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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三十一回 一時毀譽猶飄風 文 / 浮竹

    一百三十一回一時毀譽猶飄風

    初夏的通州府,多得是來來往往的行腳客商,以及行經此地,準備趕往順天去提前賃下房子,預備參加今年鄉試的諸生。郊外的官道上,綠樹茂蔭之間,轆轆駛來一輛驢車,坐在車轅前面的是個四十來歲、青衣短扎的中年漢子,一面揚鞭驅驢,一面自得其樂地哼著大鼓小調。

    驢車越行越近,卻漸漸慢了下來,最後終於停在路當間,一動也不動了。車簾一掀,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探出頭來,問道:「老亮,怎麼停了?」那中年人有些為難地指著前面,道:「少爺您瞧!」

    年輕人順著管家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官道中央人頭攢動,不知都擠在一起看什麼稀罕物事。忍不住皺皺眉頭,道:「這不是又要耽誤工夫了。老亮,你去前面看看是怎麼回事。」老亮答應一聲,腰桿一挺,跳下車轅,飛奔而去。

    過了沒多久,他便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道:「少爺,他們原來是在看孝子呢。」年輕人奇道:「看孝子?」老亮點點頭,道:「好像說一個什麼徐總辦死了,他手下許多人自己情願披麻戴孝,給他抬柩。」年輕人奇道:「這倒是奇聞,當真是自己情願的?」老亮撓撓頭,道:「那些人全是邊走邊哭,料想不能是騙人的罷?」

    年輕人撩起長袍,跳下車來,對老亮道:「走,帶我去瞧瞧!」送喪的隊伍走得很慢,老亮引著主子不一會便擠進了人群之中。兩人注目望去,只見果然人人都是麻冠麻屨,腰間繫了絰帶,照著給伯父行送葬的規制穿戴起來。八個人四前四後,抬著靈柩慢慢前行,有幾個年紀大些的,卻也著了素服跟在後面,時不時伸袖拭一下眼淚。

    那年輕人看了這等情景,心中不禁奇怪,轉頭一瞧恰好有個行腳商模樣的人站在自己身邊,當下扯扯他的袖子,恭恭敬敬地問道:「這位大哥,請問這徐總辦是何許人?難道平日待下屬十分有恩麼?為何人死以後,尚且能得如此好處?」那行腳商見有人請教,恰可賣弄一番自己廣知多聞,當下搖頭晃腦地道:「你連他都不知道?問我算問對人了,實話告訴你,就是那徐總辦死的時候,我還在開平販米……」

    他滔滔不絕口沫橫飛地說了半天,直說得連孝子們的影子也瞧不見了,這才心滿意足地抹抹嘴角,道:「就是這麼回事……哎呀!都是你這小子,他們可走遠了!」說著拔腿追了上去,繼續看他的熱鬧去了。

    年輕人呆了半晌,才道:「沒想到這徐總辦就是那個出名的無錫徐雪村。前些天咱們走到河南境內,尚聽說他新近委任了製造局總辦,跟著又辦上大學堂的差,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怎麼就死了?想他年歲也不大,真是可惜,可惜!」一面說,一面十分惋惜地搖了搖頭。

    惋惜歸惋惜,路還是要趕的。可是等兩人一回頭,卻都傻了眼:驢車還是好好地在那裡,可是拴在樹上的驢卻已經不翼而飛,連根驢毛都沒剩下。老亮苦著臉周圍尋了一遍,垂頭喪氣地回來道:「少爺,找不著。」恨恨罵道:「殺千刀的通州賤民,連別人家拉車的驢也要偷了去,扒下皮來墊棺材底麼?」年輕人皺眉斥責道:「不可惡語詈人!」老亮挨了一句不是,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驢沒了,要怎麼繼續接下來的路程倒真是個問題。攔住一個過路的問了問,此地距離通州城還有十幾里地呢,靠兩個人四隻腳走,恐怕還沒走完一半,天就要黑了。北地向來多盜,天黑之后土著都是不敢出門的,何況他這幾個外鄉人?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聽一人喊道:「喂,我家大少爺叫我問你們一下,為何站在官道當中?可有咱們幫得上的去處沒有?」

    兩人又驚又喜,定睛一看,卻是一輛馬車在道上停了下來,駕轅的斜探著半個身子,衝著他們高聲喊叫。老亮連忙跑了過去,跟那駕轅的嘰嘰咕咕說了一陣,彎腰打了個躬,又跑了回來,喜道:「少爺,這下可好了!他們是南皮的張舉人,也是要進京去的,張老爺發了話,願意捎帶咱們直到京師。」那年輕人喜道:「如此甚好,快領我親自去致謝。」

    張舉人也已經從車裡跳了下來,兩下裡請教姓名,卻原來一個是直隸南皮的舉子張之洞,另外一個便是剛賞戴從七品銜,奉詔進京的容閎。容閎說得一口粵地言語,張之洞卻打北方官話,兩人相互扯皮半天,才好容易把話說得清楚,禁不住相視大笑起來。張之洞道:「北方風俗,據家父說前十幾年本甚淳善,幾可以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近年來才漸漸地差了。」

    容閎緊皺眉頭,道:「驢丟了倒不打緊,可是兄弟已經耽誤了進京的期限,再不快點趕路,難免要受朝廷責罰。」張之洞順口道:「哦?容兄是進京公幹的麼?」容閎遜道:「不敢當,不敢當,只是兄弟前些日子上了個條陳,請朝廷派遣幼童往米利堅去遊學,似乎甚得樞機的看重,叫兄弟親自入京,當面細稟此事呢。」言語之中,滿是自得自負之態。

    張之洞隨行就市地敷衍了幾句,便請他上車去一同趕路。馬車雖然不大,坐兩個人卻是綽綽有餘,老亮就跟張家把式一同坐了車轅,兩個人倒換著掌韁。

    這兩人一見如故,待到在通州下車的時候,已經相談甚歡,成了莫逆之交。張之洞固然是家學淵源、才思敏捷,很快就博得了容閎的好感,而容閎口中所說的許多外洋新鮮事物,也叫他感到好奇不已。特別是容閎此人雖然出身商門,卻沒有沾染多少銅臭之氣,仍是懷著一番報效國家的志向,議論起派員留洋來,往往有不少真知灼見,從他身上,張之洞似乎見到了迥異於自己過去一直沉浸的孔孟之道的另一個世界。

    這一夜兩人抵足同榻而眠,從入夜一直談到了雞鳴。張之洞也把自己這次進京的目的告訴了容閎:他是奉命參與了京師大學堂的選拔考試,以優異的成績通過,眼下是要進京入讀去的。雖然做了奉命文章,可是張之洞對於京師大學堂卻並不十分感興趣。坊間紛紛傳說只要進過學堂的,肄業之後就可以從優保舉,一下子做到四五品的京堂也不是難事,不過張之洞卻覺得這樣的行徑與鑽營無異,能想出這個辦法來吸引學生的輔政王,怕也不是什麼心地端正之輩。總之,他之入學,只不過是朝廷明令,不得不然耳。若論起他的本意來,恐怕還是正途科舉更加合他的心思。

    容閎聽他發了一番牢騷,操著粵白道:「兄弟卻覺得,那京師大學堂只不過是一個名目,輔政王真正的意思,是想以西方之文明學術灌輸於中國,就此一節而言,聘請教習入華教學,與派遣學生出海留洋,都是一個道理。」張之洞點頭道:「弟並不以此為非,只不過京師大學堂的條例,確實略顯功利了些,難免有許多人藉著這陣東風渾水摸魚。」兩人越談越投契,張之洞便主動提出來要跟容閎換帖。當下各自敘了年齒,張之洞今年二十有一,容閎卻正好大了他十歲。

    叫店家取來香燭,設起至聖先師的牌位來,先拜過孔子,繼而交相拜了八拜,容閎起身笑道:「患難禍福,以後你我弟兄二人共之!」說著伸手把張之洞攙了起來。張之洞也道:「兄長要做的事業,將來一旦成功,於大清是開一代風氣之先,於兄長本身也足以光宗耀祖,流美於世。弟只求附一驥尾足矣!」

    容閎苦笑道:「什麼光宗耀祖?愚兄只求不給人戳著脊樑骨罵,那已經求之不得了。」拉著張之洞坐了下來,搖頭道:「賢弟不知道,愚兄三年前便打米利堅回來了,從那開始便一直遊說蘇浙上下官員,請他們用地方的名義派人出洋,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總是碰了大釘子,老爺們不是藉故推諉,就是叫我回去等消息。一等兩等,可就等了好幾年。若不是這一回朝廷特旨召見,恐怕還要一年兩年的候下去呢。所以說,剛才賢弟說輔政王心術不端,愚兄卻覺得他並非稟性如此,只是身處官場之中,大家全是一片怠惰的,不拿官祿引誘,怎樣能勸得他們入學?」張之洞默然,心想容閎說得也非全無道理,一切就等到了北京,親眼看看恭親王是個什麼樣的人再說吧。

    不過此時此刻的奕訢,如果讓張之洞看到了,恐怕會大為失望。因為他正在自己的書房裡大發雷霆,把內閣學士徐樹銘罵得狗血淋頭。事情的緣起,還要追溯到半個月以前開平製造局總辦徐壽的突然亡故上去。

    用一句市井之徒們常用來詛咒別人的話,叫做「不得好死」,徐壽的死就是不得好死的他在修理車床完畢開機試車的時候,一不留神,盤在頭上的辮子鬆脫,攪進了正在開動的車床中間,整個腦袋一瞬間變得血肉模糊,等到旁邊嚇呆了的工匠反應過來,拎起鐵錘光光兩下砸斷了蒸汽管道的時候,人早就已經沒救了。以前在機床上就出過工匠的手指、手掌被切斷的事情,因為他們進局的時候都是簽了生死契的,所以賠幾個錢也就打發了;沒想到這一次竟是總辦大人的腦袋給夾扁了,一時間整個製造局都亂了套,追究為何總辦大人會親自動手修理車床的也有,指責當班工頭保護不善,叫警備隊來把他關了起來的也有,吵吵嚷嚷亂成一團,直到徐壽的兒子、年方十三歲的徐建寅在魏源的護翼下匆匆趕來,人們才自動地閉上了嘴,閃開一條道路來。

    這時徐壽已經從車床中間給拉了出來,從頭到腳覆了白布。建寅雖然看不到父親的遺容,可是卻能瞧見那車床旁血流成河的情景,禁不住嚇得號啕大哭起來。魏源把他抱在懷裡一面安慰,一面指揮雜役們小心翼翼地把徐壽的遺體抬到他寢室去暫厝,候買來棺木,再行收殮。

    製造局中是清一色的男人,魏源只好自己擔起安慰幼年喪父的徐建寅這個重擔來。他哄得建寅睡了,便提筆給朝廷繕寫奏折,稟報此事。因為徐壽是歿於公務,他在折子裡還請求禮部給予謚號。

    奕訢接到折子,也是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竟會發生這種事情。他不可思議地把奏折看了一遍又一遍,呆在那裡足足有一柱香的工夫,才緩過神來,對今日值班的章京錢應溥道:「胡林翼怎麼沒擬批?他是什麼意思?」錢應溥答道:「回王爺,胡大人說徐壽既非正途,品秩又低,照本朝慣例,不宜給謚。章京以為這也是慎重名器之想……」

    話剛說了半截,一方硯台忽然撲面飛來,在他腳前摔得粉碎。錢應溥吃這一嚇,縮回頭去不敢說話了。奕訢怒道:「說什麼混帳話?像徐壽這樣勤於公事,連自己一條命都賠進去的尚且不能給謚,難道那些尸位素餐老死在任的反倒要極盡哀榮?你……」指著錢應溥,一時噎得說不出話,頓了一頓,才道:「你叫胡林翼現在立刻來見我。」錢應溥略有猶豫,正想勸說,卻被奕訢暴喝一聲「去」,只得灰頭土臉地退了出去。

    胡林翼卻並沒有照他說的「立刻」來見,而是一直等到當值畢後,又回兵部本衙門看了看,這才不緊不慢地來到恭王府。奕訢早已經等得發躁,見胡林翼給下人引著進來,忍不住冷笑道:「潤之來得好快。」胡林翼不慌不忙地躬身道:「下官若是早來,王爺正在氣頭上,豈能聽進去下官的一言半語?」

    奕訢悶哼一聲,直截了當地道:「你告訴本王,憑什麼不給徐壽加謚?除卻那規矩不規矩的胡話來,若能再說出一條理來,本王便依了你。」

    胡林翼微微一笑,道:「王爺可知道這兩年京裡的士大夫是如何議論徐壽的?」奕訢冷笑道:「還能有什麼好話?你當本王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聾的麼?」他說話滿是火藥味,胡林翼卻也並不著惱,只道:「王爺心裡有數,那就好說。王爺請想,徐壽加恩給謚是為破例,這一破例,必然又在京裡掀起風波。王爺要做的是大事,何必在這細枝末節上斤斤計較,給自己討沒趣?」奕訢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來,咬牙道:「原來你是怕陪著本王與徐壽一起挨罵,這才不樂意。好。好。」

    他連說了兩個好字,隨即道:「只不過你別忘了軍機處的紫花大印不是在你手裡,本王非要給他贈謚,誰能攔得住我?」胡林翼皺皺眉頭,心想王爺今天真有點不可理喻,只是他素來善於周旋,仍是道:「王爺先別生氣,容下官一言。如果下官沒猜錯的話,王爺執意要特旨予謚,乃是出於私情。可是統籌大局,照顧八方,卻是公義。孰輕孰重,下官不敢多說。」

    奕訢木然倚窗而立,過了好久,才道:「給謚。非給不可。本王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人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名器,肯拼卻自己的烏紗前途不要,與本王唱對台戲的。」說著對胡林翼深深一躬,道:「剛才錯怪潤之了,胡亂發怒,是本王不對,這裡給潤之賠不是了。」胡林翼豈敢當他如此大禮,急忙起身離座還拜,道:「林翼所言句句肺腑,雪村兄英年早逝固然可惜,可是為了他死後聲名去與眾多士大夫作對,實在於王爺沒有半點好處啊。」

    奕訢搖了搖頭,沉聲道:「你不懂得。徐壽他已經死了,我若連這身後的一點虛榮都不能給他,如何能對得起他這條性命?這些士大夫耍耍嘴皮子工夫尚可,你叫他們造反,諒他們也沒那個能耐。挨罵有什麼關係?」揮揮手,叫下人送胡林翼出去。

    德卿聽說了王爺動怒,到晚間一起用飯的時候便拐彎抹角地勸諫道:「秋天燥得很,要不要給王爺弄些清熱降火的補品?」奕訢瞧她一眼,道:「有話何不直說?你是說今天本王沖胡林翼發火錯了,是罷。」

    不等德卿回答,旋即道:「其實我也知道不對。胡林翼確也是替我著想啊。只是……」放下筷子,道:「只是,本王一想起徐壽,心裡就十分不舒坦,若不給他死後榮典,實在是……」

    德卿小心翼翼地道:「其實爺是覺得,爺自己與徐壽是有一般境遇的,是麼?」奕訢霍然一驚,瞪住了德卿,喝問道:「你說……」一句話沒說完,忽然住了口,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在椅中,十分疲倦地道:「你說對了。我心裡很怕……」

    抬起頭來,望著德卿的眼睛,道:「我怕我像徐壽那樣,豁出命去不要替國家辦事,到頭來還落下一大堆的不是,就拿眼下來說,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著我早死早好,那我又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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