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歷史軍事 > 鬼子六大傳

卷三 中興 一百七十三回 新官上任 文 / 浮竹

    一百七十三回新官上任

    台灣從明年一月一日起將要設立行省的消息,是在李續賓一行人抵達上海與沈葆楨會合的同一天,由外交部尚書徐繼畬簽發文件,正式對外國公佈的。雖然在此之前各國的使節大都有聽到一些風聲,特別是在廈門等處口岸的外國人,早就通過福建省官員的預調動嗅出了朝廷的某些動向,可是到這個消息當真確鑿無疑地發佈的時候,還是在中外之間都引起了紛紛議論。

    沈葆楨早就接到密旨,張之洞一到,兩人便開始印信和文件的交接;三天後將會有一個邀請各國駐滬公使、商會經理參加的中式宴會,到時候新任的上海道才會在眾人面前正式亮相。這兩人躲了起來安逸,卻把李續賓扔在那裡應付紛至沓來的騷擾:英法美三國都派了使館秘書或是請滬上洋行的經理代為轉達,要求與即將上任的台灣督、撫兩巨頭當面會談;他們抓不到沈葆楨,便紛紛找上李續賓的門來。

    李續賓別看領兵打仗是把好手,說到辦外交上,還真是一竅不通。好在沈葆楨囑咐過他,要他推病一概不見便可。於是這位台灣總督大人,就在上海堂而皇之地水土不服起來了。

    另一方面,張之洞也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到了如今,他終於十分深切地體會到為何皇上把這次外放叫做「歷練」了。根據沈葆楨的介紹,上海情形的複雜,遠遠超乎他的想像,除了一般牧民官應有的護民守土之責外,還得兼辦外交,上海作為英法美三國都有使館駐節的地方,自然也是各種利益關係衝突糾纏的核心,海關,商,路,稅,沒一件事情能夠不牽扯到外國而辦妥的。上海道雖然只是個四品道員,其職責之重卻不亞於一方督撫,自己既年輕又缺乏經驗,當真能辦得好這差事嗎?張之洞不由得有些喪失信心了。

    「孝達,在上海做事,第一條要義乃是須放開手腳,決不可畏首畏尾!」沈葆楨的年紀比張之洞大著十六七歲,從道光年間便已經入仕了。宦海浮沉這麼些年,在他的性情之中固然添了幾分世故圓滑,可是初登仕途那時候的疏狂之氣還有不少未曾退去,也許正是看重他這一點,皇上才把他放在上海這麼個要緊的地方吧。

    「人都說上海有三多,廠多,船多,洋人多。從前幾年興辦實業到現在,上海轄境之內登記在冊的機器絲廠總共是二十八處,棉紗廠是三十五處,織布廠是十一處,目下各廠都仍在朝廷恩賜的三年免稅之期,貨物行銷國內是不征卡稅的,因此只能從海關抽得出口商稅,一年也有幾十萬兩白銀。」沈葆楨談起自己的政績來,臉上忍不住露出自豪的表情:「兄弟正在籌劃成立一個上海總商會,把那些商人們都納入朝廷的管轄之中,可惜還沒來得及脫胎成形,便要調去台灣,這件事就要托付給孝達了。」

    「還有一件事……兄弟是要提點一下的。」沈葆楨猶豫了片刻,略微有些不快地說道:「海關總稅務司是英國人艾華生,這人的為人刻薄強狠,很難應付,足下與他打交道,千萬要講究剛柔並濟,否則必被他耍弄於股掌之中!」

    說著忍不住歎了口氣:「現在上海所缺的就是兵!皇上練了一支新軍,為何不在上海駐紮一些?艾華生那廝時常以關稅為質,逼迫我們將查獲的英國私貨放行出關,動輒便以軍艦封口相脅,若是我們也有了洋槍、炮船跟他們對峙,就不用怕了。只可惜兄弟數次上奏請求購買洋槍用以訓練綠營,都未見批復。」

    張之洞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天子英明,現在天津已經有水師了,下官在津的時候本要受邀觀看操演,可惜那日海面風浪太大未能成行。這次搭乘的輪船,就是水師派人駕駛的,一路上平穩得很。照此下去,想來不久之後上海就會有洋槍和炮船了。」

    兩人一直談到深夜,總括張之洞上任之後必須解決的問題,一是繼續鼓勵實業,二是努力嘗試收回海關的稅權。說起來這還是咸豐年間就留下來的積弊,明明是中國的海關,卻要由外國人來收稅,然後再交還給中國,因此只要中外一有貿易糾紛,海關就要威脅扣稅,關稅變成了人質,弄得中國處處被動。朝廷同各國交涉了幾次試圖收回海關,可是都遭到拒絕,因為正忙於平亂,一時間不好與洋人破臉,也就拖到了現在。雖然礙於朝廷對外和好的態度暫時不能有太大舉措,可是沈葆楨仍然希望繼任者能夠同他自己一樣,抓住一切機會,能收回一點是一點。

    還有一件要緊的事便是路政。隨著滬上的工廠和商會越來越多,物資吞吐數目也變得十分龐大,江蘇、浙江的蠶繭棉花源源不斷地運入,上海的機紗、機布又一批接一批地銷往外地。這麼多的貨物,自然要道路來運輸,沈葆楨已經得到朝廷的許可,正在籌募資金,準備修築一條鐵路,從上海一直延伸到蘇州。如果能夠成功鋪成,這一條鐵路將會遠遠超過不足一百里的平蘆鐵路,成為中國第二條鐵路——也是最長的鐵路。

    但是蘇滬鐵路工程卻面臨著一個巨大的瓶頸,那就是錢。朝廷對這條鐵路僅僅給予了二十八萬兩白銀的撥款,沈葆楨請開平製造局的技師來做了一個初步的預算,這點錢連工程所需經費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足的部分,照皇上的旨意,只能由地方自行募集,准許採取商股的形式,成立鐵路公司,在民間招募股份。等到鐵路建成之後,便開始收費運營,各股東按照股份分取紅利。

    雖然有了聖旨,可是募股的過程卻極為艱難。中國的商人們對鐵路不感興趣,他們寧可選擇肩挑手提的苦力或是吱吱呀呀的獨輪車,也不願相信這見也沒見過、聽也沒聽過的「火車」。那是會冒火的車嗎?車上噴出的火焰不會燒掉他們的貨物嗎?鐵路公司成立半年了,募集到的資金卻只有四十多萬兩,加起來也只夠鋪一條從閘北到吳淞的短路而已。

    外國人倒是極感興趣的,他們不光主動找上門來要求參股,而且還不遺餘力地向中國推銷他們的鐵軌和火車,美國公使甚至要求將整個工程承包給他們去完成。但沈葆楨並不想容許太多的洋股參與到中國的鐵路中來,他已經敏銳地看出,哪怕現在遇到再大的阻力也好,隨著上海一帶的實業越來越興旺,這條商業化的鐵路以後將會大大賺錢,這筆利潤不能白白的落入洋人手裡。

    現在他要離開了,許多沒做完的事都只能交給這個比他年輕十好幾歲,連鬍子也還沒有長硬的後生,張之洞能夠勝任嗎?上海灘上有數之不盡的奸官猾商,他們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尚且要作祟,這個毫無經驗的新官能夠鎮壓住他們嗎?沈葆楨心裡一點數也沒有。他也顧不得去想這些,因為連他自己的將來也是一片迷茫。

    台灣,從古到今,在中原人的心目當中,那裡就是一個蠻荒之地,是得罪於朝廷的官員被流放的處所。沈葆楨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他年輕的時候經常在家鄉見到從台灣來的人,經常聽他們談起台灣的從前和現在。當年在林則徐府衙內做書記官的時候,又常陪那時的幕主,後來的岳父大人與好友魏源縱論台灣的形勢,沒想到若干年後,自己竟會成了台灣的第一任巡撫,命運真是會捉弄人啊。

    不論怎麼說,沈葆楨還是覺得台灣是個能夠讓自己一展長才的地方。看得出來朝廷對台灣的重視,不僅將它從福建分割出來成了一個單獨的行省,而且還不顧康熙以來官員不得在家鄉周圍五百里以內補缺的規矩,調他這個福建侯官人去擔任首任巡撫,沈葆楨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在台灣幹出些政績來,報答天子的知遇之恩。

    三天之後,沈葆楨的離任宴會和新任分巡蘇松太兵備道張之洞的上任宴並作一處,在位於巡道街的上海道台衙門舉行。英法美駐上海的公使、海關總稅務司、以及幾個外國大公司的經理,都受邀出席宴會,上海道轄下的官員也都全體到場作陪。

    沈葆楨祝酒之後,就鄭而重之地挽著張之洞的手臂,將他介紹給外國人和自己的舊屬認識。跟洋人打交道,張之洞並不缺乏經驗,京師的崇文學堂裡有許多外國教習呢。坦然接受了自己屬僚的拜賀,他便按照西式的禮節向外國使節們鞠躬致意,操著帶點南皮口音的官話致了一段冗長而不失禮貌的祝酒辭,大意無非是說轉達大清皇帝陛下對英國女王、法國皇帝和美國總統閣下的問候,希望自己上任之後各國能夠繼續敦睦邦交,等等之類的套話。

    在這場「見面宴」上,年輕英俊而又才氣橫溢的張之洞戲劇性地成了中心人物——他成了女賓們競逐的核心,各位公使夫人興致勃勃地圍著他談笑風生,用各自國家的語言對這位道台大人評頭品足,不亦樂乎。

    張之洞正疲於應付,忽覺自己腦後的花翎一緊,給人拉了一下。花翎在大清是辨等威、昭品秩的標誌,非一般官員所能戴用,雖然前幾年為了籌措經費開了保舉,花錢也能捐到花翎,但在一般官員的心目之中,賞戴花翎仍是頗大的恩寵。他這支單眼的花翎還是管理崇文學堂有功蒙皇上親賞的,當然看得十分重要,冷不丁給人一拔,連忙回頭喝道:「什麼人放肆!」

    這一回頭,就是一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黑髮褐眼的洋少女,身穿白色晚禮服,正飛速地縮回手去,衝著自己吐舌一笑,說了幾句聽不大懂的洋文。

    一旁的翻譯愁眉苦臉地道:「大人,艾華生小姐說你老人家的花翎很是好看,能不能借用幾天,回去逗她家裡的鸚鵡。」

    張之洞愕然,瞪了那少女一眼,只覺她一片天真,似乎毫無惡意,純是覺得自己的花翎新鮮有趣而已,一時實在怒不起來,只得叫翻譯告訴她,這根花翎與他們的頂戴一樣都是很重要的東西,不可隨便拔下給人的。

    那洋少女失望地側著腦袋,又叫翻譯問花翎是怎樣得來,她能不能也得到一根?張之洞正要對她解釋,忽聽一個威嚴而跋扈的聲音訓斥了幾句,那少女便吐著舌頭躲到一邊去了。

    身材高大的上海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艾華生闊步走了過來,微微鞠躬道:「小女調皮,對大人失禮了。」他雖然口上說「失禮」,可是神態間卻無絲毫的抱歉,甚至還隱隱有些嘲弄,似乎在嘲笑中國官員頭上不僅拖著一條豬尾巴樣的辮子,還要插著一根鳥毛,簡直是動物界的大聚會一般。

    張之洞自然全瞧在眼裡,不由怒從心起,臉上卻絲毫不露,只笑而不答。艾華生見狀,以為這位新道台軟弱可欺,不禁竊喜,得寸進尺地道:「大人上任以後,在海關中增加洋員的事情可得趕快辦妥了。」

    原來海關之中洋員與華員本來約是半半之數,從半年多前,英法美三國便聯合起來要求增加洋員、減少華員,至少要使洋員佔到七成的比例。沈葆楨自然不肯,一直虛與委蛇,口頭上敷衍,就是拖著不辦。現在沈葆楨離任,艾華生以為新舊交接,是個可乘之機,便想趁著張之洞不熟悉公務,稀里糊塗地糊弄他把新海關章程簽了,往後就是反悔也來不及。

    不想張之洞早已得了沈葆楨的提醒,對艾華生此人格外留意,聽他如此咄咄逼人,當下反唇相譏道:「海關之設本為中國收稅,只是因為華官經驗不豐,才聘請洋員以為助理,眼下反倒鳩佔鵲巢,以洋逐華,豈非本末倒置?以閣下的意思,莫非要先七後八,再至九成,最後使海關之中全是洋員嗎?」

    艾華生的心思被張之洞一語戳破,不禁惱羞成怒,冷哼一聲,道:「前任的沈道台已經在口頭上應許了我,現在張道台卻不予承認,難道貴國的朝廷,就專門派遣這樣出爾反爾,不守信用的官員來與我國打交道嗎?」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