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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驚蟄 一百五十五回 舜禹之道 文 / 浮竹

    一百五十五回舜禹之道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午門事件發生以後的大半個月裡,朝廷當中新舊兩派的矛盾並沒有像預想的那樣走向激化,反而變得波瀾不驚起來。只是恭親王進宮去給太后和皇帝請安的次數明顯變得頻繁了許多,經常是早一次,晚一次,有時候跪一跪就走,有時候則在壽安宮與太后關起門來隔著屏風密談,這種時候小皇帝往往是交給奶媽去看管的,太監宮女們隱隱覺得事情有點反常,私下裡都在議論紛紛。

    五月初五端陽節這天一早,奕訢命人持了手令前往位於西山的新軍營地,當面送交新軍的漢都統羅澤南。這兩鎮新軍,名義上滿都統由奕訢自任,漢都統由羅澤南擔任,不過實際上具體主持軍中事宜的還是羅澤南。接了手令打開一看,原來卻是特許新軍全體上下給假一日,並邀請營級以上所有軍官今晚在朗潤園吃雄黃酒的請帖。這本來沒什麼,從前恭親王為了拉進自己與將官之間的距離,也時常在王府的後花園鑒園舉行小規模的宴會,招待的人也僅限於二三十人以內,這一次為何如此大手筆,一口氣邀了營級以上正副官佐一百多人赴宴?並且地點也很奇怪,並不是王府,卻在朗潤園。這朗潤園是地處圓明園池東南的一處小園,方圓不過里許,早前的名字叫做春和園,是咸豐元年時候經先帝賜給恭王,後來又賜名改稱朗潤園的。王爺自從分府之後,這些年並沒有在朗潤園居住過,為何今日突然想起來要在這個地方請客呢?

    雖然感覺有些奇怪,羅澤南還是命人將命令傳達下去,各部統統給假一日,普通軍士經本隊隊管批准、營級以下將官經營務委員批准之後得二人以上結伴外出,營級以上正副軍官統統到校場上去集合。沒用多久,一百三十四四名將官就依照軍階高低在校場上列成二排,羅澤南把恭王手諭的內容轉達了一下,便命眾人各自回去安排代管職務的人手,半個時辰之後再次原地集合,一同赴朗潤園的約會。

    新軍的將官不論是否騎兵,全都是會騎馬的,羅澤南為了趕時間,索性命軍械委員牽了馬出來,一百多人魚貫牽馬走出轅門,先後躍上馬背,飛馳而去。羅澤南以前從未到過朗潤園,這回第一次來,才發現這是一個四面環水的小園子,河寬少說也有丈許,正園門搭了竹橋,恰恰只容一人通過,看上去頗為別緻。一行人到了門口,便有下人出來相迎,牽了馬自去飼草。羅澤南一馬當先,率著眾人列隊而入,剛一進得大廳,不由便是一愣:以往王爺請客,雖然他自己總是姍姍來遲,不過客人到的時候酒桌卻都已經擺好了,今日這廳上不知為何,卻是除了桌子椅子之外更無一物。還沒反應過來,只聽一個聲音笑道:「仲岳兄來得好快!」跟著繡簾一動,一個人從偏間走了出來,卻是胡林翼。

    羅澤南一看到胡林翼,立刻便放了心,也迎上去笑道:「潤之也是王爺座上之賓麼?」胡林翼哈哈一笑,若無其事地道:「豈敢,豈敢,林翼是替王爺作個東罷了。」羅澤南仍不疑心,只點頭道:「王爺有事?也罷,只要眾將官得蒙恩典,不勞王爺親自出席也是一樣的。」胡林翼嗯地一聲,親親熱熱地挽著羅澤南的手臂,道:「王爺來是要來的,不過要耽擱一會。仲岳兄先來看看林翼準備的飯菜如何,合不合諸位的胃口?」羅澤南大皺其眉,心想胡林翼本是一個乾脆爽快之人,怎麼今日忽然婆婆媽媽起來,話沒出口,已經被胡林翼不由分說地給拽到裡面去了。

    餘下眾人仍是不以為意,各人推推讓讓一番,終於按著官職高低分桌落座,當即有人送上茶水來招呼。也是合該多事,眾將官等了兩個多時辰,肚子餓的咕咕亂叫,不光恭王不來,就連被胡林翼拉了進去的羅澤南也無半點消息。就有一個標統等不及了,要進去尋羅大人請示。剛一撩起通往迴廊的繡簾,就有一個下人貼了上來,問道:「老爺要什麼?吩咐小的們去辦就是了。」那標統不假思索的應道:「我自去尋羅大人說話,你忙你自己的去罷。」說著仍是要走。誰料那下人一閃身,擋在門口,那標統吃了一驚,正要責罵,忽然覺得這人怎麼看起來如此眼熟?再細一瞧,可不正是恭王府上的領班護衛定煊麼!卻如何在這裡扮作了低賤的傭人?事情至此饒是傻子也知道大有蹊蹺,那標統當即喊叫起來,驚動了廳上一干人等,紛紛火燒了一般從桌畔跳將起來。

    定煊見狀也不再裝了,驟然暴喝道:「上!」方纔還端著茶壺斟茶的僕傭瞬間都換了一副嘴臉,各各反手在背後探出一支鋼管短銃,對準了眾將。房門開處,一隊兵蜂擁而入,身上裝束與新軍的軍服式樣毫無二致,只是換了從頭到腳的一身黑色。今日赴宴的這些人雖是新軍將官,平日刀槍從不離身,但是在王府上做客是無論如何不得攜帶凶器的,面對這麼多槍口的威逼,也只有乖乖就範。一名統制怒喝道:「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造反?瞧王爺怎麼收拾你們!」忽聽門口一人大聲道:「諸位稍安毋躁!」眾人循聲望去,卻是那黑衣兵的頭目,有曾經與他會過面的,記得他便是從前恭王身邊的侍衛楊慶城,後來調去製造局擔任警備隊把總的,難道這些看起來比新軍也不稍遜的黑衣兵就是警備隊?

    楊慶城大步上前,道:「今日王爺請諸位來,絕不是要為難諸位的!」此言一出,立刻像一枚炸彈丟在人群裡,炸開了花。眾將議論紛紛,都不敢相信今天這事竟然完全出自恭親王自己的策劃。楊慶城拍拍巴掌,又道:「王爺知道諸位都是真正忠心不二的大豪傑、好漢子,特地叫楊某來問各位一句話。」頓了一頓,驟然提高聲音,大聲喝道:「你們想建功立業,光宗耀祖,衣錦還鄉不想?」若論真正的為國為民,從古數到今怕是跑不出兩隻手的範圍去,至多再加兩隻腳,已經算是頂頂了不起的;可是要說光宗耀祖,衣錦還鄉,幾乎就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事情。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是誰先答道:「又不是呆子,自然想的!」跟著旁人異口同聲地附和起來。

    楊慶城哈哈大笑,擊掌道:「當兵吃糧的人果然就是一個爽快!那麼大家爽快人就不說見外的話,願意跟著王爺幹下去的,仍請入座;不願意的,王爺並不強求,現在便可以離去了。」說著一揮手,身後士兵讓出一條道路,卻仍是虎視眈眈地用槍口指著眾人。

    廳中一百多人心裡各自打起算盤,恭親王是什麼用意他們也都明白,如果不是要造反,何必這麼連逼帶嚇地對待他們?有那膽大包天,無君無父的,就想豁出去幹上一把,說不定從此成了奠基功臣,當即一屁股坐了下來;也有畏首畏尾,一時不能決奪的,猶猶豫豫地在座位與門口之間來回徘徊,不知道該倒向哪邊才好。過了約莫兩盞茶工夫,絕大多數人都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只有兩人說什麼也要走。楊慶城並不阻攔,任憑他們離去,因為他知道在惟一通往外界的吊橋那頭正有自己的人把守著,他們今生今世再也別想踏上對岸的土地了。

    眾人坐定之後沒過多久,胡林翼便陪著羅澤南出來了。步出迴廊,剛往廳上瞧了一眼,羅澤南立刻面如死灰,重重地從胸膛深處歎了一口氣:「天意,這是天意啊!」仰頭閉目良久,忽然睜開眼來看著胡林翼道:「要羅澤南參與此事可以,但須答應我兩個條件,否則羅某人寧死不從。」胡林翼點點頭,道:「仲岳兄請講。」羅澤南悶哼一聲,道:「一,要保證太后與皇上安然無恙。」胡林翼笑道:「那個自然,王爺怎麼會傷了他的親侄兒、親嫂子?」羅澤南心底冷笑,心想他侄子的皇位他不是一樣要搶過來了?也不與胡林翼辯駁,只續道:「二,事畢之後,我即致仕,永世不再做官。」胡林翼皺眉道:「仲岳何必如此?大家都是為了整個天下的好……」羅澤南擺手道:「不須多說。我今日仍當你是至交好友,故而才有此言:恭王來當皇帝,於天下來說確是好事,這羅澤南心裡比誰都清楚。但是忠孝節義是羅某平生素志,做人總要在自己心中擺一條底線,這一個『忠』字,就是羅某的底線。」胡林翼看看他,歎了口氣,心想只能眼下先拉他過來再說,至於以後是不是歸隱,慢慢再勸不遲,當下全數答應了。此時已經敲過了三更,胡林翼便與羅澤南帶了新軍將領火速趕回西山,準備進行下一步的行動。

    這一天並不是常朝日,可是文武官員站班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不光恭親王來了,就連太后和皇帝也都一同出現在御座之上。太后的神色顯得十分委頓,似乎昨晚一夜未曾合眼,小皇帝倒是窩在她懷裡睡得正香。

    山呼萬歲之後,竟是片刻的靜默,對於今天的反常,眾臣誰也不敢多問什麼,只是靜靜地等待王爺或是太后來揭開這個謎底。太后失神良久,才對著階前伺候的太監總管點了點頭。那太監總管著地一聲,捧出一隻龍紋金漆托盤來,揭開上面覆著的黃綾,取出一份詔書,大聲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年來時事多艱,災異疊見,予末小子,未承先帝之孔德,沖齡踐阼,昧於列聖之貽謀,今人心已去,國命有歸,當效堯、舜之則,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予一人也。叔父輔政王和碩恭親王,能知天下之大勢,守前人之良法,不崇末節,達乎大體,為政數載,幾於天下為公,駸駸乎三代之遺志矣。古者立君以承宗廟、主社稷,予今以付叔父,願先君無廢祀,民人無廢主,社稷有奉,國家無傾,惟叔允之!」這麼大的一篇詔書,無非是說他自己年齡幼小德行淺薄,不配治理這個國家,恭親王當政這些年國泰民安,現今想要把這個皇帝送給他,自己退位讓賢罷了。

    詔書讀罷,群臣一片慌亂,下跪的下跪,發抖的發抖,當時就有幾個老臣拖鼻涕帶眼淚地伏地哭喊起來。奕訢不慌不忙地起身下拜,從容奏道:「本朝家法謹嚴,臣以先帝之弟,而居皇上之位,不惟居心所不敢,亦屬法律所不容。望皇太后三思!」太后瞧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答道:「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哀家的意思,更是先帝的意思。祖宗社稷要緊,就毋須再推辭了。」

    奕訢仍是叩頭連稱不敢,說來說去無非那麼幾句話:死了的咸豐對他恩德深重,自己怎麼敢搶他兒子的皇位來坐?其實咸豐對他究竟有什麼恩德,太后的心裡自也清楚,明知是假,卻不得不陪著他把這場戲做到底,剛要開口再行勸說,忽聽百官列中一人出班跪下,大聲道:「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傳》又雲,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王爺以一人之名譽而置天下於不顧,未免大違聖賢之道了!」奕訢跪在地下,不用看也聽得出這是石宣文的聲音。

    石宣文是今科狀元,恭親王的得意門生,這一點朝中上下人人皆知。他既出頭勸進,當即就有許多人在後跟上,一時間殿前鬧成一片,哭的也有,喊的也有,跪拜的也有,弄得不可開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眼睜睜地看著這幅情景,兩手捏成了拳頭,心中暗道:「先帝,做哥哥的對不起你!」

    太后兩詔,群臣一勸,這也算是三勸了。奕訢便叩了個頭,大聲道:「臣何德何能,蒙祖宗如此垂青,冥冥中以社稷相托!」不說是皇帝禪位給他,卻說大清愛新覺羅氏祖宗有靈,把這皇位送給他的。裝模作樣地掉了幾滴眼淚,痛悼一番先帝,繼而信誓旦旦地道:「臣在皇天后土跟前發誓,將來皇上長大成人,能夠治國之日,必定功成身退,以帝位奉還!」這種話太后已經不會再去相信了,當初他剛輔政的時候不也一樣說是等小皇帝大婚就會歸政,決不戀棧的麼?如今還不是軟硬兼施地逼了宮!現在她滿心的願望只是能夠帶著載淳平平安安在宮裡過活下去,畢竟這是先帝留下的最後一點血脈,料想奕訢也不會那麼狠毒,當真對自己的親侄兒下毒手罷?

    本朝雖有內禪授受的規儀,但今天事出倉促,來不及準備像樣的禪位大典,更顧不上祭告廟、社,況且以父禪子與以侄禪叔規矩畢竟不同,究竟應該怎麼行禮,怎麼磕頭,壓根沒時間去商量。奕訢就在暖閣中換上了親王所用的禮服,在中和殿內跪接了禪位詔與御寶,轉手遞給左右兩位大學士;大學士捧著禪位詔書與御寶放到了太和殿,群臣還暈暈乎乎地,就被禮部奏事官引著到了保和殿外等候,過了半天欽天監方報吉時,奕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改穿一身皇帝禮服,在執事的前呼後擁之下步上太和殿,正式宣佈御極登基。

    群臣雖然一體叩拜,可是頭磕下去的時候各自心裡卻別有一番滋味。僧格林沁熬著典禮一結束,立刻逃也似地飛奔回府,命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簡單將印信等物打了個小小包袱,掉頭便走。一隻腳剛踏出府門,一隊新軍士兵便迎面堵了上來,為首的楊慶城笑道:「怎麼,王爺要去走親呢,還是訪友?怎麼才這點行李?」僧格林沁冷笑一聲:「本爵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管!告訴你家主子,蒙古外藩世代為大清屏障,可不是他手裡的軟柿子,任意揉捏的!」楊慶城搖頭咋舌,道:「好怕人也!只不過王爺大約是沒回蒙古的時間太久了,內扎薩克四十九個旗,已經有四十七個密表勸進,圖什業圖親王、達爾漢親王、卓哩克圖親王的書信都在這裡,要不要親眼看看?」圖什業圖親王、達爾漢親王、卓哩克圖親王,加上僧格林沁自己是博多勒噶台親王,就是內扎薩克也就是科爾沁蒙古的四大親王。內外科爾沁的區別就在於,內科爾沁的王公是擁有私兵的,而外科爾沁的王公則毫無兵權。僧格林沁要想反抗,只有依仗自己的科爾沁蒙古兵,但若真照楊慶城所說,四個親王已經有三個倒向奕訢那邊,靠他自己是斷然獨木難支的。他一時情急,伸手便想去搶那信。

    楊慶城閃身躲開了,喝道:「在京科爾沁蒙古兵聚眾謀反,已經平定,現在奉旨捉拿逆首僧格林沁!」僧格林沁雖然武勇,無奈好漢架不住人多,一百多新軍端著槍一擁而上,他持刀左砍右劈,只不過砍傷了十餘人,腿上便中一彈;他大痛之際,瘋狂地吼叫起來露著白森森的牙齒向楊慶城撲了過去。楊慶城大吃一驚,想也不想,端起手中槍一槍放去,連瞄準也來不及瞄。這一槍正中僧格林沁的右胸,把他打得癱軟在地,動彈不得。楊慶城見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卻也難爬起來,當即放了心,命人將他牢牢壓住。僧格林沁固然英雄,他的三個兒子卻都是草包。不多一會,全都束手就縛,女兒塔娜其其格也給捆了起來。

    他躺在地下,仍是破口大罵,什麼反賊、篡位,各種各樣難聽話都罵了出來,後來索性就是一連串的蒙古話。楊慶城既聽不懂,也懶得理他,叫人拿了布條把他口角勒起,抬上一張軟床,連同家眷一起押給奕訢發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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