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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三十三回 刺玫瑰 文 / 浮竹

    一百三十三回刺玫瑰

    張之洞股上受傷,雖經奕訢延醫敷藥,到得半夜卻格外疼痛起來。他痛得睡不著覺,索性披衣坐起,歪歪斜斜地走出門去,在中庭當間一張石桌旁邊坐了,心中卻反覆想著傍晚時與恭親王的一番長談。王爺口中說的那些東西是書本上沒有的,也是師傅們不曾教導過的,對張之洞這位以往一心撲在科舉功名上的青年來說,似乎是開闢了一個新的天地。他說起了外國人的堅船利炮,說起了他們在機械製造上的諸般成就,說起他們彼此相鬥,搶奪藩屬;還說英吉利國的君主只是虛君,大權盡數操在首相的手裡,而米利堅的大總統甚至是國人公選出的!王爺還答應等到了開平之後便送他幾本製造局翻譯刊印的書籍,那裡面有許多他見都沒有見過,聽都沒有聽過的「聲光電化」之學。在二十一歲的張之洞心目中,似乎已經把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輔政王當作一個無所不知的偶像來崇拜了。

    正在浮思聯翩,忽聽得噗通一聲自院牆旁邊傳來,似乎竟是有一個人跳了進來。張之洞嚇得一顆心砰砰亂跳,乾澀著嗓子喝道:「誰!」那邊卻無半分動靜,就在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產生了錯覺的時候,驀然四下裡紛紛響起一片呼喝聲「拿刺客!」、「護住王爺!」

    大敵當前,張之洞反倒不害怕了,忽然想起房裡枕頭底下還掖著王爺送給他的三眼火銃,當下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寢室奔去。房裡一片漆黑,他也來不及點燈,就憑著記憶中的方位奔向床榻。剛剛撲到榻邊,伸手去摸火銃,驀覺後頸一陣冰涼,一人喝道:「不許出聲,出聲就割了你的腦袋下來!」

    張之洞已經把火銃捏在手中,腦海裡拚命回想王爺教過的放槍之法,一面順從地由得那人拿刀架著脖子站起身來,挪動腳步向門外走去。此時侍衛已經追了過來,將他的寢室團團圍住,侍衛頭領定煊執刀喝道:「裡面的人快快拋下兵器投降,王爺慈悲為懷,料可饒你死罪!」

    張之洞心中只盼著他快些投降,好脫了自己的苦海,不料那人卻大聲冷笑道:「中華自古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爾等這些韃子,要殺要剮儘管上前,殺了老子一個,老子手裡的這小雞子也得給老子陪葬!」

    這時候奕訢也親自趕了過來,聽說他挾持了張之洞,忙令侍衛不可輕舉妄動,自己向內喝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了這人?」這一句話卻問壞了。那刺客一聽之下,立時便意識到自己抓住了一個重要人物,豈有不藉機大為要挾之理?當下道:「狗王,你將我們的人放了,老子便留這小韃子一條狗命。」

    至此張之洞已經大略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這刺客是兩個人,不知怎麼地混入行轅來意圖對王爺不利,可是給侍衛捉破,一個刺客被擒,另外一個卻逃到了自己房中,偏生自己又自投羅網,於是便給他挾住了。當下大叫道:「王爺莫理晚生,快些拿了這人!」

    那人刀鋒在張之洞頸中一拖,劃出一道血痕,怒道:「俺把你這狗韃子,再要嚕囌,一刀砍了你!」張之洞不懼反笑,調侃道:「錯了,錯了。」那人怒道:「錯什麼?」

    張之洞笑道:「第一,在下是人,並非是狗。第二,在下祖上十八代都是正經漢人,並非滿人。第三,你不敢砍我。我若死了,你還能活著出去麼?」

    那人大怒咆哮,氣得哇哇怪叫,張之洞趁著他心神不屬之際,捏緊了手中火銃,反手就是一槍,正打在那人胸腹之間,順勢掙脫出來,三步並作兩步地撞出了門去。

    眾護衛見有人出來,先前還道是刺客,正要一擁而上,卻赫然發現是張之洞,當下住了手,衝進屋去。奕訢又驚又喜,愕然瞧著張之洞身上的血跡,十分關切地道:「孝達,你受傷了?」

    張之洞這才覺得頸中疼痛,不過卻只是破了道皮,沒流多少血。他衣服之所以血跡斑斑,那是給刺客流的血沾污了的。沒過多久,定煊便走了出來,躬身稟道:「王爺,那人還有一口氣在。」奕訢點點頭,道:「去請大夫給他調治,不可讓他死了。」定煊答應一聲,自去忙碌了。

    奕訢問了張之洞何以脫困的經過,禁不住笑道:「孝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看他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索性把今晚上刺客行刺的始末說了出來,也好安他之心。

    原來這行轅是寶坻縣借用了當地一個富戶的宅院,奕訢不願擾民,是以只用了前進,後進仍教原先的戶主居住。既是一個富戶,家裡自然免不了有許多雜役傭人進出,護衛們先是挨個小心盤查,後來看看無事,也就略有懈怠,不想到了深夜,忽然有一個中年人領著一個女子,說是那富戶的家僕,奉主人之命,把主家的女兒送過來陪伴王爺的。守門的護衛深知王爺不好這個調調,便教他好生回去。那人卻怎麼都不肯,正在胡攪蠻纏之間,後窗便有人大叫「刺客」,這護衛打個機靈,順手一把扭住了那女子,至於那個中年人卻掙脫了逃去,後來逃在在張之洞的房中,才給他打了一銃。

    事後才知道,原來這兩個人在前門拖住護衛,卻又有另一個刺客繞到房後,試圖越窗而入,沒想到卻給人發現,喊了起來,這才敗露。這一場事情有驚無險,奕訢連點皮毛也沒傷著,三個刺客卻活捉了一對。

    看看距離天明還有好幾個鐘頭,要睡也不睡了,便教把那沒受傷的女刺客帶上來審。張之洞因為智勇兼備,擒住了一個刺客,也給奕訢邀請在旁觀審,兩人一上一下坐了,護衛推推搡搡地把那女子扭了進來,定煊便喝問道:「兀那女子,你是甚麼來路?是誰教唆你行刺的?」

    那女子冷冷地看他一眼,扭頭不言,定煊勃然而怒,正要拔出刀來恐嚇,奕訢卻搖手道:「且住。」走過去俯身解了那女子綁縛,道:「本王不知你因何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照大清律例,你行刺親王,原可格殺毋論,但我生性只會憐香惜玉,從沒想過對女子動粗,今日放了你去,以後若還覺得本王可殺,盡可再來。至於你那同伴……」頓了一頓,道:「你那同伴既是個臭男人,也就不在憐惜之列,本王自會把他解送朝廷法辦。」說著揮手令她離去。

    那女子摸不著頭腦,滿懷疑慮地看了奕訢半晌,終於輕啟朱唇,吐出幾個字來:「你今天放了我,早晚一定會後悔的!」奕訢哈哈一笑,故作輕佻地道:「玫瑰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是一株刺玫瑰,本王甘心情願挨你的刺。」那女子面紅耳赤,一頓足,不顧而去。眾護衛面面相覷,哪個也不敢攔。奕訢待她出得門去,方點手教定煊過來,附耳道:「你差兩個做事把細的護衛,悄悄尾在她的後面,瞧她在何處投宿,跟何等樣人說話,回來一一報與我知。」

    定煊明白這就是放線釣魚之計,當下一躬身,應命而去。奕訢回頭對張之洞笑道:「我若一味拷問,她肯不肯說還是其次,假使受刑不住,胡亂招供一番,豈不反誤我的事?如今我放她離去,卻又不放她的同伴,她多半會尋那主謀去討主意營救。」張之洞點了點頭。

    手裡還剩下一個半死不活的,奕訢要留活口,就留了四名護衛下來看守於他,把他的手腳都用鐵鐐繫在床頭,四個人晝夜倒班看守。鬧騰一番,天色早已大亮,剛安頓畢預備上路,卻聽護衛進來稟報,說寶坻縣聽說王爺晚間遇刺,嚇得屁滾尿流,正在外面負荊請罪呢。

    奕訢教傳進來,一見他的樣子,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昨天到得晚,燈火昏暗,不曾細看得他的形容,今日在太陽底下瞧了,卻一眼便能看出來此人是個長年吃煙的毒鬼。奕訢打心眼裡討厭這號人,存心給他點苦頭吃吃,當下命他親自帶本地駐防八旗兵護送自己上路。

    寶坻縣不敢拒絕,即刻叫人去點兵,駐防都統也是剛起床便知道了這件事情,正沒措置處間,忽然縣太爺的人來說叫他火速點起兵來聽用,那八旗兵平時都是懈怠慣了的,一時三刻之間哪有那麼容易點得起來?好容易亂七八糟地湊起人來去見王駕,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奕訢滿臉冰霜地瞪了他一眼,當先策馬馳去。寶坻縣與都統大人毫無辦法,只得硬著頭皮跟在後面。這一來可苦了他們,兩個人都是毒癮極重的不說,就連兵丁之中也有不少吃煙的。剛走出五六里地,寶坻縣曬了會太陽,煙癮犯將起來,就開始在馬上搖搖晃晃,坐不住鞍鞒。張之洞一一瞧在眼裡,心中不禁感歎吏治敗壞、軍不堪用,也越來越是信服恭親王的那一套了。

    走得一陣,只聽噗通一聲,寶坻縣終於摔下馬來。這一摔卻把他的煙癮給摔去了九霄雲外,連忙爬起身來叩頭請罪。奕訢冷笑道:「大清律例哪一條准許官員吃煙的?若在皇考那會子,早就把你革職查辦了!」道光皇帝禁煙甚厲,後來到了咸豐手裡,因為一再受了外人脅迫,這才漸漸弛禁的,寶坻縣一聽王爺說出這話,心裡就是咯登一下,暗自大叫糟糕。

    他不過是一個區區縣令,恭親王一句話,便可以令人摘了他的頂戴,可是奕訢卻偏不讓他如此安穩的回家養老,享受他那三年清知縣攢下的雪花銀去,當下道:「本王回頭會派人徹查寶坻縣內吃煙的官吏,從你知縣大老爺往下直到書辦,有一個吃煙的罰你一百元,兩個吃煙的罰你三百元,三個吃煙的罰你一千元,若是超過了十個人吃煙,本王就把你抄家發配到寧古塔去。你給我等著罷!」說著一抖韁繩,胯下馬如離弦之箭疾馳而去,卻把個寶坻縣撇在那裡哭天抹淚。

    中午停下來打尖的時候,張之洞走到奕訢身邊,猶豫道:「王爺對寶坻縣的處罰,是不是重了些?」奕訢瞥他一眼,眉毛一挑,道:「哦,重了?那麼孝達以為該怎麼樣方算妥當?又不能重處,又要查禁官吏吃煙,這可難了。」說著仰靠在一株樹上,道:「毒煙不是個好東西!平民百姓吃煙,猶可寬恕,官員食國家俸祿,也去抽上大煙,實在是死有餘辜。何況凡吃煙的人,大都暮氣深沉,若不將這些人掃清了,以後要幹事情才是難上加難呢。」張之洞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雖然覺得王爺的手段太過猛烈,可是自己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得閉口不言。沉默了一會,奕訢道:「上路罷!再有個把小時,就可以到開平了。」

    從徐壽去世以後,製造局中樞乏人,只得公推選舉了為人持重溫和的戴煦暫時主理各項事務,一面等待朝廷任命新的總辦。接到恭王一行已經抵達三里外的消息,戴煦急忙找到楊慶城,請他帶著警備隊前去迎接。

    在製造局煤井不遠的地方,奕訢一行與警備隊碰上了頭。楊慶城許久未見過王爺,自然要下跪問安,卻給奕訢擋住了,問道:「局裡現在情形如何?」楊慶城回道:「回王爺話,局子裡接連過了兩位要員,本來是有些不安定的,幸好現在有戴先生出來主持大局,他人望甚好,大家都服從管束,卑職也帶著警備隊日夜倒班巡查,並沒出甚麼大亂子,只是開頭幾天的時候有兩個工匠私下裡逃去,還偷走了一些鐵錠。」

    奕訢點點頭,讚揚了他兩句,便一同進局裡去見眾人。為了安全起見,恭親王駕到的消息並沒有傳開去,一行人悄悄地來到戴煦為他安排的偏院住了下來。戴煦前來叩見,把近來情形扼要說了一番,繼而請奕訢盡速委任新總辦來接了他的職務。奕訢沒怎麼多想,道:「就是你罷!」戴煦連忙謙辭推讓,奕訢笑道:「得了得了,咱們也算是老相識,跟本王玩這虛套的作甚?」

    戴煦只得接受下來,臨去之時,忽然想起來一事,回頭道:「王爺,委員在收拾徐總辦遺物的時候,檢出了一封未發書信的草稿,是寄給山東丁守存的。」奕訢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不由得問道:「丁守存是何人?」戴煦卻是看過了這封信,當下道:「他是山東日照人,善制自來火銃,眼下在沂州襄辦團練。看徐總辦之意,是打算邀他前來一同斟酌那後膛槍的難題。」奕訢啊了一聲,沉默良久,才道:「你來寫一封信……用本王的口氣寫一封信,說明徐壽亡故之事,另附上徐壽的遺筆,一同寄給他去。」戴煦覺得由自己代書有些不妥,剛想推辭,卻聽王爺已經說要往車間裡去瞧瞧,只得暫且作罷,隨著他走到了車間去。

    眼下製造局總共有五個車間,其中四個是專事製造槍炮零件的,還有一個較小一些的是供委員們研究使用,平時不開工的。奕訢走進天字號車間,立時耳中便充盈著隆隆的汽機聲響,他一眼瞧見李善蘭,當下走了過去,伸手一拍他肩膀。

    李善蘭正在那裡指點一個工匠操作,顧不上回頭搭理奕訢。戴煦又要上去喚他,奕訢擺手止住,東張西望地瞧了一陣,候得李善蘭終於轉過身來,這才對他微微一笑。李善蘭愕然發覺方才拍自己肩膀,自己未予理睬的人竟然便是王爺,不由得嚇了一跳,就要跪下叩頭。奕訢一把拉住,指指大門,示意出去說話。

    走出十幾步,方才聽不見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大家都從耳朵眼裡掏出塞著的布片,奕訢歎道:「本王才進去一會就有些頭暈,你們每日泡在這裡,又是怎麼過來的?」李善蘭眼圈一紅,澀聲道:「委員今日還能在這裡聽汽機的隆隆之聲,雪村身處九泉之下,已經羨慕得不得了了。」

    奕訢知道他兩個交情十分深厚,徐壽的死對李善蘭來說必定也是一個十分沉重的打擊,當下安慰道:「逝者已矣,徐壽生前還有好多未曾收尾的事情,我等生者應當替他做完了才對。」奕訢所指的「未曾收尾的事情」,一是後膛步槍的研製,二是機床的改進,三就是汽輪的仿造了。說到這件事上,李善蘭禁不住有些窩火,因為離開了徐壽這個主力,這些天來一直都沒有什麼進展,除了汽輪是照著他生前就已經繪定的圖紙在打模型之外,另兩項工作都幾乎陷於停滯。他也已經知道了徐壽邀丁守存前來的事情,只是始終弄不明白他為何要瞞著眾人,也不奏請朝廷調派,而是私下裡給丁守存寫信。他們兩個從前認識麼?一個是江蘇無錫人,一個是山東日照人,一個從未登仕,一個已經混跡宦海多年,怎麼想也都沒有交集。不過猜疑死者是很不好的行徑,何況那死者還是自己的昨日好友。李善蘭眼下唯有一門心思地等待丁守存前來,但他對於丁守存究竟能不能挑起徐壽留下來的擔子,心裡可是一點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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