼致命的病狀,又不見什麼大的起色,人參鹿茸之類益氣補血的東西雖是吃了不少,可每到秋冬時節,仍然十分畏寒怕冷。玉湄是咸豐四年二月間的生日,今年已經四歲,生得聰明伶俐,十分可愛。只不過因為阿瑪是個大忙人,額尼的身子又不好,都不能時常陪伴她,所以在這府裡玉湄最親近的人,反倒是平日負責照顧她的王寶兒。

    說歸這麼說,當奕訢在王府的一間閒房裡堆出一小片細沙軟地,安放好了一架小滑梯,抱著玉湄坐上去的時候,她還是顯露出非常快活的樣子,抱著奕訢的脖子,清脆動人地叫了一聲「謝謝阿瑪」。奕訢笑著親了她一口,禁不住想起自己小時候父親親手給他打的木馬來。那只威風的高頭木馬讓小袁潛在六歲之前一直都是村子裡男孩們羨慕的對象,甚至有一段日子,他還向孩童們收取每人每次一把炒糖豆的「租金」,直到後來屁股上挨了父親的一頓笤帚疙瘩,才耷拉著腦袋,跟在父親的屁股後面,挨家挨戶地上門去跟朋友們道歉。在那以後,木馬就從袁家的院子裡被搬到了村口的大槐樹底下,每當好天的時候,總會看到一大群四五歲的孩子聚在那裡玩耍。

    懷裡的玉湄扭來扭去,還想再嘗試一下那種飛流而下的樂趣。奕訢卻已經有點累了,他把玉湄交給僕婦照看,囑咐她小心注意,安全第一,這才走到旁邊,對正坐在地爐旁邊取暖的德福晉道:「冷嗎?」德卿正出神地看著玉湄,一時竟沒聽見王爺對她說話,直到奕訢解下自己的玄狐袍子披在她身上,這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安地一笑,道:「昨兒個下了點雪,人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妾倒真有點吃不消了。」

    奕訢拉過她的雙手揣在自己袖口裡,笑問道:「今天咱們打邊爐好麼?你愛吃劉家磨房的老豆腐,我教人買點去。」說著叫了個下人過來,吩咐他去買些豆腐、菜蔬、羊肉等物回來。

    尋常肉蔬廚房盡有,只是王爺點名要的劉家豆腐一時不備,那僕人在大柵欄兜轉半晌,豆腐店大都不曾開門做生意,好容易尋得一家「大升」豆腐坊,當下胡亂買了些回來湊數,心想王爺也未必便如此刁嘴,一口就吃出破綻來。

    說到打邊爐,自然是人越多越熱鬧,奕訢把府裡的護衛都叫了來,除卻身在永平的楊慶城之外尚有一十九人,大家開了兩桌,團團而坐,中間擺了炭爐瓦缶,缶中湯水滾滾而沸,香氣溢得滿屋都是。奕訢端起酒杯,笑道:「弟兄們去年一年,為本王吃了不少辛苦,今年還是要多多偏勞。來來,本王敬諸位一盞。」眾人連稱豈敢,都站起來躬身相謝。奕訢喝乾了杯中酒,放下酒盅,擺手道:「弟兄們慢慢吃著,本王去去便回。」

    他出了護衛聚飲之所,便往德卿那邊去。離著房門還有好幾丈遠,就聽見玉湄哇哇大哭,連忙推門進去,笑道:「鼻涕蟲,又在哭什麼了?過來讓我瞧瞧,哭成個大花貓了!」一面抱起玉湄,一邊問王寶兒道:「福晉呢?」

    王寶兒答道:「回王爺,福晉有些著涼,去歇著了。大格格剛要伸手抓炭,奴婢不讓她抓,她便哭了起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奕訢搖搖頭,順手在桌子底下存放木炭的炭槽裡頭摸了一把,在自己臉上塗抹一番,對玉湄做個鬼臉,咧嘴道:「我是怪獸!」玉湄非但不怕,反倒咯咯大笑起來,身子扭了幾扭,掙下地來,學著阿瑪的模樣,沾了炭粉,往臉上糊塗亂抹,一面追著僕人丫鬟,口中發出尖銳的叫聲,那就算是比阿瑪還凶狠的怪獸了。

    奕訢看她玩得起勁,便自行悄悄走開,去瞧德卿,不想她卻已經睡著了。當下又再回頭,不料廳中已經給弄得一片狼籍,湯鍋打翻了扣在桌上,滿地都是湯水橫流,王寶兒坐在地下,身上汁水淋漓,玉湄給一個丫鬟抱著站在牆角,已經嚇得有些發呆了。奕訢顧不得多說,急忙道:「去打井水來!」一面看了看兩人身上,王寶兒頭面、兩手都燙得有些發紅,玉湄卻是安然無恙,只是鞋子上濺髒了些。

    他放了心,禁不住怒道:「怎麼回事!」不問還好,一問之下,玉湄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王寶兒起身走到面前跪下,道:「是婢子不好,打翻了湯鍋,幸好沒燙著大格格。」奕訢疑惑地瞧她一眼,問玉湄道:「玉湄你說,是這樣麼?」那丫鬟又拍又哄,玉湄好容易止住了哭,抹著眼淚道:「阿瑪別打玉湄,別打玉湄!」

    奕訢心裡有數,叫丫鬟帶著玉湄下去換身乾淨衣服,回頭再瞧王寶兒,見她給燙傷的地方已經起了水皰,可見燙得不輕。下人打來了井水,奕訢喚了個為人把細的嬤嬤過來,令她先用淨布浸水,替寶兒冷敷一下,一面叫人去請大夫。

    王寶兒十分不安,手足無措地道:「王……王爺,咱們下人身子骨強壯,燙一下兩下沒什麼大不了的,王爺如此關照,叫婢子可怎麼敢當。」奕訢皺眉道:「下人就不是人了?別說這麼多了,趕緊擦洗一下傷口,本王迴避。」說著負手走了出去。王寶兒受傷之時一直不曾掉過半滴眼淚,此刻瞧著王爺遠去的身影,卻禁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那嬤嬤拿著濕布,道:「丫頭,還有什麼好哭的?嬤嬤我給王公宗親們當差當了幾十年,主子們不把你當牛做馬使喚,就該躲在被窩裡偷著樂了,可從來都沒見過待下人這般好的主子。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來,快把濕衣服給脫了,貼在肉上怪難受的。」

    這事情過去了兩三天,玉湄受罰的五日面壁還沒滿,德卿忽然叫人請了奕訢過去,拐彎抹角地說起給王寶兒尋婆家的事情來。奴婢年齒見長,往往由主人家主婚出嫁,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奕訢也向來不肯過問府裡這些雜七雜八的瑣務,只道叫總管沈熊看著辦就是了,一面還在心中生奇,德卿何以忽然拿這事來問自己?

    德卿有些詭秘地笑了笑,道:「妾跟寶兒提過好幾回了,她嘴上雖然說是一憑吩咐,不過每次談過之後,回到房裡總要蒙起被子來偷偷的哭呢。」奕訢更加大惑不解,反問道:「那是什麼意思?」德卿輕輕打了他一下,嗔道:「王爺真死腦筋,這都不明白麼?咱們給她尋的婆家,那還能委屈了她不成?她若沒心上人,那又何必哭哭啼啼的?」

    奕訢一拍腦門,道:「嗯,是這個理。既然這樣,咱們何不玉成了她的好事,你知道她那心上人是哪個?」德卿招招手,要他附耳過來,嘰嘰咕咕地說了幾句。奕訢一面聽,一面笑,終於點頭道:「哈哈,包在我身上了,管教十五一過,寶兒就歡歡喜喜的出嫁。」

    他回到書房,旋即傳了榮全來,卻不說是什麼事情,板著臉埋頭提筆疾書,卻把他一個人扔在那裡不聞不問。榮全知道這是王爺嚇唬人常用的手段,一時間稍稍有點慌亂起來。不過他也算久經風浪之輩,旋即鎮定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傳卑職來有何吩咐?」奕訢頭也不抬,冷冷地道:「你瞞得我好啊!」此話一出,榮全心裡就打了一個突:難道那件事被王爺給發現了?但是怎麼可能!那件事情他自問辦得天衣無縫,只是天知地知自己知,如何還能被王爺得知?人一心虛,難免膽戰,說話也底氣不足起來,硬著頭皮道:「王爺,卑職實在不敢欺瞞王爺,不知王爺所指的究竟是何事?」

    奕訢冷冷一笑,道:「本王說的是何事,你自己心裡有數。男子漢敢作敢當,禍已經闖下了,難道要等到人證物證俱在,當面對質,你才肯認帳不成?」

    此言一出,榮全更加肯定王爺準是掌握了什麼,才會如此當面質問他,否則以恭王的謹慎為人,絕不會在沒有九成把握之前就對這樣一個他一直信任的左膀右臂說出這種話來。此時此刻門外說不定已經圍滿了侍衛好手,等著王爺一聲令下,立刻蜂擁而入,將他一舉拿下。榮全嚇得心驚膽裂,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拚命叩頭道:「卑職只是一時豬油蒙心,給鬼上了身了,才會幹下這等蠢事,卑職對王爺始終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志,求王爺恕罪!」

    奕訢忍不住好笑,他只是想跟榮全開個玩笑,叫他招出是如何跟王寶兒眉來眼去的,卻又跟忠心不忠心有什麼相干?剛要叫他起來說明原委,忽然間心裡一動,繼續板著臉道:「你知道錯了麼?那就把我幹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從實招來。本王對你說,從你干下事情的那天開始,本王便瞭如指掌了,所以一直不揭穿你,只不過是想瞧瞧你有沒有良心發現的時候。榮全,你實在是叫本王失望啊。」

    榮全汗如雨下,忽然間把心一橫,心想就算招供求饒,王爺也不會再次信任他了,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不如搏上一搏,禁不住抬起頭來,目露凶光,望了奕訢一眼。剎那間兩人四目相觸,奕訢正用一種平靜而威嚴的眼神瞧著榮全,那一瞬間不知怎麼的,榮全忽然想起那日王爺對他說的一番話來:「官場就是這樣,沒有萬年的師徒,沒有萬年的朋友,更加沒有萬年的敵人。大家來來往往,都是奔著一個『利』字。翁師傅若是不出頭來阻撓本王做事,本王自然好好將他當師傅尊重看待一輩子,執弟子之禮給他養老送終。可要是……」

    那天王爺說的是翁心存,可是在眼下的榮全心裡,這話一句句卻都是像在說自己。他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瞬間就軟了下來,頹然坐倒在地,澀聲道:「王爺,卑職從幾年前便開始寫日記了,王爺叫卑職辦的事情,卑職統統寫了下來。」

    奕訢大為吃驚,他絕想不到榮全會幹下這種事情,禁不住霍然站起身來,喝問道:「所有的事情?」他問這話的意思,是想知道榮全是否將「灰鴿子」幹下那些擺不上檯面、甚至一旦洩露就可能要了自己性命的事情也給記下來了?

    榮全有些無力地點了點頭,伏地道:「王爺,卑職只是害怕自己前途未卜,留下這東西做個後路,從來沒有想過藉以要挾王爺!卑職對王爺確實是一片忠誠,天日可表啊王爺!」奕訢心下冷笑一聲,沉默地在屋裡踱了幾個圈子,忽然俯身攙他起來,歎道:「本王是如此靠不住麼?」不待榮全說話,截口道:「榮全啊榮全,你也忒把本王瞧得小了。罷了,既然如此,等十九日開了印,就調你別處任職吧。」

    榮全驚疑不定地望著王爺,不知道他要如何處斷自己,難道僅止於調職而已麼?自己知道他那麼多的要害秘密,光是「灰鴿子」的名冊,一旦流露在外,就足夠斷送了他的仕途,他怎麼可能放心大膽地任憑這樣一個隱憂逍遙在外?奕訢見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當下拍拍他的肩膀,道:「合則來,不合則去,你不願意幹這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本王不去逼迫於你。不過,本王叫你安心,你是不是也該叫本王安心才對?」

    他這話的意思就是叫榮全把那記載了自己許多秘密的日記交出來,以此作為還他自由的條件。榮全在心裡掂量了半天,終於搖頭道:「王爺,這是卑職保命用的東西,除非到了性命無憂的時候,請恕卑職不能交出來。」奕訢目光一閃,若無其事地淡然問道:「然則你是不肯交了。」榮全默然不答,忽聽奕訢道:「你眼下心裡一定在想著如何殺卻了本王逃走,是也不是?你以為能逃得走麼?」榮全大驚,急忙跪倒道:「卑職不敢!」

    奕訢冷冷一笑,道:「不敢麼,原來你不敢殺了本王,哈哈,哈哈!」他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兩手按著桌子,仰頭笑了好久方停,忽然間暴喝道:「你不敢殺本王,本王卻敢殺你!」只聽轟地一響,火光閃處,榮全的面門已經一片血肉模糊。

    那是奕訢平常放在書桌抽屜裡的一柄短銃,每日他都要檢察一遍,將鉛彈上膛,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這等用場,真叫人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慨歎。短銃發射之時雖然樣子駭人,可是威力並不足以當場致命,這一銃雖然正中榮全的面門,一時卻沒將他打死,榮全倒在地下,雙手捧面,哀號道:「王爺,王爺你……」一句話沒說完,只覺得胸腹間一陣冰冷,喉間一甜,吐出一口鮮血,身子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奕訢直待他死得透了,才將自己那柄白虹刀抽了出來,渾身無力地坐在椅中,閉目長歎一聲,眼角含淚,望著榮全的屍身,喃喃自語道:「這是你逼我的,這是你逼我的!」

    他平靜一下心緒,這才放聲大叫起「刺客」來,眾護衛大吃一驚,紛紛趕來,只見榮全倒在血泊之中,王爺暈在一旁,刺客卻早已經不知去向。七手八腳地救得王爺醒來,他一眼瞧見榮全死在地下,立刻撫屍痛哭,哭了一陣,才告訴眾人,說榮全是替自己擋了一銃,才被刺客殺死,那刺客已經越窗逃走了。

    諸護衛雖然心中有所懷疑,譬如刺客是如何進得府來?進來之後又為何不先刺死親王,而是殺掉一個護衛便匆匆逃去?諸如此類疑點雖然甚多,但是王爺言之鑿鑿,誰也不敢出口質疑,便照著王爺的吩咐,通知榮全家人來辦理後事。

    榮全父母都已經故去,家裡只有一妻一妾和一個女兒,並無兒子。開吊那天,恭親王居然親臨致祭,榮妻渾身縞素,跪在靈前答拜已畢,道:「勞王爺屈尊駕臨不潔之地,妾身死罪,死罪!」奕訢痛心疾首的道:「榮全是為本王而死,本王豈能不親自來送他一程?有勞夫人引本王去瞻仰一下遺容。」榮妻一面哀哭,一面引著奕訢繞到靈帳後面,榮全尚未釘口的棺木就擺在那裡。

    奕訢手撫棺頭,向裡瞧了榮全一眼,但見他臉上覆了一塊白布,死氣沉沉地躺在那裡,回想起以往他為自己鞍馬奔走的諸般好處來,忍不住淚流滿面,長歎道:「榮全啊榮全,這就是命,你不想認,也得認了!」回身對榮妻道:「榮全的俸祿,以後仍舊全額撥給,本王活著一天,便絕不會停。」榮妻連忙跪下叩謝,奕訢又望了榮全一眼,忽然道:「對了榮全,那東西,本王已經找到了,你可以安心閉眼了。」說罷,轉身匆匆離去。

    由此一節,他也開始覺得,甚至是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都是有可能背叛他的。他著手清理榮全以前一直負責的「灰鴿子」組織,把它分成了三個部分,每一個部分挑選一個負責人出來,直接聽命於自己,三部分之間互不統屬,也沒有任何聯絡。每個成員的背景他都細細審核,確定是忠心可靠的才留下來,其他人就從此再沒出現過了。

    至於榮全的那本日記,也在藉口清理遺物搜查他住所的時候從床底下刨了出來。事情至此,原本該算告一段落,奕訢的心裡卻始終不能釋懷。榮全雖然沒做出什麼對不住他甚至害他的事情,這些年來辦事可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他卻把自己的秘密行動全都一一筆錄,儘管從他那方面來說,可以用自保這個理由來解釋,但是這個不定時炸彈留在身旁,萬一哪天爆炸起來,自己粉身碎骨不說,受牽連而倒霉的恐怕要遍及半個朝廷,到時候數年辛苦,一朝付諸東流,又豈是榮全的一條性命所可以比較的?他一直都用這個理由來自我寬解,榮全死前的樣子卻總是在他心頭揮之不去;他從來不覺得自己的雙手是乾淨的、沒沾過血的,可是唯有這一次殺人,讓他越來越感覺自己的卑污苟賤,甚至乎可以摸得到皮袍底下藏著的那個「小」了。

    他的怪夢愈來愈頻繁了,時常睡不到一兩個時辰,就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然後躺在榻上望著漆黑的窗外直到起床。他在辦公事的時候也顯出明顯的心不在焉起來,有時候胡林翼必須一連叫他幾聲,才能把他叫得反應過來。這種情形持續了幾天,身邊的人都開始竊竊私議,說王爺八成是中邪了。

    德福晉看在眼裡,自然是憂心忡忡,她並不知道奕訢心裡的真實想法,還只道他是那日受了驚嚇,加上榮全殉職,陰魂徘徊不去,才會弄得如此,聽平日常在一塊打牌的官眷們說京郊西山上的十方普覺寺新來了一位掛單僧人,道行極是高深,便打算請他來府裡替榮全打醮祈福。

    那僧法號聞法,是打天津城南大悲庵而來,俗家本是個滿洲翻譯舉人,後來不知怎地就披剃為僧了。他在普覺寺掛單,聞得輔政王府相請,不敢不至,便收拾經卷袈裟,隨著來人一同前來。卻怎麼也不肯騎馬坐轎,只是徒步從西山走了進城,累得福晉派去迎接他的家僕叫苦連天。

    德卿本是瞞了奕訢做這事,請到聞法之後,才發覺不知應當如何給王爺引見,不由得發愁起來。聞法問明了事情緣由,稽首道:「阿彌陀佛!一飲一啄,莫非天定,女施主擔他人之憂,又有何用?」德卿皺眉道:「王爺是我夫君,如何算得他人!法師這話未免說差了。」

    聞法笑道:「紅塵牽絆,在僧人眼中不過如同蛛網浮絲,揮之盡去矣。世人參之不透,往往執著於此,殊不知無身無患,損盡身全,己身尚且如是,而況他人之可問乎?」

    只聽門口一人接話道:「既然如此,空勞大師奔波一番,便請歸去。此處些微香火,不成敬意。」說著有僕人遞上一小包銀元來。聞法注目瞧去,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上朝服尚未換去,顯然定是輔政王無疑了。只是瞧他面容卻有些憔悴,眉目間微微皺起,似乎有著極重的心事無以排解。

    當下打個稽首,道:「阿彌陀佛。敢雲已破浮生夢,暫覺能空出世心。施主謹記老僧一言:出家人能無掛礙者,不過五蘊皆空而已。譬如器用,中空方能受物。施主心中裝了太多俗事,倒是空卻此心的好些。」奕訢一驚,注目盯著他,一時間真要懷疑他是不是受了誰人所托,故意來套自己話的。當下滿心戒備地道:「多謝大師。凡俗塵務,凡俗人自會料理,不敢攪擾清修。大師請。」說著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聞法毫無慍色,稽首而退。臨去之時,說道:「老僧就在西山普覺寺掛單,王爺再想見老僧,便請屈尊枉顧。」奕訢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看著他出門離去,這才皺眉道:「以後別動不動找這些閒雜人等來見我。」德卿見他不悅,不敢駁嘴,只應了聲是,心中卻不能不感委屈。奕訢也覺自己說話語氣重了,忙在桌邊坐下,拉著她的手道:「你知道我向來不信僧道的,何況我是自己心裡不痛快,找這些人來能有何用?」若有心理醫生,奕訢倒真不反對跟他談上一談,只可惜自己心裡的許多秘密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說出來有害無益,更別說想要借此釋懷了。更何況天道好還,他的手上沾了這許多無辜者的血,或者這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他又憑什麼逃避開去?

    但是壓在他胸口的那塊大石頭實在是太重了,重得他連呼吸都有點困難。他很想撂挑子不幹,可是卻已經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時至如今,他也已經說不清楚自己眼下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真的為了國家民族呢,還是只為了享受那種大權在握、以一人之力扭轉天下的成就感,又或者是已經變成一種習慣和本能,就像沒有了司機的火車頭,身不由主地順著鐵軌奔跑下去,直到煤炭燒盡的那一天才能停得下來。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一次,奕訢覺得自己仍然還是會走上這條路。在這個**社會而言,權力的吸引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特別是新年伊始,皇太后就發了懿旨,正式宣佈以後將會退居後宮,再也不過問朝政,以往那個太后與恭王同時用印才可簽發詔書的條則也就此作廢,責令禮部另行議定一個「輔政王理事辦法」出來。除此之外,還用皇帝的名義下了詔書,加恩恭親王奕訢以親王世襲罔替,賞戴紅絨結頂冠,以親王尊位執掌樞機,免常朝、入直,准在府理事。

    奕訢寫了奏折推辭,皇太后又再溫旨勸慰,如是者三詔三辭,方才接受下來。於是朝野之間人人皆知,恭親王已經是集各方大權於一身,不可動搖的人上之人了。雖說不是皇帝,可是如今皇帝年幼,他手裡的權力跟皇帝又有什麼區別?就有人看不慣這種無君無父的事情,那御史吳可讀四處遊說徐桐等一幫翰林同列奏章,彈劾恭王,把他攬權自重的嘴臉曝於天下,可是一干人等要麼是生病,要麼是不在,總之沒一個肯出來見他的。吳可讀心知沒人敢視前途性命如無物,拼著頭上的頂子與頂子下面的腦袋不要去開罪堂堂輔政王,索性也不再去指望他們了,只暗自下定了決心,要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出來給這些白讀了聖賢書的孱頭們瞧瞧,究竟什麼才是士子的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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