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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中興 一百九十四回 和光同塵(1) 文 / 浮竹

    一百九十四回和光同塵(1)

    「六叔素來都有決斷,既然六叔您話都這麼說了,哀家哪兒能有什麼異議,該怎麼著辦,全憑六叔吩咐就是了。」屏風後面,慈安太后頗有幾分負氣地丟出一番話來。

    雖然平時耳朵裡灌的都是些關於當今皇帝的溢美之辭,不過身為母親,總盼望將來皇位會落在自己兒子頭上的,現下奕訢旁敲側擊地把朝中大臣希望立儲這件事透露給她,名義上是群臣公議,其實六叔自己心裡也未必不是這麼想。如此一來,那不就是徹底斷了溫親王將來繼位的路嗎?

    紐祜祿氏實在有些替載淳不平,可是要她當著六叔的面說出一個不字來,卻又是難上加難。那拉氏的榜樣擺在面前,從那年幽閉冷宮,便再沒聽過她的消息,到如今連是死是活也沒人知道。慈安太后每每想起,都覺得毛骨悚然,既慶幸當初自己不曾站錯了排與六叔做對,又不禁十分害怕恐懼:萬一將來有一天她母子也成了六叔面前的絆腳石,會不會也如那拉氏一般,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從世上消失了?

    環顧載淳的身邊,不論鍾粹宮的太監、護衛,還是上書房的師傅、伴讀,無不都是經過六叔細心挑選的,名為對侄兒再三關切愛護,其實卻是盡監視之實。這兩年下來,紐祜祿氏早已經不敢指望奕訢將來會學金匱之盟,把皇位再傳回給咸豐一脈,只要他能一生善待自己母子,莫要同宗相殘,也就算大清祖宗護佑了。

    「多謝太后能以國事為重。」奕訢對於紐祜祿氏以家族行輩稱呼自己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反感,只是淡然應了一句:「其實我自己也罷,載淳侄兒也罷,又或是載浩、載淓兩個孩子也罷,都是大清這棋盤上的棋子而已。什麼帝王將相,無非全在局中;棋局一旦不在了,帥和卒便沒有分別,都是一塊頑石罷了。我今日要做的便是盡我之力下好這一局棋,但為此故,不論棄車保帥,還是對將自盡,全都在所不惜。百年之後,你我諸人盡數化為塵土,走過的棋步仍在,是對是錯,自然有後人去評說的。」

    他說完這幾句話,站起身來向著屏風一拱,轉身離去。紐祜祿氏怔怔地聽著奕訢遠去的腳步聲,忽然眼淚流了下來,手中握緊了咸豐留給她的那一方印鑒,口中喃喃念道:「先帝,臣妾該怎麼辦?求你告訴臣妾!」

    很快,大清即將冊立皇后嫡子載淓為太子的消息便經由內閣奏請、明發上諭宣示中外,上諭中還特別說明,因為目前國家正是多事之秋,財用匱乏,便不舉行盛大的典禮,只行御殿傳制與祭告奉先殿儀,責令有司挑選吉日,內務府負責安排具體事宜。同時一併冊慧妃所出子載浩為恆郡王,候冊皇太子儀後另行典禮。為了慶祝這一盛事,今年特別增開恩科會試、鄉試,各地蠲免地稅三個月,並令各省按察使廉問監獄,徒三年以下者准納贖為民,安置、軍流者,除犯謀反等十惡罪名之外,只要交足贖款也可釋放還鄉。

    冊立太子一事,業經幾番輿論爭執,此刻正式下了詔諭,已是意料之中,並無太多人感到驚訝。主管內務府的醇親王陡然忙了起來,這天正在跟京師最大的湖綢鋪子談官買生意,忽然聖旨來到,傳他即刻入宮說話,奕譞不敢磨蹭,匆匆別了緞莊掌櫃,跨馬往禁城去。

    到了宮裡,奕訢正坐在體順堂外間喝茶,一見他進來,當即起身笑道:「老七,好半個月沒見了。走,咱哥倆一塊走走,聊聊。」說著不由分說,一把挎了他手臂往外走去。奕譞掙脫不得,只好亦步亦趨地任憑擺佈,附和道:「皇上日理萬機,咱們做奴才的沒事哪兒敢胡亂打擾。」

    「聽說你近來迷上了古風啊?」奕訢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寫詩是好事,可以陶冶性情。」

    「皇上過譽了,奴才只是胡亂啁個十句八句的,其實哪兒懂什麼詩啊。」

    「不懂不要緊,不懂可以問嘛。李鴻藻的古風好像就寫得挺好,得閒去請教他一番罷。」奕訢眼角餘光掃過老七,看著他臉上驚慌的神色一閃而逝,心中暗笑你到底還嫩得很呢!被李大學士兩碗米湯灌下去就不知道自己姓啥,飄飄然以為兄終弟及的故事將會在自己身上重演,這苗頭不給殺一殺怎麼行?

    「對了,叫你報度支部的預算,報了沒有?」

    「奴才正叫底下人加緊算,明兒個一定報過去。」奕譞抹了抹額頭的細汗。

    「朕可告訴你,現在國庫窮得很。你小子循例賺個九五回佣不要緊,再想多卡多拿,叫我發現了,可別怪六哥不講兄弟的情分。」奕訢嚴肅地指指自己的鼻尖:「朕可是從宮外進來的,跟四哥那種養在深宮的承平天子全不一樣,內務府那點一個雞蛋數百兩銀子的小花樣蒙不了我。」

    「嘿,嘿嘿,那是,那是,皇上英明,英明。」奕譞乾笑幾聲。

    奕訢看著他戰戰兢兢的神情,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老七啊,朕知道你跟老五不一樣,是個有心在國家上的人,只要你腳踩實地給我好好幹,六哥絕不會虧待於你。除了這皇位不能讓給你,其餘什麼世襲罔替,鐵帽子王,那都是跑不了的。我老六是明白人,那些個對社稷有功的,朕都放在心裡呢。」言下之意,若是幹了什麼不法的勾當,也別想逃得出自己這一雙眼睛。

    噗通一聲,奕譞跪了下來,信誓旦旦地道:「皇上放心,奴才拿肩膀上的腦袋擔保,決不敢在六哥手裡胡作非為!」

    「行了,給朕起來,你是個王爺,動不動就跪,不嫌跌份?」奕訢伸手一把拉他起來,道:「列國要跟咱們修約,這約到底怎麼修,還沒個定論,不過准許在北京駐紮公使,那是一準兒有的了。到那時候咱們也得在各國的京師派駐常使,明年朕打算借這個機會派個使團出去,從普魯士、英國、法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美國挨個兒轉一圈回來,算是長長見識,開開眼界。怎麼著,你想去不想?」

    「想,那自然想的!」奕譞脫口便答,旋又惴惴然問道:「皇上,您老人家讓我去麼?」

    「那得瞧你差當得好不好了。朕可不想弄個窩囊廢出去丟人去。」

    奕譞拍了一陣胸脯,看皇帝心情不錯,於是道:「皇上,老八托我跟皇上求個人情,叫他也辦一辦差事。」

    「老八?他今年多大來著?」奕訢順手折了一根竹枝,把葉尖放在牙齒中間輕輕咬著。

    「皇上忘了,他是前年賜的婚,當年開府搬了出去,今年已經都十八歲了。」奕譞小聲提醒。

    「喔,是可以給他個差事辦辦。從上回熬過那次臘八粥,他就沒怎麼有事做罷?這麼著,這回冊立太子和恆郡王的差,叫他跟著你再歷練歷練。」奕訢丟了那根竹枝:「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朕只望你們幾個弟兄全都成才,全都跟朕一條心,把咱們這個江山弄得欣欣向榮就好了。」一面說,一面深深看了奕譞一眼。

    奕譞摸不透這位皇帝哥哥到底想的什麼,只好陪笑了幾聲,順帶厚著臉皮說上幾句大話。說話間已經繞了個圈子走到西暖閣門前,奕訢站住腳步,道:「就這麼著,你叫老八今兒晚上六點鐘過後來我這一趟——唔,算了算了,不來也罷,該怎麼做事你去吩咐他就好了。」說著便揮手令奕譞自去。

    小太監見他回來,當即湊上來道:「主子,老五太爺剛才奉旨到了,奴才照著主子的吩咐,請他老人家在裡頭等。」

    奕訢點點頭:「朕現在不見他。你叫御膳房拿茶水點心好好招呼。」他現在雖然在體順堂西所辦公,不過有時候召見不是那麼親近的外臣,還是回到西暖閣來的。

    太監應了一聲,垂手問道:「主子要擺駕哪兒?」

    「你們不必隨來,叫定煊一個跟我就行了。」奕訢打算要去政務處,那兒是宦官內侍絕對禁入的,除了一干政務總理、委員和皇帝本人之外,只有得到特許的五十名巡警處官兵才可進去。

    小太監聽說皇上要去政務處,便不敢再跟,只默默跪在地下恭送聖駕。西暖閣與政務處只有數百步之遙,奕訢也不坐輦,就這麼走了過去。

    他叫守門官兵不得出聲,躡著腳步推門走了進去。一進得門,便聽見一十八名委員公用的辦公大廳之中一片吵嚷,大傢伙兒圍在一堆,七嘴八舌地不知爭執些什麼。他對迎上來要接駕的寶鋆打個「噤聲」的手勢,輕輕走到人堆外面往裡瞧去,卻見兩人正吵得面紅耳赤,一個是政務處的老班底曹毓瑛,另外一個卻是前不久籌立政務處時候從刑部調上來的新員,名字叫做阮琪璘。

    只聽他粗著喉嚨對曹毓瑛叫道:「曹大人,下官雖然忝列末進,可是為國忠誠之心並不遜於大人!」

    「那又怎樣?」曹毓瑛緊緊皺著眉頭,撥弄胸前的一粒朝珠。

    「就是罷了下官的職,這句話下官也非說不可:大人此舉,看似息事寧人,其實隳律敗法,後患無窮!大人若不肯在票擬上收回成命,下官定要專本啟奏皇上,請聖意定奪!」阮琪璘這人才能是有,無奈性子過於火爆,奕訢當初拔他入政務處也是費了一番思量的,最後本著愛才之心,還是叫他上來磨練磨練,沒想到才過了幾天,就跟同僚鬧翻了臉了。

    他本欲靜靜聽兩人到底吵些什麼,卻給一個委員看見,立時跪下叫道:「臣恭請聖安!」這一叫不要緊,大家全都知道皇帝來了,吵架的也不吵了,看熱鬧的也不看了,齊刷刷一片跪在地下請安。

    「行了,起來,該辦事的都辦事去,朕拿俸祿養著你們,不是叫你們學那些下里巴人,鄉間陋婦,看熱鬧講八卦的。」奕訢嚴厲地掃了群臣一眼,目光最後停在曹毓瑛和阮琪璘身上:「你二人隨朕來。」

    寶鋆連忙跑了上來,訓斥道:「阮琪璘,你是怎麼回事?」他不好意思對曹毓瑛疾言厲色,只好拿阮琪璘這個新進後輩出氣了。

    阮琪璘梗著脖子不語,奕訢抬手阻住,道:「這件事朕來處理。樓上總有辦公房空置的,朕帶他們兩個去聊聊。」

    在寶鋆帶領下進了一間靜室坐定,奕訢從曹毓瑛看到阮琪璘,又從阮琪璘看到曹毓瑛,忽然用力把桌子一拍:「哼!你們兩個,好得很啊!」

    兩人嚇得齊刷刷跪下了,曹毓瑛畢竟經驗老到,只管摘了帽子叩頭,一句話也不吭。阮琪璘卻還有些不服之色,無奈懾於帝威赫赫,只得老老實實地跪著,一動不動。奕訢怒道:「現在國事千頭萬緒,朕只恨人手不夠,巴不得一個人分做兩半來用,本指望群臣和衷共濟,大家一起過了這一關,你們可倒好,還有心思學那潑婦罵街!」

    他不由分說地把兩人訓了幾句,才道:「怎麼著,誰來對朕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至於兩個政務委員連體面都不要了,當著同僚大相爭執?阮琪璘,你來說!」

    「皇上,起因乃是陝西巡撫串通煤商私賣礦山、凌虐礦工,被臬台一本參了上來,臣覺得應當嚴辦以懲將來,可是曹大人卻說眼下朝廷獎掖實業,不可寒了商人的心,令臣等寫票,主張將這本給壓下去。」阮琪璘是第二屆京師崇文學堂的畢業生,喝了不少洋墨水,說起話來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味道。

    「又是礦案,沒完了?」奕訢沒來由地一陣煩躁。從開始准許各地私人採礦以來,大大小小的礦案幾乎每個月都要出上幾起,不是礦山佔地引發地方庶民不滿,就是礦主破壞合同,把本該成本價賣給官府的煤鐵原石據為己有,對上頭卻謊報采量不足;馬克思說的果然沒錯,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就可以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絞首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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