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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四十回 老臉攘功 文 / 浮竹

    一百四十回老臉攘功

    古早古早的時候,便有個叫做荀況的閒人,整天吃飽了飯沒事做,琢磨起人來。琢磨來琢磨去,終於給他琢磨出一條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來:那就是人性全是惡的,人從一生下來,就是見利忘義,貪好聲色,什麼行善做好事全是作偽。

    海昌既然是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想來也逃不出這個圈子去。那天大帥喚了他去,若是問他「打死韓見峰的人是誰」也就罷了,至少他自己是一廂情願地相信,如果羅大帥用這種問法,他是一定會照實稟報,說袁治安才是那個立了大功之人。可是說巧不巧,大帥偏偏劈頭就問他「韓見峰是不是你打死的」,那一瞬間海昌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竟然昏頭昏腦地應了個「是」字,等到出了大帥帳門,這才猛醒過來,已經追悔不及,只急得滿頭大汗,手腳冰冷:欺瞞上峰其罪不小,弄不好是要軍律處置的,這禍可闖得大了!頭頂老鴰啞啞地叫了幾聲,一攤鳥屎打在他的鼻樑上,他才醒悟過來,不由得兩腿有些發軟:戰功肯定是要上報的,到時候弄得連王爺都知道了,自己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輔政王那個人別看平時溫溫吞吞不喜歡發脾氣,可是真用起手段來,他十條小命也不夠送的!

    越想越怕,一時便想轉身再進帳去,對大帥講明方才說錯了話,真正格斃韓見峰的功臣並不是自己,而是同隊之中的袁治安。轉念一想,卻又收住了步子,臉色忽青忽白地尋思了一陣,驀地把牙一咬,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逕自離去。

    他哪也沒去,一路回到自己營房,一眼就看見昨日受了點傷的袁治安正躺在床上休息,當下佯作關切地湊上去問道:「袁兄弟,傷可好些了?」袁治安乍聽他改了稱呼,一時有些不慣,卻還是答道:「只不過腳背給馬踩斷了,走道是走不得,卻沒什麼要緊。」有些自嘲地道:「他們都領慶功肉去了,偏我呆在這裡發悶,真正可惜!」海昌遲疑了一陣,看看左右無人,驀然翻身跳下炕來,噗通一聲跪在袁治安腳邊,搗蒜一般磕起頭來。

    袁治安嚇了一跳,海昌比自己還大著十幾歲,怎麼忽然行起這種大禮來?連忙欠起身來攔阻。海昌不由分說,一口氣叩了十幾個響頭,才道:「哥哥對不起兄弟!」把剛才在羅大帥面前攘他戰功的經過說了一遍,只推自己豬油蒙心,一時昏了頭了,末了哀求道:「哥哥幹了這種不是爺們的勾當,就死在兄弟手裡都是活該的。只望兄弟顧念哥哥家裡上有老母,下有妻兒,年紀又大了,要不趁現在立點功,長長津貼,等過幾年歲數更長些,就打也打不動了!兄弟年輕力壯,好日子還有的是在後頭,何必跟哥哥這快要入土的人一般見識?饒了哥哥這一回罷!」他與袁治安同袍日久,深知他為人面冷心軟,雖然平時不喜與人交往,但若是當真如此跪下來求他,那是萬求萬靈。

    果然不出他所料,袁治安聽說之後,先是怔了一怔,心中十分厭惡,更加不齒他的為人,卻一時有些不忍心去告發他。再一想,他已經在大帥面前認了功,自己此刻再去出頭,一來沒人作證,大帥未必便信,二來就算大帥信了,又何苦害得海昌軍法從事?要怨,只好怨自己傷後一直昏沉沉地睡覺,壓根不曉得這件事情,這是天意,也違逆不得。就如海昌說的,只要自己有本事,還怕以後不能再立功麼?可是這畢竟是他拿血拿命搏回來的,就這麼拱手讓人,實在有些嚥不下這口氣去,不由得進退兩難,呆在那裡一時不語。

    海昌見他猶豫,知道事情有門,當下更進一步的勸道:「不是哥哥說嘴,兄弟的身份……怕是輔政王他老人家也不好光明正大的給你褒獎罷?」這句話說中了袁治安的痛處,說得他忍不住翻了海昌一個白眼。海昌趁機道:「不如這樣:哥哥去領了這場功勞,想必上頭會發賞銀下來。哥哥到時候一錢銀子也不要,全送還給兄弟。兄弟覺得可好?」袁治安思謀一陣,雖然滿心的不甘,卻也只好點了頭,道:「你往後莫再做這種事情了!這一回是幸好當時紛紛亂亂,沒人留心,否則萬一給人捅到大帥面前,你還想要頭不要?」海昌不住口「是是是」地答應,心中卻暗自高興:他知道此前既然沒人出來證實袁治安才是真正打死了韓見峰的人,以後多半也就不會有。自己這次就算沒特等功牌,好歹也能放一個一等功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領著賞錢再說。

    正與陳玉成合力攻打壽州的韓奇峰聽劉家集逃回來報信的潰兵說兄弟死在清妖手裡,腦袋被挑在旗桿上示眾,呆呆地瞪了報信人半晌,忽然間捶胸頓足,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咬牙切齒地痛罵羅澤南。他哭了一陣,罵了一陣,驀地又嘶聲大笑起來,直笑得旁邊眾人有些毛骨悚然。陳玉成聽到消息,也趕過來看他,見他如此癲狂,忍不住大皺眉頭,上來拍他肩膀一掌,大聲喝道:「老萬!」老萬是韓奇峰的諢名,他給陳玉成一掌猛力拍下,渾身機伶伶打了個寒顫,散亂的目光漸漸聚焦起來,頓足喝道:「清妖殺我兄弟,我定要替老十報仇!」

    陳玉成勸道:「老十雖然死了,不過死得英烈,咱們活著的人不能叫他小看了。金光箸那廝派出去請援的人只帶了區區幾百人回來,前幾天跟咱們一交火就退開十幾里不敢再來,眼看再圍幾天,壽州就要打下來了,現在可不能自家亂了陣腳!」

    韓奇峰正在又傷心、又憤怒的當口,哪裡聽得進去?撥浪鼓一般搖著頭道:「老十是俺的親弟弟,早年帶著他出來逃荒的時候,俺就應承下爹娘,哪怕自己死了,也不能掉老十一根汗毛。如今俺答應下的事情沒辦到,要是再不能替老十報仇,那俺活著也沒意思了。,壽州俺是不打了,俺立刻便領兵去找羅澤南報這殺人大仇。」

    陳玉成說干了嘴,仍是勸他不住,心知太平軍在淮北的軍勢本就單薄,韓奇峰再一撤圍而去,攻克壽州的希望就更渺茫了。舔舔發乾皴裂的嘴唇,正想再勸說兩句,忽然一個卒長撞了進來,一面叫道:「千歲,不好了!」說著從腰帶間摸出一個紙球來,遞給陳玉成道:「這是江西的老兄弟拼著命送來的,那兄弟剛到不久,便斷氣了!據他說,湖南的清妖水陸兩路一起東犯,小池口已經丟了,湖口眼看也守不住!清數萬人妖正在圍困九江,林侯爺命人突圍出去四面求援,據說天京、揚州諸路也都去了。」

    陳玉成一面聽他說,一面展開那紙條來瞧了,果然是貞天侯林啟容的親筆,一時間不由有些茫然:林啟容此人在廣西老兄弟之中素來都以堅忍能守著稱,他在九江已經把守了五六年,一直都叫清妖奈何不得,難道這一次也撐不住了?九江一陷,整個江西的局勢就岌岌可危,甚至乎連天京也要直面清妖的威脅。若是被湘軍、鄂軍與江南大營連成一氣,天京諸王就更加成了甕中之鱉,逃脫不得。雖然陳玉成心裡對那些只會吃閒飯、高踞王位毫無建樹的傢伙們十分不以為然,可是他們說到底也都是天王的親戚左右,更何況天王和幼天王還都在天京呢,怎麼能棄之不顧!不過現在想這些也都多餘,九江告急,他是非得回援不可的。想了想,問那卒長道:「忠王知道不知道這事?」那卒長搖頭道:「還沒請示千歲,是否立刻命人知會忠王?」陳玉成不假思索的道:「那自然,快快去辦!」

    韓奇峰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瞧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一下自己可終於能打壽州脫身,去替兄弟報仇了!只是陳玉成卻似乎並不打算讓他得遂所願,但見他低頭思索了一陣,轉過身來慢慢道:「老萬哥哥,請聽小弟一句肺腑之言:咱們兩軍都是扯起大旗反朝廷、滅清妖的,原來就是一家人,何必分什麼彼此?眼下捻軍跟清妖打得紅火,不是我天國不願意出力,只是老萬哥哥也看到了,清妖進犯江西,九江吃緊得很,我們天國有句話說的是天下老兄弟皆是天父所養,自己兄弟有難,玉成豈有不趕快去救的道理?」說著握住了韓奇峰的雙手,十分誠摯地道:「等玉成打退了來犯的清妖,必定引軍北還,再來同老萬哥哥並肩殺敵。」韓奇峰給他開誠佈公的氣度感染,也大笑道:「哈哈哈!好,那哥哥就等著兄弟了!」

    陳玉成兜了半天圈子,終於轉入正題,道:「兄弟走後,哥哥最好還是莫要輕動。此地與霍邱之間的正陽關,夾河而立,地形易守難攻,更可憑借水勢轄制敵人,哥哥不妨移兵在彼處暫行駐紮,至多不過三月,兄弟必定捲土再來。」韓奇峰聽明白了,心想你繞來繞去,不就是勸說我不去打羅澤南嗎?難道我韓老萬還怕了他不成!禁不住笑道:「老十一味蠻幹,用兵毫無智略,俺早已責備過他多次,他偏總是不聽,否則怎會落得今日這地步?俺韓老萬卻不是那般莽漢,兄弟北歸之日,看哥哥拿羅妖頭的腦袋給你接風!」陳玉成百勸不得,又心急回援江西,只得作罷了。

    五月底,陳玉成率部離開皖境,奔赴鄂贛戰場。與此同時,李秀成也進駐六安、霍山一帶,時刻準備東進,防範天京外圍之敵。因為太平軍從安徽戰場抽走了絕大部分戰力,甚至還在張樂行的准許之下帶走了一部分捻軍,兩淮一帶的捻子審時度勢,不得不暫且採取守勢,放棄了對穎上、壽州、固始等幾處重鎮的攻打,轉而收縮兵力,挖壕築塹,集中力量防守三河尖、正陽關、霍邱等幾處據點。韓奇峰原打算不顧一切地與羅妖頭決一死戰,可是就在他即將發兵之際,忽然接到張樂行張盟主十分嚴厲的口令,要他立即進駐正陽關,絕對不許抗命。韓奇峰知道這必是陳玉成在臨走之前做下的手腳,不過這幾日來他左思右想,也已經覺得貿貿然去跟羅妖頭硬碰有些不妥,只是大話已經說出去了,不打不好收場,如今恰得盟主親自給他造了台階,當然就坡下驢,安安穩穩地揮軍直進正陽關,命人加固城防,搜羅糧草,開始準備防守。

    這一切都在羅澤南的觀察之中,江西戰場上加緊進攻的消息他早已從恭王爺那裡知道,現在探得太平軍的異動,立刻判斷必是受了李續賓在贛發起攻勢的牽制,思慮一番,覺得攻打三河尖的時機終於來到,當即下令向北進兵。

    三河尖周圍河渠縱橫,捻子憑河而陣,利用密集交錯的水網布下了一道鐵桶一般的防線,神機營缺少火炮,步騎兵在這種地勢裡不易展開,實在難於強攻。羅澤南命令三軍駐紮在十里之外,觀察了一日,便將手下眾將官統統召到自己帳中,開門見山地道:「如今攻打三河尖,強攻是不成的,諸位可有什麼良策?不須顧忌,但請直說!」

    眾將嘁嘁喳喳地低聲議論了幾句,只聽騎兵第一營的代理營總額特赫道:「大帥說得沒錯,就算強攻得勝,我軍損傷也必巨大,實在是不划算。標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第一營的營總本來是舒倫,只是臨近出征之前,舒倫卻忽然在訓練之中墜馬摔傷了手臂,因此便由營佐額特赫暫且代理營總一職。這額特赫是個蒙古人,馬術十分精湛,卻也有幾分頭腦,不是一個四肢發達的莽漢。羅澤南頗感興趣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儘管說出來,大家參詳一下。」額特赫俯首道:「是。」

    清清嗓子,道:「三河尖之所以易守難攻,就是仗著淮河與史河兩條河貼城而過,不論守上多久,城裡糧草總是不缺。標下想咱們不如仍用圍城的法子,只是卻要在周圍河道各處設卡,務要堵塞一切通路,叫城裡沒處買糧,沒處買硝,這麼慢慢磨上他個把月,等到城裡彈盡糧絕,總會攻下來的。」羅澤南沉吟道:「也算個辦法。只是眼下麥收將到,若是被捻子搶收了去,這法子就沒用了。」額特赫不假思索地道:「這有何難?大帥勒令鄉民提前收割不就得了。」

    提前收割說起來簡單,也確是斷捻軍糧道的一個好辦法,可是這麼一來,就意味著方圓百里之內今年的夏麥要顆粒無收。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種地的人都指望著麥收之後納糧還債呢,眼下逼令他們提前割了麥,離下秋收稻子還有好長的時間,這些日子卻叫百姓吃西北風去麼?羅澤南從小讀聖賢書、應舉子試,這與他所受的「忠恕」之道大相逕庭,更何況捻子本來就是饑民所化,饑民多了,難道不會更加激起民變,迫得他們棄家從賊?一時間不由得有些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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