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驚蟄 一百五十一回 鐵桿莊稼 文 / 浮竹
一百五十一回鐵桿莊稼
郭嵩燾既然回來,以他在外交上的經驗,自然能幫上很大的忙。奕訢原本的打算經過他的贊同,信心更增三分,於是急覆文祥,命令他堅守內地主權決不可放,同時向英國方面提出,中國即將准許廣州、上海之外地方的華商開辦洋行,到時候外國貨物想要進入內地,可以通過他們的渠道。英國公司雖然不能開辦獨資企業,卻可以同官府或者私人合股,股本的比例不限,但是一律要經過朝廷批准,照章納稅。至於保護租界的那一條,奕訢同意往後新設立的英租界交由英方自治,以前的仍照從前的租界條約辦理。英國一得到甜頭,美國和法國立刻一哄而上,援引最惠國條款要求中國給予同等的待遇,美國更仗著居中調停「有功」,向中國額外索要台灣煤礦的股權。
文祥在上海應付這些虎狼之輩,每天都是焦頭爛額,北京城裡的氣氛也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事情是由郭嵩燾帶回來的一百多名留普學生引發的。原本郭嵩燾出使的時候,就以私人奴僕的名義帶出去二十多個十五歲上下的少年,後來沒過兩個月,奕訢又設法從自己所屬的包衣奴才之中挑選一批由葡萄牙貨船帶去,總共是一百五十二人。這一百五十二人只有三十多名學習了鐵路鋪設、工業製造和醫學、化學等等學科,其他的全部被郭嵩燾設法送入柏林和法蘭克福的軍事學院就讀。這一次回國,雖然所有人的學業都未完成,甚至於大多數人才剛剛能夠讀懂簡單的德文軍事命令,奕訢依然決定召他們回國聽用。畢竟現在中國太缺人了,尤其是受過近代軍事熏陶的人,真是少而又少。與他們面對面交談過之後,奕訢採納了郭嵩燾的意見,決定放棄原先打算,不再要求這些留普學生進入士官學堂跟班就讀,而是直接把他們編入軍隊序列,在實戰中進行磨合。
十一月底,羅澤南順利地把捻軍逼回河南,完成了預定的戰略目標切斷捻軍與兩淮太平軍的聯繫,有些意猶未盡的神機營高級將領聯名上奏,請求奕訢同意他們一鼓作氣進軍河南,繼續追擊張樂行。奕訢原本也有點動心,但是考慮到經過一段時間的作戰,神機營不論是戰鬥序列還是戰術戰略上都需要一個階段性的總結,況且目前京平路也因為土地上凍而暫時停工,餘下的工程可以留待明年開春以後交給募集的民夫去完成,眼下先把預備役調回京師,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整編工作,這對神機營的長遠發展很有好處。所以他批復羅澤南,要他聽從命令,把防守兩淮和山東的工作交割給德興阿去接手,帶領神機營返回京城接受整編。
兩萬多名神機營預備官兵,在經歷了幾個月的苦役之後,已經只剩下一萬三千多人。那七千人哪裡去了?有吃不下去苦頭自動退籍還鄉的,有不聽命令被開除的,也有趁著三更半夜私自逃走的,這些人奕訢並不想去挽留他們,因為一個軍人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服從命令,在他們身上完全找不到一點影子。唯有那些既能夠吃苦耐勞,又能夠做到無條件服從的人,將來才可能成為軍隊的基石。
以羅澤南為首的神機營凱旋回到京師的時候,奕訢給了他們最高的待遇:以皇帝的名義發了一道聖旨,命令恭親王也就是他自己,代替天子在位於地壇附近的英烈祠前向有功人員頒發功牌。根據各部奏報,奕訢親自批准,這一次剿捻作戰,神機營上下官兵因而獲頒特等功牌的有三人,一等功牌的十一人,二等功牌的五十五人,三等功牌的一百七十四人,這二百四十三人現在已經裝束停當,在英烈祠前面的空地上等候,不久之後恭親王就要代替皇帝親手將功牌發放到他們的手中,這可算是前所未有的殊榮,值得對子孫後代好好吹噓一番的。
因為英烈祠畢竟不是大會堂,無法容納神機營新舊部隊總共近一萬八千人,所以只好用抽籤抓鬮的方式,從各部之中抽取了一千五百人,作為這一次的「觀禮嘉賓」,聚在英烈祠前觀看儀式。這些人雖然自己無分領取功牌,可是卻也伸長了脖子不住朝台上張望,想要看看傳說中的特等功牌究竟是什麼樣,是不是如軍中流傳的那樣純金打造,足有巴掌般大小。眼看時辰快要過去,恭親王遲遲未至,眾人不由等得有些著急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議論。內中只有一個人木然而立,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別人拿不拿功牌與他全然沒有關係一般。這個人不是別個,正是袁治安。他在劉家集一役之中打死了韓見峰,可是功勞卻被同一隊的軍士海昌連哄帶騙地搶了去,他當時雖然沒有去找大帥討回公道,可是事後越想越不對勁:憑什麼自己豁出命去掙來的軍功,要給別人坐享其成?這也是他多年受人欺負慣了,海昌跪在他面前苦苦祈求的時候全然想不起拒絕,竟這麼糊里糊塗地把一場大功拱手讓人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往受獎台上一看,海昌正在那裡與人談笑風生,想來定是吹噓他如何英勇搏殺取了韓見峰的腦袋,不由得心頭一把怒火燒了起來。
正在一個人著惱,忽聽鼓吹聲起,恭王已經到了。照例先說了一大篇勉勵眾將士忠勇為國的開場白,曹毓瑛便一個一個地叫起名字,被叫到的便喜滋滋地走上台去領受功牌。從羅澤南起而下,一共叫過了二百四十二個名字,卻還剩下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台邊。一千七百多雙目光全都集中在這人的身上,看得他扭來扭去,十分不自在,喃喃說了幾句什麼,卻誰也沒聽清楚。奕訢看他一眼,對羅澤南點了點頭。羅澤南會意,走到海昌面前,大喝一聲「立正!」海昌渾身一個機靈,一下子跳了起來,併攏腳跟站好。羅澤南冷笑一聲,疾言厲色地道:「攘奪軍功該當何罪?」海昌已經擔驚受怕半天,聽得羅澤南這炸雷也似的一喝,當即兩腿發軟,噗通一聲坐在地下,像灘稀泥一樣動彈不得。羅澤南鄙夷地哼了一聲,他從小受的是聖賢之教,後來雖則投筆從戎,仍是把忠恕篤誠四個字看得比天還大。像海昌這種行徑是他最厭憎的了,昨天聽恭親王說起這事,他當場就想命人把海昌抓來軍法從事,還是奕訢一再勸阻,說要留在眾人面前處置他,這才作罷的。
奕訢目光搜尋一番,找到了袁治安,轉頭低聲對曹毓瑛說了幾句什麼。不一會,就有一個軍務幫辦跑來,連拖帶拽地把尚未反應過來的袁治安給拉上了台去。曹毓瑛大聲將事情的始末緣由說了一遍,奕訢一招手,命人捧上一個紅木托盤來,對袁治安道:「你原本該是得一塊一等功牌,但是本王要教全軍上下牢牢記得這件事情,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硬奪了來也不光彩,這塊一等功牌就給你升格成特等,你可要收好了,莫在給人謀去。」袁治安不知道如何回答,還在愣神,羅澤南已經在旁邊捅了他一把:還不快接?
袁治安恍然大悟,急忙照著旁人領受功牌的樣子單膝跪下,雙手接過奕訢遞來的功牌高舉過頭,然後起身繞著受獎台走了半個圈子,這才回歸台下。他心潮澎湃,後來恭王在台上說些什麼,是一個字也沒聽見;自然也沒顧得上細看那功牌了。等到回去之後眾同袍鬧著要看,拿出來傳閱的時候,這才赫然發現,所謂特等功牌不光不是什麼純金打造,更乾脆就是一塊模樣十分樸拙難看的木頭牌子,上面除卻「大清神武龍驤軍欽賜特等功牌」與自己的姓名之外,還刻著兩行陰文楷字:國史明標第一功,中華從此號長雄!〔其實這是我剽竊孫立人將軍的,因為自己實在太喜歡了。〕
獎罰分明方是治兵之道,這一次出征,神機營多多少少地暴露出訓練時未曾完全顯現的一些問題,譬如有些將領打了幾場勝仗便虛驕自大,不遵上級命令,又有些自恃關係後台硬,不拿軍紀稽查的委員放在眼裡,私自偷了鄉間的雞鴨豬鵝來填了肚子,最為惡劣的莫過於海昌這一次冒功事件,雖然紙裡包不住火終於得到應有的懲處,可是為了警醒後來,免得別人再起僥倖之心,也為了進一步加強對軍隊的控制,奕訢堅持不理任何人的說情,將違反軍紀的五十多人一概從重處斷,其中的八人被斬,三十多人被鞭背之後逐出營伍,餘下的也都受了輕重不等的軍法。
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因為神機營的舊部多是從八旗之中而來,所謂打斷骨頭連著筋,天下的八旗都有那麼點親眷關係,特別是有個一官半職的,那就更能曲裡拐彎地找出許多裙帶來替他疏通。自從公佈了受軍法處斷的名單以來,羅澤南就不斷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騷擾乃至威脅,他先前還好聲好氣地打發,後來惹得急了,索性在自己門上貼了一個揭帖,說是自己只不過奉命出征的時候暫為指揮,此刻早就不是主帥,再說神機營即將被併入大清神武龍驤軍,有什麼事情都要等著朝廷作主,叫這些人要找就去找恭親王,總之他姓羅的是管不著的。貼完這個揭帖,羅澤南就收拾包袱往軍營裡頭一鑽再不出來,那些說情之人到底不敢擅闖轅門,只好另想別的法子去了。
新軍的建立給戶部驟然帶來了巨大的財政壓力,寶鋆幾次三番找到奕訢面前訴苦,要款要糧。這一天奕訢破天荒地停了批折子,把胡林翼、寶鋆、許庚身、曹毓瑛一干人等統統叫到自己王府,關起門來說起了悄悄話。他先叫寶鋆把戶部庫款的存餘情況、新軍每月預算支出、以及明年頭三個月間開平製造局和太原新建鐵廠、煤礦的預算統統報了一遍,看著眾人都是鐵青的臉色,一字一頓的道:「諸位看看。若是再這麼下去,頂多到明年初夏,戶部可就沒錢了。」寶鋆先歎了一口氣,跟著別人也都微微搖頭,心中均覺這實業興軍果然都是花錢的去處。奕訢沉著臉色道:「不該停的絕不能停。諸位有什麼好辦法,不妨說說看。」
其實眾人心裡都知道,眼下朝廷的花費絕不光是實業與新軍兩塊。眼下江南軍餉已經基本上處於自給自足的狀態,靠著徵收釐金與捐官款項勉強可以維持,而北京這邊收上來的稅金幾乎要有四分之三還多花在了宮裡和各王公府的開支,以及旗人俸祿的供給上頭。就拿京旗俸祿而言,京城總共有滿洲、蒙古、漢軍二十四旗十萬餘戶,內務府三旗五千戶,京營一萬多戶,這麼些人全是靠著錢糧、俸餉作為生計之源的。按照祖宗法度,旗人家裡只要添了男丁,打出生那天起每月便可由內務府支二兩銀子,這在當時已經足以吃穿不愁,是名副其實旱澇保收的鐵桿莊稼。可是朝廷卻必須為他們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京營戰不足戰,守不足守,所謂拱衛京畿,只不過是在皇帝出巡的時候充當前呼後擁的隨從罷了。養著這些閒人、累贅,國庫如何能夠豐得起來?寶鋆雖是滿人,對此也深感不滿,更何況胡林翼等人了。
雖然大家心裡都是有數,要想開源節流,第一件事情就是改革旗務,不過誰都不敢第一個說出這句話來。須知這可是天大的忌諱,弄不好會被當作謀反論處的,誰敢在老虎頭上拔毛?恭王為人開明是不假,但不論怎麼說人家也是滿人,怎麼會做出這種對旗人大大不利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