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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中興 一百八十六回 私煙與私鹽(3) 文 / 浮竹

    一百八十六回私煙與私鹽(3)

    張亮基的年紀已經不小,又是在動盪不穩的舟中,這一摔差點沒把渾身的老骨頭都給摔得散了架。雲遵也摔得不輕,不過還是頭暈腦脹地爬起身來,搖搖晃晃伸手去攙東家。

    兩人相互扶持著好容易重新坐定,對視一眼,都在想外面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雲遵起身道:「大人在此安坐,等晚生出去看個究竟。」說著推開艙門,探頭出去瞧了一瞧,一眼望見一個督標兵提刀匆匆走過,當下出聲喚住他道:「吵鬧什麼?」

    那督標兵見是雲師爺,忙停下來打個千,回答道:「上流有條私鹽船給關上查住了,強行放錨沖關,因為河水太過湍急,艄公掌不住船舵,一頭撞在咱們船尾,幸好不曾撞得漏水。現下韓副將正召集弟兄們幫著關上拿那條私鹽船。」

    雲遵這才明白原來他們是無意中做了池魚,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揮手對那標兵道:「你去罷。」回身走入艙裡,對張亮基說知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張亮基撚鬚皺眉,沉思片刻,道:「私鹽?從咸豐四年開始,不是早已經由朝廷官賣推行照鹽了嗎?」

    「大人記錯了,是紹德元年。」雲遵輕描淡寫地糾正了東家的錯誤,旋又道:「那會當今皇上還在潛邸,所以要推行照鹽,現在看來不過是為了籌措軍費和興辦實業所用的龐大開支,只是應得一時之急,實在不是什麼長遠之策。」

    張亮基「唔」地一聲,並不說話。他心中雖然對雲遵所言略表贊同,不過這種譭謗朝政的話他卻不願輕易在別人面前出口,大約這就是他宦海浮沉幾十年所養成的小心從事之癖罷。

    實際上雲遵說的並沒有錯。當年奕訢為了最快地集聚大筆經費來應付開支,想了這麼個殺雞取卵的辦法,半勸誘、半強迫地叫各地的大鹽商購買鹽業執照,憑著這種年金十萬的長期執照,五十年內任憑在全國任一處鹽場運鹽貿易,官府都絲毫不加限制。如果堅持不肯購買鹽照的,來往各地逢關過卡,便須繳納百分之三十的鹽稅。

    重稅的威脅加上免費運鹽的吸引,使得第一批財資雄厚的大鹽商首先屈服,各自購買了三十年的執照。隨著這些壟斷者進入鹽業,其他沒有能力購買,或者是不肯購買鹽照的中小鹽商紛紛無力競爭,先後破敗垮台。朝廷又看準時機,把鹽照的最短販賣年限由三十年改成了五年,於是乎不過數年之間,合法的鹽商全都持有鹽照往來貿易,剩下來的全都是零售十五斤以下鹽斤,按照朝廷規定不必課稅的貨郎了。

    鹽照的通行先後帶來兩個弊端,一是朝廷必須每年撥出大筆款項用以償還灶戶的鹽價,這變成了一個既不好甩,又減輕不得的包袱;另一個弊端則是領有執照的鹽商們為了盡快收回買照的成本,勾結起來抬高鹽價,把食鹽的價格控制在老百姓剛剛能夠勉強承受的水平上,各地的鹽價幾乎都是水漲船高,朝廷雖然一再下令平抑鹽價,可是地方官並不雷厲風行地遵旨辦事,他們收了鹽商的銀子,只管自己荷包鼓鼓,哪裡還理平頭百姓吃不吃得起鹽?

    一面沉思,忽聽艙外標兵副將韓如海揚聲道:「我家大人便在此艙,沈巡檢可來拜見!」說著對艙裡道:「稟大人,清江巡檢沈寅在外候見,請問大人是否傳?」

    張亮基本不想見什麼巡檢,轉念一想,卻覺江蘇歷來便是產鹽之地,自己到任以後,料想跟這些鹽商少不了打交道,趁現在瞭解一下箇中詳情,倒也不為壞事。於是嗯了一聲,叫韓副將把他帶了進來。

    這沈寅是個皮包骨頭的乾瘦半老頭兒,只有一對綠豆眼神光閃閃,看起來精神矍鑠得很。張亮基先就不喜他這副猥瑣容貌,皺了皺眉,叫他起身回話,也不令人看茶。

    沈寅更不介意,坦然將拿獲鹽梟的經過稟了一番,叩謝總督大人撥兵相助,末了又問張亮基,那拿住的私鹽頭目要如何處置?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聽說那匪酋乃是皖境鹽幫的三當家,在私鹽販子裡威信甚高,不料這次被小人意外拿獲。」一面說,臉上儘是揚揚自得之色。

    「帶到艙裡來,本部院要親自審他。」張亮基本想命沈寅自行依律處斷,卻聽雲遵在一邊不住咳嗽,又衝他打眼色,作鬼臉,當即硬生生收住話頭,叫韓副將去押了那名喚劉黑魚的鹽梟進來。

    韓副將領命隨在沈寅身後出去,不多時便帶了幾個手下,押著渾身鐐銬,一步一挪的一條精壯黑漢下艙來。

    張亮基打量他一眼,擺出威嚴神色,問道:「汝便是劉黑魚嗎?」

    劉黑魚挺立不跪,鼻孔中用力哼了一聲,一口濃痰吐在張亮基腳尖前面,全不理睬這官老爺的問話。

    「大膽賊徒,你可知道這是兩江總督張大人?」韓副將忍耐不住,沖劉黑魚的腿彎猛踹一腳,踹得他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卻仍舊是挺立不跪。

    韓副將惱了,一聲喝令,眾督標兵士按頭的按頭,撳腦的撳腦,七手八腳把劉黑魚壓得幾乎趴在地下。

    張亮基微微皺眉,喝止了韓如海,道:「本部院並不以官威壓你,此刻要你跪拜,拜的亦非是本部院,而是拜的國家律法,拜的天子聖人!」說著拿手指了指自己的頂子,威嚴地瞧著劉黑魚。

    「哼!哈哈哈!」劉黑魚非但不懼,反倒哈哈大笑起來,彷彿張亮基所說的話是多麼可笑一般。

    「汝身家性命,盡系我家大人手中,還笑什麼?」雲遵冷靜地問道。

    「呸!狗官!」劉黑魚止了笑,忿忿地又衝張亮基啐口吐沫:「老子幹這販私鹽的行當,早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了,今天既然不幸落在你這狗官手裡,這顆頭隨你摘去當球踢也罷,當痰盂尿桶也罷,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剛才沈寅說過他是安徽鹽幫的三頭目,可是一開口間,卻滿嘴的吳儂軟語,聽來像煞蘇杭一帶出身。

    韓副將的臉色都有些發青了,張亮基卻毫不動怒,他做過十幾年的地方親民官,深知官逼民反這四個字乃是顛撲不破的道理,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很少有老百姓會願意撇家捨口地鋌而走險,跟官府做對。但也不能不承認,就是有些心懷不軌的野心之徒,專門煽動利用這些絕望的百姓,把他們的力量據為己用,藉以滿足自己稱王稱霸的非分之想,結果自然只是亡命喪身不說,還弄得戰火連天,連累萬千庶民一同受苦。不知眼前的這個劉黑魚,是哪一種人呢?

    「世間百業,皆可養人,你為何定要做這不法的勾當?」

    「嘿……」劉黑魚嘲笑地瞥了張亮基一眼:「你們這些狗官要吃飯,老子們也要吃飯,飯都沒得吃了,還管什麼法不法的狗屁?」

    雲遵眼見與他說不通,當下扯了張亮基衣袖一下,附耳低聲道:「晚生覺得此人必有來歷,大人不妨加以善待,說不定日後可以派上用場。」

    「結交盜匪可是叛逆的大罪,你真要本部院這麼做?」張亮基用眼神驚訝地詢問雲遵,得到的是一個肯定的回答。

    雖然對劉黑魚完全沒有信心,但張亮基仍然相信了雲遵的判斷,命令韓副將把他押在另一艘船的底艙中好生看管,除了手腳鐐銬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去除之外,平時吃喝都隨他想要什麼便供給什麼,只等到了江寧再行發落。

    韓如海一臉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依命將罵罵咧咧的鹽梟押了下去。張亮基這才望向雲遵,正色道:「衡甫此刻可以對我說個一二三出來了罷?」

    「那個自然。」雲遵撚鬚一笑,反問道:「大人想還記得為何會被皇上調來兩江?」

    張亮基皺眉道:「怎麼忽然說起這個?本官自然心中有數。」

    「大人有數就好。晚生前者請大人耐心等候者,是因為估摸著皇上一月之內必定要下密旨令大人解決兩江的事端。」雲遵不慌不忙地為張亮基斟滿熱茶:「但一旦密旨真的來到,大人要從何處下手呢?」

    這一問卻正問中張亮基的要害,他禁不住搖了搖頭,無話可答。前任何總督在兩江的人脈與勢力不可能小,何況他就有什麼不法勾當,參與在其中的兩江官員肯定也是數不勝數,自己就算是握著兩江總督的印把子,到底能不能理清這筆爛賬,確也不好定論。莫非雲遵卻有什麼辦法?那又跟這個私鹽販子有什麼關係?

    「大人,不可把眼光局限在官府白道,偶爾也要借一下江湖之力。」雲遵不慌不忙地打了個恭。

    「江湖之力?你的意思是……」張亮基似乎有些明白了。

    「不錯,江湖之力。大人可知道,其實下面的捕快們大都籠絡著著許多盜賊頭目,除了從他們手裡吃黑金分肥之外,每當上面追比下來一個案子,要拿某某人,捕快頭兒便去與賊酋對峙相談,要麼叫賊酋交出受緝之人,要麼雙方一拍兩散,兵戈相見。」

    「而相對的,捕快時不時也得網開一面,有牽扯到這些賊酋本身的大案,都在暗地裡通風報信,讓賊酋逃過一劫。大人以為這樣的官匪勾結,是好呢,還是不好?」

    張亮基凝神沉思了好一陣子,才答道:「若以大清律而言,自是王法不容。但這麼一來卻又有許多案子可以很快了結,免得勞民傷財,究竟好與不好,本部院也難定論。」

    「正是如此。」雲遵微微一笑:「大人,鹽幫在鄉野江湖的地位不低,而且耳目又多,大人何不暫時借助他們的力量?至於事後如何了結……那還不是大人的一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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