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驚蟄 一百三十七回 詭道 文 / 浮竹
一百三十七回詭道
穎上那邊,龔得樹可就沒陳玉成這般聰明,能夠洞察敵人的心思了。他聽說霍邱吃緊,便自分兵去救,喬煥然還沒渡過淮河,就收到了這個消息。事情雖然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可是他應變也算快了,當即命令額特赫率領騎兵營,折向東去,兼程趕往穎上與當地守軍裡應外合,趁著這個敵勢薄弱的機會解了穎上之圍,餘下的步兵由自己親自帶著,慢吞吞地在淮河沿岸徘徊起來,繼續搜羅船隻,募集船夫,做出一副仍要渡河南下的姿態來。
這個時候,羅澤南也已經放棄向大別山進軍的原定計劃,而是把第一個目標定在了駐紮著捻子中樞人物張樂行的三河尖。於是他下令三軍轉道向北,兵鋒直抵高唐鎮。高唐是在捻子的手裡,與三河尖犄角相應,羅澤南認為,若能在攻打三河尖之前先取得高唐,必定可以事半功倍。恰好這時收到了喬煥然命人送來的急報,羅澤南盯著地圖想了半天,對傳令兵道:「傳本帥將令,命喬煥然率部進駐淮河北岸南照集,在本帥攻取高唐期間,要他牽制住三河尖的捻子兵力!」想了一想,又再補上一句道:「即使穎上、壽州全失,只要張樂行能夠不離三河尖一步,不來援救高唐,就算他的戰功!」說這話是因為他確實對喬煥然捨本逐末的行為有點不滿,擒賊先擒王,若是這一役能夠大破張樂行,其他地方的捻子都不過是強弩之末,疥癬之患了。況且他也有信心在十日之內完成奪取高唐得目標,然後轉移兵力北上回救穎上和壽州,難道這兩處的守將連十天也堅持不住了嗎?
奕訢所接到的就是他報告這一戰略方針的奏折。他對軍事所知不多,但是聽說捻軍已經終於跟太平軍連成一氣,也覺得這不是什麼有利於我方的發展。想了半天,決定叫因為重感冒病倒而沒能隨軍出征的泊松來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泊松滿臉遺憾地走進恭親王的會客室,第一句話就道:「真是可惜!」奕訢知道他所說的「可惜」,乃是指自己錯過了神機營的第一戰十分可惜,畢竟那也算是他一手練出來的兵,究竟是驢子是馬,不光自己充滿期待,想必泊松本人也是睜大眼一轉不轉地盯著呢。當即笑道:「這有什麼,以後機會多得是。」說著把羅澤南軍情折子中的內容扼要說了一遍,末了問道:「泊松先生,你認為如何?」
現在泊松已經能說簡單的漢語,也能聽得懂中國話,奕訢與他見面便不再用翻譯了。只見他低頭琢磨一番,答道:「閣下,我想發匪跟捻子勾結起來,倒未必不是一件對我有利的事情,拿貴國的一句古話說,叫做塞……塞……」他忘了那一句「塞翁失馬」怎麼說,側著頭想了半天,才道:「總之,就是未必不是好事的意思。」
奕訢頗感興趣地問道:「哦?這怎麼講?」泊松點頭道:「原本的捻子與發匪是兩個戰場,捻子主要是在河南、淮北一帶,而發匪卻佔據了長江沿岸的大部分地區,特別是長江中游。以前這兩個戰場是各自……各自色parated,可是現在呢?卻變成互相影響了,所謂牽……牽一髮而動全身。」他終於說對了一句成語,很有些志得意滿地望著奕訢。
這確實也是一條思路,奕訢琢磨了一陣,問道:「那麼能不能利用長江中游的戰局來影響淮北戰局呢?」泊松起身看著牆壁上懸掛的大幅地圖,道:「從理論上說應該是可以的,但是……」奕訢知道他是想說自己對湘鄂贛戰勢一無所知,當下道:「發匪已經退出湖北,眼下湘軍正在由湖北東進。」說著走到他身邊,伸指在地圖上一一指點給他看,哪裡是湘軍、鄂軍所佔,哪裡仍在發匪手中。
泊松低頭想了半天,忽然道:「如果湖北以東的攻勢更猛烈一些,我想安徽境內的太平軍就不得不回援了。」曾國藩回家丁憂之後,他所留下的湘軍在名義上是歸屬護理湖北巡撫左宗棠管帶,加上湖北原有的綠營,統歸左氏指揮。奕訢卻一直不把他實授湖北巡撫,時至如今左宗棠雖然已經有了辦理三省軍務欽差大臣的頭銜,可是官職仍然只是湖北布政使。對此左宗棠本人自然深為不滿,一年多來好幾次轉彎抹角地上表參奏地方官不服管束,整個湖北境內文武上下官員幾乎沒有一個是沒給他參過的。奕訢知道他在吹毛求疵冀圖實任,卻偏偏不遂他的心願,左宗棠參哪個官,朝廷就不分青紅皂白地下旨切責哪個官,看起來似乎是對左某人百般維護,可是切責過後卻外甥打燈籠,一切照舊,弄得左宗棠滿肚子的怨氣,卻又發不出來,只好拿湘軍、鄂軍來洩洩邪火,瘋了一樣對太平軍所佔的城鎮發起一輪又一輪猛攻,終於幾乎把太平軍勢力趕出了湖北一境,眼下正繼續向東作戰。在最近一次的奏折中,左宗棠聲稱下一步的戰略目標是攻陷湖口,以便使被太平軍分割了一年半的湘軍內湖與外河水師得以重新會合,從而控制江西一省境內的長江水面。對他這本折子,奕訢給了這麼個批覆:志氣可嘉,仍須觀其實效。想必左宗棠一定很鬱悶罷!
順著泊松的思路去想,這倒是很可以利用的時機。天京的變亂雖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但想來也該到了石達開率軍出走的時候,他這一走要帶去大批的精銳部隊,江西戰場要有突破就在此時。但奕訢仍是有點拿不準,畢竟軍事指揮並非他所擅長,眼下又沒有一個參謀部式的機構可資利用,石達開的出走也未必就正好卡在原本的歷史時間發生,如果錯了呢?
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好像天意如此,王廷相帶著一個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這個人的來到對奕訢來說無疑是在他自信的天平上增加了最終的一粒砝碼,而對於整個長江和豫皖的戰局來說,也預示著一場暴風驟雨般的異變。
這個人不是別個,正是胡雪巖。他見到奕訢,跪拜過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草民當年多蒙王爺加以援手,否則連性命早就沒了,哪還能奢望今日風光?因此草民此次北上,就是報恩來的,這裡預備下一份大禮,要送給王爺。」
奕訢有些疑惑,當初他資助王廷相把胡雪巖從獄裡弄了出來,原是想跟他合作做生意賺點錢,不過胡雪巖這個人煞是奇怪,自己幾次叫他北上,他總是不肯,現在卻又忽然出現在面前,還說有一份大禮相贈,究竟是安的什麼心思?
說話間,只見他從褡褳裡取出一個湘竹製成的水煙筒,驀然往地下用力一摔,那煙筒應聲而裂,胡雪巖掰開竹筒,從中取出一束白帛來,雙手遞給奕訢。
奕訢接過來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標著許多數字,旁邊還有細如蚊腳的註解,寫的多是一些將領姓氏之類,禁不住驚訝道:「這是哪裡的駐軍?」胡雪巖擊掌道:「王爺果然目光如炬,這是江西全省的發匪駐紮詳情!」奕訢大吃一驚,霍地站了起來,盯著胡雪巖說不出話來。這東西他並非沒動過主意,從兩三年前他便抽調人手南下,試圖混入太平軍中打探消息,可是太平軍向來排斥北方人,奕訢手下又沒有多少南蠻子,派去的人要麼不得重用,要麼就敗露了行跡,給懸首示眾,總之是一點有價值的情報都沒能傳回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胡雪巖竟然如此輕巧地辦到了,這讓奕訢不能不由衷敬佩,同時心中也隱約覺得有些害怕。
胡雪巖看看他的臉色,笑道:「其實草民自從蒙王爺贈銀開了一家當鋪,積累下些許資本以後,便開始做上了糧米買賣,這些年來一直都在替發匪販糧。發匪信任草民,有時候甚至將一軍之中糧食採買全交給草民去打理。」奕訢恍然大悟,他有這層便利,自然能夠從吃糧數目上十分切近地推測出各地的駐軍數目,禁不住站了起來,兩手撐桌,低頭細細看著那圖。
只聽胡雪巖在旁道:「草民這次北上,是藉口尋訪當年的恩公王兄而來,發匪怕草民洩露他們的內情,派了人沿途跟隨,名為護送,其實卻是步步監視。」王廷相點頭道:「學生命人請他吃花酒,找了一個相貌秀麗的表子把他給纏住了,料想一時半會還不得從溫柔鄉里脫得身。只是不可不防,胡兄須得趕緊回去才是。」胡雪巖點頭道:「等我再對王爺說一件事。」轉對奕訢道:「王爺,去年的天京……金陵發匪內訌,王爺知道麼?」見奕訢點了頭,才道:「草民此次臨行之前,發覺天京少了許多匪兵,聽幾個相熟的偽官傳說,偽翼王石達開因為受不了偽天王洪秀全一心總想謀害於他,領著大批匪兵逃出天京了。」
他本以為王爺聽了這個消息一定萬分驚訝,可是從奕訢的臉上,胡雪巖並沒有看出多少吃驚的成分,反倒有些許的興奮和喜悅,好像此事早就在他意料之中,現在終於發生了一般,禁不住暗自稱奇。
奕訢俯首沉思片刻,忽然問道:「石達開你與他可有私交?」胡雪巖一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說有吧,怕王爺疑心自己通匪;說沒有吧,自己替太平軍販運糧食這麼多年,王爺可不見得會相信這種說辭。正猶豫間,奕訢已經笑道:「你照實回答便可,本王沒旁的意思。」胡雪巖這才放心,搖搖頭道:「草民實在從未見過石達開本人,不過曾與他的堂兄弟石祥禎有數面之緣。」奕訢有些可惜地搓了搓手,道:「胡先生先請回去歇息,沒什麼緊要事,可以不必來本王這裡,離京之日只要叫王廷相送個信就是了,也不必親自來告別。」胡雪巖禮畢辭去,就在他出門之時,忽然回轉頭來瞧了奕訢一眼,是時天色已經昏暗,書房中卻尚未掌燈,暮色迷濛之間,奕訢的目光無意中與他相觸,似乎覺得他臉上現出一縷若隱若現的古怪笑容,忍不住有一種言說不出的感覺在心頭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