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歷史軍事 > 鬼子六大傳

卷三 中興 一百七十二回 人命的天平 文 / 浮竹

    一百七十二回人命的天平

    兩個總督都嚇了一跳,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李續賓是大惑不解,文祥卻整張臉都變了顏色,對著天津府怒斥道:「怎麼回事?」

    天津府也是一頭的霧水,在這種初冬的天氣裡,黃豆大的汗珠竟從額頭刷刷落了下來。文祥覺得在李續賓面前丟了臉,不由得怒道:「還不叫人上去拿下來,任他在那裡胡鬧嗎?」天津府這才醒悟過來,連聲「著著」地答應著,喝令手下的標兵上去把那戲子擒了個寒鴨鳧水,提將下來放在總督大人面前。

    文祥皺眉道:「你還等我親自審問不成?」天津府又是一陣「著著著」,押著那人下去了。李續賓拱手道:「貴督倘若有事,請儘管自便。兄弟自己招呼自己就好。」

    「哪裡哪裡,不過一二刁民鬧事,叫下面人去辦便可,足下不必介意。來來,我們聽戲,聽戲。」說著便叫台上繼續唱戲。

    雖然嘴上說得輕描淡寫,但一回到總督衙門,文祥的第一件事還是命人傳來天津府,問他那戲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天津府猶豫了半天,給文祥催得沒有辦法,這才從懷裡摸出一份血跡斑駁的狀紙來,愁眉苦臉地道:「還沒等下官開審,那人便什麼都供了,這是他一早寫好的血狀,大人請過目。」說著把狀紙展開,舉在文祥面前。

    文祥就著他的手裡匆匆瀏覽了一遍,不由得大吃一驚:「這狀子裡寫的都是真的不成?」

    「這……下官也不好說……」

    「去,把煤鐵公司的何道給我傳來!」文祥臉色變得鐵青。

    煤鐵公司是個官商合辦的機構,有道員一名作為官方的代表,平時負責招商集股,以及招募礦工的人事事項,與具體的採礦業務是不沾邊的。現任的道員姓何,是江西人,上任也有幾個月了。

    何道台聽聞總督召見,忙不迭地趕來,一進門便聽文祥怒吼道:「瞧你幹的好事!」

    「這……」何道台嚇了一跳,雙膝一曲,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臉上旋即吃了一記,卻是文祥把那血狀劈面擲來:「你給我好好看看,有什麼話說!」

    何道台心裡有鬼,拿起來一瞧,便曉得是那件事情敗露了,心知瞞不過去,連連叩頭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文祥見何道如此,心知那狀子所告的是煤鐵公司強拆民祠,致死人命是實,不由得又氣又惱,用力罵了一聲混賬。原來從礦務局時代,朝廷就針對征地下過一道聖旨,凡是開礦、建廠所需的地皮,都不准向民間無償徵用,而是必須按照地價出錢購買,到了煤鐵公司成立,這道聖旨自然仍舊是有效的。前些天唐山探出了新礦,煤鐵公司與開平礦務局準備一同開採,可是破土動工之前,卻遇到了一件叫人頭痛的事情:那礦脈的必經之地上恰有一座祠堂,乃是屬於當地一個小族的。這族中人口不過二十來人,祠堂也破敗得不行,按說給幾個錢便可買下這塊地;可是何道卻把征地經費私吞入囊,對那小族一邊卻聲稱朝廷無償用地,勒令他們限期將牌位遷出,否則便要送官究辦。

    族中多數人抱著民不與官斗之心,眼淚汪汪地準備忍了這口氣,把祖先牌位請出祠堂,可是內中卻有一個倔脾氣的吳秀才說什麼也不肯,揚言朝廷有旨在先,煤鐵公司不給錢就是違旨,無論如何也不肯走,後來索性搬著被褥,帶著一家六口住進了祠堂去。

    派去拆房子的把總卻也是一個愣頭青,平時欺負小民慣了的,期限還沒到,便帶著人,拿著家什,三更半夜浩浩蕩蕩地往祠堂去,也不理那倔秀才正在祠中睡覺,一聲令下,木夯鐵錘打在牆上,便將祠堂整個拆成一片廢墟,倔秀才連同他的一妻三女,盡數葬身在祠堂之中。只有一個兒子,眼看祠堂將塌,不顧父親再三喝阻,拔腿逃出門外,這才躲過一劫。

    這倔秀才的兒子才有十五六歲,已經是個童生,得知把總不顧自己一家性命,強行拆屋,不由得悲憤交集,發誓一定要替父母姐妹伸冤,於是寫了狀子,一狀告到唐山縣。

    唐山縣惹不起道台,不敢接這案子,命人一頓棍棒,把他打了出來。吳童生養了幾天傷,又再跑到煤鐵公司、開平礦務局去告狀,兩邊卻都不理他。只有礦務局的總辦戴煦看他可憐,自己出了幾十兩銀子叫他回去辦喪事,卻也矢口不提將何道台連同那行兇的把總問罪的事情。

    吳童生也有一股韌勁,拿著戴煦給的銀子回去葬了全家,竟又跑到永平府去告狀,這一次卻連唐山縣也一併告了進去。他身為童生,告官要先革去功名,再打二十大板,不想永平府打過了他的板子,竟把狀子一擲,說是查無實據,叫他息訟回去。吳童生哪裡肯服,當堂就鬧了起來,永平府順水推舟,治了他一個咆哮公堂的罪名,打得皮開肉綻,派人押著發回原籍,著當地官府看管。

    他已經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索性破罐子破摔,豁出一條命繼續告下去。趁著看管不嚴,便偷偷溜出唐山,這一次他便不再指望永平府,而是徑直跑到天津,要去總督衙門告狀。直隸總督哪是他隨隨便便能見得的?在總督衙門門前徘徊了許久,門丁壓根就不肯為他通傳。要說攔轎吧,文祥出巡的時候總是前呼後擁,他還來不及靠近,便給標兵架到一邊去了。狀沒告成,盤費卻沒了,便在天津流落下來,不知怎麼的便進了戲班,在廣德樓唱起戲來。

    這天聽說總督大人請台灣總督聽戲,吳童生不由得大喜過望,暗道機會來了,當即咬破手指,寫了一封血書,待得戲到高潮,他便大喊一聲冤枉,把狀子遞了上去。

    文祥逼著何道台把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說了,不由得大為惱怒:自己一向以勤政愛民自我標榜,想不到治下居然會出這種事情,幸好不曾被京師的風憲官們聽了去在皇上面前嚼舌頭,否則又要惹來一身的麻煩了。想了一陣,道:「這件事,不論你用什麼法子也好,馬上去給我敉平!那吳童生若是再四處亂告,本督便撤了你的道台。」

    何道台連聲答應不迭,出來之後越想越恨,心想自己本來快要陞遷,都是被這刁民一鬧,總督大人對自己的好感一落千丈,別說陞遷,往後不給只小鞋穿穿就不錯了。他也不想想都是因為他自己貪污了地皮款子,才會惹出這些事來,卻把一應罪責全歸在吳童生的頭上,不由得對他恨之入骨。

    他徑直來到天津府衙,對天津府說了自己要見吳童生。兩人分屬上下,天津府不敢怠慢,連忙命人提了吳童生出來過堂,卻尊何道台坐了公堂,自己在旁邊陪坐。

    吳童生押在獄裡,一心盼著過堂;等到當真提他上了堂,一見那坐主位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不共戴天之仇何道台,心裡就是一陣冰冷。他一個十五六歲的未冠少年,憑著一口氣告到現在已屬十分不易,好不容易上達總督的鈞聽,卻又兜兜轉轉,轉回了何道手中,豈不叫他絕望之極?忍不住仰天長哭,罵道:「世上官官相護,我吳鈞就是死了,也要化成惡鬼,找你報我一家滅門的血仇!」說著上下牙關一咬,舌頭應聲而斷,立刻血如泉湧,噴得胸前一片血紅。

    何道台與天津府驚得面面相覷,天津府便喝令簽子手把他抬下去請醫醫治。何道台卻起身攔住,兩眼露著寒光,不懷好意地笑道:「老兄要把他醫好了,好叫他再去京裡告你我的御狀嗎?到時候說不定連總督大人也要受牽連,如果追究下來,可都是因為老兄你今天一念之仁!」天津府目瞪口呆,麻木地點點頭,歸入坐中,揮手命令把吳童生抬回獄中,也不必費神找什麼大夫了。

    文祥聽說告狀的人嚼舌自盡,明知是何道台從中搗鬼,卻也不去戳破,只叫好好把他厚葬,算是了結了此事。但是紙裡究竟包不住火,何道台平時得罪的人多了,內中有一個鹽道,好死不死恰是李續賓的同鄉湖南人,兩人還頗有些鄉誼。天津府待他的師爺小氣刻薄,那師爺一直心懷不滿,知道吳童生死在獄中,便把這事悄悄告訴了鹽道;鹽道登門拜侯李續賓,言談之間又一五一十地給捅了出來。

    謠言的一大特色便是能夠將鵝毛吹成大白鵝,事情傳到李續賓這裡,已經十分走樣,變成了何道台垂涎吳秀才家中的田產美眷,有意藉著征地的機會謀奪;吳秀才不肯,一家便給他害死,兒子到處告狀,又被他滅口,這可就成了驚天的虐民大案。李續賓身為總督,有專折奏事之權,臨出京的時候,皇帝也給過他聖旨叫他把沿途所見所聞寫成密奏回報,可是若真把這回事奏上去,不免就要跟文祥撕破了臉,往後兩人還怎麼同朝相處?左思右想之下,決意還是將這事爛在肚裡算了。

    可是他畢竟是有些耿耿於懷,等到跟張之洞一起登舟出海,離了文祥的地盤,不由得便談起此事。張之洞年輕氣盛,聞說有這般官官相護、凌虐小民之事,不由得怒髮衝冠,拍案道:「這還有什麼天理!大人貴為一方總督,難道不將此事奏聞天子嗎?」

    李續賓苦笑搖頭道:「談何容易!孝達啊,愚兄跟你說句推心置腹的話:你從入仕以來就在教職,官場裡的好多事情你是不明白的!皇上叫你在上海道的任上歷練,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張之洞本能地十分反感,皺眉道:「若是歷練得連人性也沒了,之洞寧肯不要歷練,不要陞遷。」

    李續賓搖搖頭,心想我說這廢話是為了你好,你既不聽,那也罷了。

    卻聽張之洞又道:「專折奏事之權皇上也曾恩賞之洞,若是大人不敢,那就由之洞奏明聖上!」說著拂袖而起,到自己艙裡閉門不出,寫奏折去了。

    船在登州靠岸補充糧食淡水,張之洞便命人把奏折徑送京師,交給軍機處奏聞。李續賓攔他不住,只得作罷,心想奏是張之洞奏的,文祥就是埋怨也怨不到自己頭上。

    奕訢看了張之洞的密折,自是大怒,一來是恨那何道台不拿人命當回事,二來更是惱文祥身為地方大員,竟然如此包庇屬下,文過飾非,弄得一錯再錯,立刻叫人抄了密折,略去張之洞的姓名,並一道叫他自行申辯的聖旨一塊發了下去。

    文祥只知道吳童生病死在獄,全不知竟是叫何道台和天津府一道害死的。見了聖旨切責,不由得大吃一驚,叫來兩人細問,才知事情緣由,氣得連連跺腳道:「本督這下可叫你們害慘了!」

    沒法子,只得據實回奏。他所奏的卻是因為征地而起糾紛,與張之洞密奏中所說的強奪妻產大相逕庭,奕訢看了兩面之辭,一時難以決斷,便下令將何道台與天津府一同撤職聽參,文祥罷去直督之職,調回軍機處上學習行走,以示薄懲,另擢了原任的直隸布政使李鶴年補總督之缺,責令將此案查實回奏。

    辦完這件事,奕訢心中不禁十分感慨,又有幾分唏噓。自從大興實業以來,一切都為實業開道讓路,像吳秀才這樣被官府借勢欺壓的小民不知道有多少。這一件是因為鬧出了滅門血案這才為自己所知,雖然已經晚了,總算尚能還他全家一個公道;可是除此之外更有多少人忍氣吞聲,破家捨產也不敢說一個不字?朝廷固然是有旨在先不得擾民,但是又有幾個地方官能夠將這旨意落在實處?自己辦實業乃是為了強國富民,如果富民要以人民的家產、性命為代價,那麼這樣的富民究竟是不是值得?天平的托盤,真能承受得起人命這樣沉重的份量嗎?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