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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三十二回 但願擔當眼前事 文 / 浮竹

    一百三十二回但願擔當眼前事

    德卿默默無語,只是伸手握住了王爺的手。她知道自從王爺坐上了輔政王的位子以來,雖然權勢與日俱增,可是心中苦悶也越來越多,她是一介女流,過問不得朝廷大事,雖然看著心痛,可也只能靜靜在一旁守著,既不能多問,又不能多說,這滋味也是不好受的。沉默了一陣,奕訢搓搓面頰,站起身來道:「晚了,你歇著吧,我去書房再坐一會。」說著往門外走去。德卿忽然一陣衝動,追上兩步,拉住他的手臂道:「王爺,不論有多少人罵你怨你也好,妾總是站在你這邊的!」奕訢回頭一笑,伸臂抱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好,好。」

    過了幾天,內閣果然擬出徐壽的謚號。胡林翼不知是怎麼想的,竟然叫負責擬謚的學士徐樹銘親自送到了王府來給奕訢過目。

    照慣例,內閣給大臣擬謚,准許加「文」字的要先擬八字,然後由負責的官員選出四字,而不准謚「文」的則須擬十六字,該管官員選出八字,最後再送交御覽。小皇帝不懂得何謂謚號,這御覽一節自然是輔政王代勞了。奕訢拿起折子來,一眼看見清、獻、昭、節、勤、義、忠、敬八個字,便皺了皺眉頭。這些儘是一些小臣之謚,顯然內閣是把徐壽歸入不入正途、不在翰林、不得加「文」字的行列了。

    他把折子隨手扔在桌上,淡然對徐樹銘道:「重擬。」徐樹銘愕然問道:「重擬?」奕訢沒好氣地道:「本王說發還重擬。」徐樹銘原本就於特旨贈徐壽謚號這一件事很不以為然,現在擬出來了謚號,王爺還要諸多刁難,禁不住抗言道:「那麼應當如何加謚,請王爺明示。」他說這話也是賭氣,你想要什麼就直說,咱們下面人照著辦就是了,反正內閣也只不過是你輔政王手裡捏弄的一塊麵團而已。

    奕訢並非聽不出他話中譏嘲之意,卻不願意在這時候再去跟他吵鬧,當下想了一想,道:「贈少保,謚文敏。」徐樹銘心裡一驚:徐壽此人說好聽些是一個特才起用的同知,說難聽些連捐官都不如,豈能如此胡鬧?而且徐壽是什麼人,是『京師大學堂』的山長,給他如此死後尊崇,這不是視孔孟門生為無物了麼?當下憑著一股血氣,面對面地頂撞了奕訢幾句,連「正人齒冷,士子膽寒」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

    奕訢本來就正在煩他,聽他這麼一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也不要他擬什麼了,順手拉開抽屜,取了一張空白公文,提筆便寫。寫完了,狠狠瞪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徐樹銘並不知道奕訢寫的是什麼,也不敢問,直到被下人催著出了王府,心中仍是悶悶不已。

    次日便以軍機處的名義發下廷寄,令將徐壽追贈少保,加恩謚文敏,入祀剛剛落成的英烈祠,而且恭王還親口發了話,到徐壽的牌位進祠的那天,他要親自前去拜祭。這簡直就是一種表態,是光明正大地替以徐壽為代表的這一批向來不被正途官員瞧得起的旁務之人撐腰了。

    此令一出,京中固然一片嘩然,消息傳到開平去之後,製造局的眾委員們卻都深感安慰。畢竟徐壽死沒有白死,身後的聲名算是保住了。待到拐彎抹角地弄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由得都是深加嗟惋,既慨歎辦洋務之難,又感激恭親王一力撐天,如此替他們這些不為世人所知的人撐腰說話。

    幾個人聚在一起,商量給徐壽寫幾幅輓聯,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又談到恭親王身上去了。李善蘭與徐壽向來私交最好,性子又是耿直,直言不諱的道:「這一次若是王爺也不管雪村,咱們就真心寒了!」魏源皺眉道:「秋紉不可雪村不得加『文』字,也是有律所本,沒存什麼故意刁難的心思。」李善蘭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只是眼看著平日一個鍋裡撈飯的同僚慘死,心裡總是堵著個大疙瘩,總覺得但凡能在贈謚上頭補償他一點也好,也就沒去想什麼規矩不規矩。

    魏源看看眾人,歎道:「唉,老朽說一句實話。老朽已經年近七十,混跡宦海這些年,知遇之恩最隆者莫過於陶文毅公與輔政王兩人了。」說著忍不住想起道光初年他因為父喪家居的日子裡,受兩江總督陶澍賞識而在他幕下辦事的那些歲月。那時候他與陶澍賓主是何其相得,兩個人都懷著經世濟用之志,一心想幹點百世之業出來,魏源最得意的一本《皇朝經世文編》也就是成書在那個時候。懷想當年陶澍見義勇為,胸無城府的君子風範,忍不住唏噓感歎起來。老驥伏櫪,他在暮年而又碰到了一位與陶澍差可比擬的人物,早已經打定了主意要以殘生相報,至於身後如何,卻真的沒想過這許多。

    眾人見他如此,連忙勸慰不迭,說著說著,大家又都物傷其類,感懷起自己的際遇來,一時間歎氣聲響成一片。

    忽聽外面敲了幾下門,李善蘭起身前去應門,好半天才拿著一個匣子回來,放在桌上道:「這是王爺叫人特地從京師送來的,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魏源看看那木匣,問道:「來人呢?」李善蘭答道:「已經趕著上路回去了。」

    說話間,華蘅芳已經動手把那匣子打開,取出一卷白綾來攤開在桌上。眾人注目看去,卻原來是恭親王手書的一幅輓聯,上聯寫道:但願擔當眼前事;下聯卻是:何須計較身後名。

    魏源抖著手捲起那輓聯,仰天歎道:「雪村啊雪村,你可以瞑目了!」

    照魏源等人的要求,奕訢下旨准許把徐壽葬在箭桿胡同的同文館舊址,也就是即將開學的京師大學堂的後院。他命人在供學生日常活動的一片小樹林之中辟出一塊靜地,修了一座簡單而端莊的墳墓,碑上除卻徐壽的姓名籍貫官職之外,還在兩旁刻著奕訢送他的那副輓聯。

    因為徐壽驟逝的忙碌和心理上的沉重打擊,不久之後魏源也病倒了。在他這個年紀的老人,一旦病起來就是不可收拾,雖然奕訢特地派人從天津找了外國醫生給他診治,可是數日之後,魏源還是因為肺炎引起的併發症一病不起。製造局接連死了兩個要人,日常事務就顯得有些混亂起來,許多項原本由徐壽一手主持的研究陷於停頓。

    奕訢知道這種情形之後,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決定:他要親自去開平巡視。行事持重的胡林翼第一個表示反對,因為奕訢既是輔政王,又是軍機首揆,他走了,這麼多需要他簽發的公務怎麼辦?繼他之後,文祥等人也紛紛勸止,可是奕訢卻決意非去看一看不可。他計劃總共用五天的時間來回,除卻路上花掉的工夫,還有一天多可以四處查看,至於這期間的公文辦理,可以用六百里加急驛遞挨站送去。眾人勸他不住,也就只得作罷,心想反正只不過是五天而已,至多不過麻煩一點也就過去了。

    不過在臨走之前,他卻想要見一見剛剛同時抵達京師的兩個人:張之洞和容閎。上午九點正,留過洋的容閎踏著奕訢書房中那座紅木大鐘的報時聲來到了他的面前。奕訢注目打量著這位畢業自耶魯大學的中國第一個留學生,只覺得他身上雖然少了些中國傳統士子們恂恂儒雅的氣質,似乎卻又多了幾分慷慨奔放的熱情。

    他按著西式禮節伸手與他互握,這個舉動看起來似乎很讓容閎感到意外,因為奕訢分明注意到,他的眼睛裡散發著驚訝的光。閒話家常一般地問了幾句美國生活的情形,奕訢便把話頭扯入正題:「容先生,你既然有意引童生去米利堅留學,在那邊可曾找到學校情願收納的?」容閎一愣,他自那年回國以來,就沒再去過美國,所謂留學事宜也只不過是自己一相情願地在操辦,怎麼會安排好接收的學校?不過米利堅是一個人尚自由的國家,只要付得起學費,料想那邊的學校該不會拒收中國學生罷?他自己不就是一個良好的例子麼。

    奕訢見他答不上來,料想他是不曾在那邊打點過了。當下笑道:「現今大清並無使節駐在米利堅,新任的美國駐華公使伯駕現在已到香港,你不妨從天津坐船南下,去與他交涉此事。本王把話放在這裡:但凡你能將學校聯絡妥當,本王這裡就作主招募留洋童生,絕不食言。」

    容閎眼睛一亮,反問道:「王爺是當真的?」奕訢哈哈大笑,站起身來道:「不是當真的,難道還拿你作耍不成?」說著端起茶碗來,示意送客。

    與容閎的滿心期待不同,張之洞是懷著十分好奇的心理前來瞻仰這位傳奇王爺的儀容的。和他差不多,奕訢也對這位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十分感興趣。不過當兩人當真碰面的時候,彼此都對對方的外表有點失望。奕訢十分客氣地起身相迎,免去了他的跪拜,兩人分高低坐下,張之洞仍是不住斜眼偷偷打量四周的擺設:這裡有好多令他感到稀奇的東西,比如說牆角里擺著的那尊足有一人多高的座鐘,又比如緊靠書架旁邊一個轆轆轉動的小水車他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那水是從哪裡引來的;書桌後面擺著一張兵器架子,最頂上放著一口腰刀,往下就多是各式各樣的火銃和洋槍了。

    奕訢循著他目光瞧去,不由得微微一笑,順手取下一支滑膛步槍,示意他隨自己出去。從會客的書房走出去不幾步,就是一片空地,空地上紮著幾個草人,全都覆以粗布。奕訢站開兩百餘步,裝好子彈,端槍瞄了一瞄,壓動槍機放去,這一槍正中那草人的右邊肩頭。張之洞忙讚道:「王爺好槍法!」奕訢笑道:「不可謬讚,本王原瞄的是草人的心口。哈哈!」張之洞本以為自己碰了個軟釘子,可是再瞧王爺的臉色,似乎並不生氣,心中不禁暗自稱奇。不過更叫他感興趣的是那支從未見過的洋槍,當年英國法國毛子從大沽上岸,聽說使的就全是這種槍,只不過他們沒打南皮過,自己也就沒機會親眼見識一下所謂洋槍的威力。

    奕訢點手叫他過來,把槍放在他的手裡,指點他如何裝彈,如何瞄準,如何發射,跟著退開幾步,聽他自放。張之洞心中暗想,他身為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親王,竟然如此放心把一支利器交給素未謀面的一介陌生人,若不是胸無城府,那就是膽子極大,毫不知怕死二字是怎麼寫的。一面想,一面心不在焉地放了一槍,這一槍卻脫了靶,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兩人重行回到書房之中坐定,奕訢先開口道:「本王想聘用孝達,在大學堂中充任教習。不知孝達可樂意否?」張之洞有些愕然,他本以為王爺的意思是要命令他入京師大學堂受業,正在心中琢磨如何回絕了方好,不想一見面,恭王竟提出這個要求來。這倒叫他有點猶豫不決了。

    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下來,決定先去看看再說,反正合則來不合則去,大不了到時候掛冠回家奉養老父,又有什麼了不起的了?奕訢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當場就委他做了大學堂裡國文科的總教習,賞戴正六品頂戴。

    正事談畢,奕訢又道:「明天本王要出京到開平製造局去。孝達若有興趣,不妨隨同前去,順便見一見你日後的同事。」張之洞剛想藉口初至京師,尚未安頓妥當婉拒了他的要求,奕訢卻已經端茶送客,壓根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沒辦法,次日一早只得乖乖地作為恭親王此行的隨員之一,跟著他啟程趕赴開平。這一路上張之洞可吃足了苦頭,因為要在五天之內趕個來回,一行人都不坐車而是騎馬,奕訢本人和他的十幾名護衛還好,張之洞原是一介書生,雖然略通馬術,可是哪受得了這種顛簸?才走半日,兩股便都磨破了,鑽心地疼。

    到了中午停下來打尖的時候,連奕訢也都看出來他兩腿一撇一撇的樣子了,於是便吩咐兩名護衛留下來,去不遠處的鎮上僱車送張之洞慢慢往開平去,自己卻要提前上路。這一句話卻激起了張之洞的爭強好勝之心,梗著脖子道:「多謝王爺照拂,不過晚生還支持得住。」奕訢暗笑他死鴨子嘴硬,不過這種性格倒也叫他頗為喜歡,當下道:「既然如此,咱們賽馬如何?」回頭問一個護衛道:「今天晚上在哪裡歇宿?」那護衛不假思索地答道:「回王爺,在寶坻縣。」奕訢點點頭,對張之洞伸出一隻手來,道:「你我擊掌為約,誰先到寶坻城門,便算贏了。贏了的人可以叫輸了的人做一件事,但非得是無關朝廷政務,也無關生死名節的不可。」

    張之洞雖然心裡發虛,仍是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又歇一陣,一行人便上馬繼續趕路。不出意料,張之洞是鎩羽而歸,一敗塗地,足足拉後了三里多路。奕訢怕他出事,叫一個護衛一直暗地裡跟隨,張之洞滿心懊惱,竟也沒發現。

    他垂頭喪氣地進了城,往縣衙門去打聽了王爺的行轅,一路摸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透了。奕訢卻沒用晚飯,叫下人一直把飯菜坐在爐上等他,一見張之洞進來,忍不住笑道:「孝達輸了。」張之洞悶哼一聲,只不說話。

    奕訢正色道:「願賭服輸,大丈夫一言九鼎,本王說一件事出來,孝達可要辦到。」張之洞豁出去了,心想你本來就是手操生殺予奪之權的輔政王,要我這一介舉子方便方,要我圓便圓,又何須弄什麼打賭的花樣來蠱惑人心?當下一口答應了。

    奕訢慢慢問道:「本王就問一個問題,孝達從實答來便可。」張之洞眼中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卻聽他問道:「若是一月之後本王與孝達還要賽馬,孝達當如何應對呢?」

    張之洞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廣訪名師,苦練馭術。」

    「若是本王願意教孝達騎馬,孝達可肯學?」

    「學!」

    話音方落,只聽王爺一陣哈哈大笑,擊桌讚道:「好,好!」忽然臉色一沉,道:「現如今大清就是如此,槍炮不如人,軍隊不如人,吏治不如人,實業不如人,貿易不如人,總之是樣樣都幹不過外國的。照孝達方纔所說的道理,該不該師彼長技?就算一年兩年,乃至三年五年低聲下氣又何妨,總有一日咱們要堂堂正正的憑本事勝過他們,在這大千世界之中爭得一席之地!」

    張之洞心潮翻騰,凝神盯著恭親王,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心思,可是他身上不可索解的東西卻太多了,張之洞琢磨了半晌,眼睛裡瞧見的仍舊只是一片迷霧而已。他忽地笑道:「王爺食言了。說是一個問題,剛才分明已經問了兩個。」奕訢一愕,也大笑起來,兩人各各伸手互擊,旋即緊緊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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