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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四十一回 碩鼠碩鼠 文 / 浮竹

    一百四十一回碩鼠碩鼠

    正是曬死深山虎、趕狗不出門的天氣,火熱的太陽高高懸在頭頂,似乎想把下界的芸芸眾生全烤成人干一般。方當正午,通往南照集的官道上空蕩蕩地不見半個人影,道旁的茶棚下面卻是賓客滿座,行腳趕路的人都停了下來,一面喝著涼茶歇息,一面躲避怕人的日頭。

    這茶棚是個五十來歲的高老兒開的,他從前些年斷了一條腿,便不能下地耕種,偏又無兒無女,只好將就開這一個小茶棚,藉以謀生。因為他待人熱誠,買賣厚道,這些年來在這左近也頗為知名,來往的客商大都喜歡在他這裡坐上一坐,喝一碗柳葉涼茶,聊一聊奔波在外的所見所聞。

    最寬大的一張八仙桌旁,圍了一大圈的人,大傢伙都在聽一個山羊鬍子說話。那山羊鬍子生就一張皺巴巴的老臉,頭戴一頂青花瓜皮小帽,花紋已經給油泥糊得看不出什麼顏色了,身穿一件縐紗長衫,臂拐上卻摞了一層又一層的補丁。只聽一個光著膀子乘涼的種田漢問道:「閻老爺,照你這麼說,咱窮人的日子,這就算過不下去了?」山羊鬍子搖頭晃腦,捏弄了半天鬍子尖兒,才慢悠悠地道:「那咱可沒說過。」那種田漢釋然道:「果然還是,我說官府不是已經出了告示,但凡是割了青麥的,一畝地能領著五斗麥麼?」旋即又疑惑道:「可是青麥已經割罷了,官爺們為啥還不給咱發麥子?」

    山羊鬍子的閻老爺冷笑一聲,語帶嘲諷地道:「發麥子?回家摟著婆娘做你的春秋大夢去罷!」他說這話的音調滑稽之極,幾個客商就哄笑起來。那種田漢臉都嚇得白了,顫顫地問道:「怎麼……」閻老爺神秘兮兮地把頭伸過來,近得眾人都可以看到他嘴裡的黃牙,聞到黃牙上發出的煙臭,這才噴著吐沫星子說道:「你們沒聽說麼?咱們穎上縣的官倉裡頭,壓根一顆糧食都沒有了!」

    他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像深水裡投下了一隻炸彈一般,瞬間爆炸開來。這消息從小茶棚傳進了大飯鋪,從大飯鋪傳進了更大的館子,終於傳到了穎上縣縣太爺苟才的耳朵裡頭。

    這苟才也是個旗人,老爹還是個科班出身,當過幾十年知縣,後來終於熬出頭幹了一任知府、一任巡撫,在任上嗚呼哀哉了,一輩子沒給兒子留下別的,只留給他一間寶貝屋子。說起來那屋子也見鬼,老太爺在世的時候,不論再親近的人也是不准進去半步的,有一回老太太不小心趴在窗戶上張望了一下,就給他脫下鞋底子來硬是要抽一頓,當兒子的好歹攔住,這才沒鬧出笑話來。等到老太爺伸腿了以後,這苟才把那屋子一開,好傢伙,裡面啥傢俱也沒有,光禿禿的四面牆,每面牆上都糊滿了銀票!

    苟才這麼個三十來歲大字不認得一個的白丁,就用這銀票當中的九牛一毛捐了個官,後來也虧他會鑽營,搭上那滿屋子的銀票,不知道怎麼的就過了班,補了缺,蹭啊蹭啊,也做到一方父母官了。他這官是花了四面牆的銀票換來的,自然要玩命的撈錢把本找補回來。上任兩年以來,貪污虧空無所不為,也虧他會做人,又不守財,上下打點得極妥當,自己的日子滋潤了不說,上司們吃了他的好處,自然也就不好追究他,只是見班的時候暗地裡囑咐,叫他做了初一莫做十五,別弄得太過火了就是。苟才當著面唯唯諾諾答應,下來之後還是該怎麼撈怎麼撈。這官倉之中的存糧,兩年下來給他今日偷一點,明日偷一點,都悄悄地給搬出去賣給了糧販子,哪裡還剩得下一些?

    這一次朝廷突然下旨,要官倉放糧補貼那些搶割了青麥的地主鄉民,苟才非但不慌,反倒安如泰山,只做沒事一般每日但管抽他的大煙,睡他的女人,還趕著六月六的好日子娶了第十八房的姨太太。姨太太過門的第二天,苟才正在睡他的良宵大頭覺,他的內弟第十七房姨太太家的小舅子兼師爺便慌慌張張地開始打窗欞,一面打一面還叫:「姐夫不好了,姐夫不好了!」

    苟才大怒,昨天才辦的喜事,今朝就給人大叫不好了,這不是觸楣頭麼!剛欠起身來要罵,小舅子已經急三火四地闖了進來,苟才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破口大罵道:「畜生,內外有別,你這麼闖進來是什麼意思!」

    小舅子也醒過神來,曉得自己過分了,連忙背轉身去不敢睜眼,仍是急火火地道:「不好了,縣衙外面圍了一大群鄉民,為首的就是那閻瞎狗!」苟才吃了一驚,也顧不上什麼內閫外庭的分別了,掀開帳子,光著身子一躍而下,喝道:「圍起來做甚?」小舅子頓足道:「姐夫也忒糊塗了,做甚?自然是同你追糧!」

    苟才聽了這話,反倒不怕了,重又在床上坐了下來,笑道:「我當什麼鳥事。叫衙役趕出去了事。」說著揮了揮手,好像在驅趕一隻令人厭惡的蠅子一般。小舅子遲疑道:「這……能行得麼?」苟才不以為然地道:「怎麼行不得?誰再敢要糧,叫他拿朝廷的聖旨來我看!」連推帶拽地把小舅子哄了出去,一扭身,對著帳中伊人笑道:「寶貝,沒嚇著你罷?」又鑽回他的溫柔鄉里去了。

    苟才的小舅子得了姐夫軍令,如同捧了聖旨一般挺起腰桿撞出門來,對外面正沒抓沒撓站在那裡發呆的綠營把總道:「還愣在這裡做啥?快調兵把這些刁民趕了出去!」那把總好歹有了句話傍身,即刻活轉過來,威風八面地喝著手下兵丁衝上前去,持著刀槍棍棒一頓亂抽亂打,鬧得鮮血四濺。

    為首的閻大先生額頭上也吃了一棒,瞬間青腫起來。他又氣又惱,揪著山羊鬍子喝道:「縣太爺不發救濟糧,還唆使手下打殺天子門生了啊!」他自詡天子門生,卻也不假。他本是個讀過書,入過泮,中過舉的人,當年也是進京會試過的,只不過性情太過耿直,瞧在別人眼裡就是古怪,於是乎一年兩年蹭蹬下來,一直不曾做得官。雖說如此,在鄉里的人望卻好,是以這一回能夠一呼百應,招得這許多人隨同他來衙門評理。

    不過一干鄉民能有多大膽量?給閻大先生煽動一番,鬧哄哄地來了,吃得兩棒,立時作鳥獸散,頃刻之間跑得一個不剩,就留下光禿禿的一個閻大先生在那裡跳腳痛罵。師爺書吏們也不理他,大門一關,逕自回去了。閻大先生無法可想,便在穎上縣城的大街小巷東走西竄,逢人便摘下帽子來,露出血腫的額頭來給人瞧;過得幾天血腫消了,他便捧著那頂粘了血污的瓜皮小帽,仍是逮誰跟誰絮絮叨叨地說個不了。

    穎上是什麼地方?那是瀕穎臨淮,靠著兩條大河,商旅往來的所在,過往閒人還能少了?不論山西的還是徽州的商幫,聽他講了這等故事,莫不當作大大的笑話到處傳說,三傳兩傳,果不其然就傳到了京師。要說人言插了翅膀,跑得比飛還快,用不到一個月,羅澤南還在那裡圍著三河尖未曾攻克,這號事情已經給人添油加醬,編成了書在天橋底下說唱。

    這一頭,苟才仍是過他的安穩日子,反正他是自信下起身邊的師爺、戈什哈,上至安徽巡撫、安徽布政使無一不曾打點妥當,幾個刁民鬧糧又有何可畏?倒是他的小舅子師爺年輕,坐不住了,跑來跟姐夫討主意:「姐夫姐夫,您老人家別只顧著吃煙,倒是說個辦法出來啊!眼看過兩天朝廷下來查糧的欽差就要到了,聽他們說,這一回是輔政王特諭欽點了一個柳御史,出名的刺兒頭,不好惹!」苟才不理他,用力吃幾口毒煙,噴出一片煙霧,陶醉了半天,才不耐煩地答道:「有什麼了不起?以往沒查過糧麼?查掉你一根鳥毛了?」

    小舅子給他一句話堵了回去,一時噎然無語,好半晌才緩過氣來,道:「姐夫,話不是這麼說,以往但凡查糧,不都有糧商肯借糧來教咱們混充過關麼?」苟才罵道:「你這蠢材,外甥打燈籠,照舊不行麼?」招手教他過來,唧唧咕咕地吩咐了一番,又躺回床上去叫十八姨太給他裝煙了。

    十八姨太卻另有一番肚腸:「老爺,妾瞧著舅爺有點……」瞧了他一眼,卻不把話說完,那意思不是說小舅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就是說他跟苟才不是一條心了。這小舅子是十七姨太的親弟弟,十七姨太又是十八姨太進門之前最得苟才寵愛的一個,要不怎麼會叫她的兄弟當了自己的親信師爺?十八姨太從抬進苟家以來,很受了十七姨太些氣,偏偏十七姨太會裝,當著苟才的面總是一番賢良淑德,背地裡才去找旁的姨太太麻煩。跟苟才告狀,苟才又不信,只好從舅爺身上打主意,指望離間了他兩個,才好叫十七姨太失寵呢。

    苟才瞟了十八姨太一眼,皺眉道:「衙門裡的事,你婦道人家不要管。」他這一點倒拎得清楚,只可惜所托非人,他那舅爺這些年光在糧倉上頭,裡裡外外已經刮了他不下十萬兩銀子了,可笑他還蒙在鼓裡呢。

    以往對付這種清查糧庫的事情,都是舅爺出面,去與相熟的糧商挪借,不論好歹將倉填滿就算過去了,反正上頭下來的人只管吃飽喝足懷裡再揣點銀票就歡喜了,他們一歡喜,還不皆大歡喜麼?這一回老樣子,舅爺在穎上最大的淮陽樓擺了花酒,請安徽最有勢力的一家糧商在穎上分號的掌櫃來吃酒。

    一番酒酣耳熱過後,舅爺趁著三分酒意,把那借糧的事情給提出來了。掌櫃的剛才還笑嘻嘻地摸粉頭的屁股呢,聽了這一句話,刷地一下酒就醒了,咂著嘴搖著頭道:「哎呀,哎呀,哎呀,哎呀……」他哎呀了半天,也沒哎呀出個子丑寅卯來,舅爺在旁邊急得不行,催促道:「倒是成不成,您老人家給個准話啊!」

    掌櫃的哼哈半晌,後來給舅爺催逼無法,這才開誠佈公的道:「郎爺啊!小的同你老說了實話罷,不是小的不肯,實在是小的大東家已經發了話,半顆米也不准挪給苟大人,否則就砸了小的這只飯碗!」轉而軟語哀求道:「可憐小的還有一大家子張嘴等著吃飯呢,郎爺你行行好,找別家去,成不?」

    舅爺一下子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半天,猛然一拍桌子,勃然大怒的道:「好啊,從前有錢賺的時候怎沒聽你說找別家去?如今我家姐夫有難了,就這麼推諉!老子就不信,死了張屠夫,還非得吃這混毛豬不可!」一面罵罵咧咧,一面自顧自的下樓去,也不管開發粉頭的局錢了。

    他原是抱著一家不行還有一家的念頭,加上實在惱火那掌櫃的忘恩負義,所以說話一點沒留餘地,就那麼撕破了臉。可沒承想後來再去尋了幾家做糧食生意的,沒有一個情願幫他這個忙。舅爺這才意識到不對,按說自己姐夫平時不是這麼沒人緣的,當初從庫裡偷糧出來賣的時候,這些糧商也都或多或少分過好處,說起來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怎麼事到如今找到他們,卻一個個誰也不理了呢?苟才聽說也慌了,兩個人頭頂頭眼瞪眼地琢磨了一宿,也沒能琢磨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過幾天柳御史下來,若是看到那空蕩蕩的糧倉,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人被逼急了,是什麼法子都想得出的。苟才想來想去,就只有自己掏腰包買點糧食,把倉房給填上了再說。反正等欽差一走,照樣可以轉手倒賣出去,大約虧不了多少老本,說不定還可以小賺一筆呢。舅爺於是又東跑西顛地張羅起這樁事情來了。可是如今安徽江蘇都在打仗,一時之間誰家能拿出這麼多糧來呢?

    想來想去,還是只有去尋那吵過一架的掌櫃。這一回舅爺就不擺譜了,直截了當地求他賣點糧來應急。那掌櫃的躲躲閃閃推搪半晌,眼見實在是逃不過去,這才一咬牙,破釜沉舟一般地說道:「實對你說郎爺,這事情咱們大東家原是嚴令禁止了的,只不過苟爺往常對小的不可說不好,現如今他老人家有急了,小的再要袖手旁觀,那還算個人嗎!這忙小的是幫定了,哪怕傾家蕩產,在所不惜!」

    舅爺正在高興,卻聽掌櫃的又道:「只是能不叫大東家知道,最好就不叫他知道。還請郎爺找個中間人出來買咱們的糧,這樣繞個彎子,大東家就看出來,也沒把柄可拿,做生意誰家不是做?」舅爺深以為然,便問他這個中間人要誰來當才合適。掌櫃的想了半天,忽然一拍腦門,道:「這樣罷,這件事情包在小人的身上,這點人面料想我姓郭的還是賣得出的。」舅爺狂喜之下並不多想,昏頭昏腦答應下來,回去告訴苟才知道。苟才一聽也甚高興,過得兩天,那郭掌櫃的把糧食弄到了倉裡放著,舅爺親自去瞧了一包包堆得滿滿的,這一下可算放了心,重又高枕無憂起來。

    次日一早奉旨清糧的欽差柳樹聲便到了,抵境之後他一不吃接風宴,二不住苟才替他預備好的行轅,三不見當地大小官員,只在驛站安頓下來,帶了兩個隨身使喚人,逕直便往糧倉去。

    那管倉的官兒平時也都不來的,前幾年倉裡還有糧的時候鬧耗子他就不管不問,後來糧都給大耗子搬走了,他更樂得省心,竟是絕足不踏糧倉半步了。柳樹聲百尋他不見,發了怒,命人去他家裡用水火棍將他押了來,叫他當場開倉對著簿冊驗看。

    倉門一開,一股**的氣味當即撲面而來。柳樹聲忍住嘔吐的想法,一掖袍子,邁步走了進去,伸手就去拖一隻米包。這一拖不要緊,入手只覺得輕飄飄地全沒份量,一袋米少說七八十斤,怎可能這樣輕?柳樹聲皺著眉頭拔出一個隨從的腰刀來,在袋口一劃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手起刀落,寒光閃處,一堆米糠嘩嘩地洩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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