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何必相識 第四十一章 手卷珠簾上玉鉤 文 / 那那
第四十一章手卷珠簾上玉鉤
「換句話說,這個院子裡住的,是一位叫做余明的世外高人?」陳嬌說道。
「是的。」曹壽點了頭,說道,「這個院子,當初就是為了讓他居住而建立的,這裡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他的墳墓就在外邊的那棵大樹下。」
陳嬌聽到這話,眼睛不自覺地向窗外看去,果然看到庭院中心處的一棵大樹下,立著一塊石碑。
余明……余磊……這個余明和她的那位同遭遇同胞有關係嗎?陳嬌如此想著。
這時,門外走進一位衣著華美的女子,陳嬌抬頭一看,正是昨夜來見過她的那位貴婦。
「侯爺,你怎麼來了?」劉婧開口問道,氣息略略有些喘。
「陽信。」曹壽轉過頭,看著自己美麗的妻子,歎了口氣,說道,「你回來了。」
劉婧看了看曹壽又看了看陳嬌,只歎了口氣,說道:「侯爺,你身子不好,該回去休息了。」
曹壽也不反駁,乖順地在劉婧的攙扶下,離開了房間,病魔幾乎將他的元氣消滅殆盡,只是這短短的相見已使他有筋疲力盡之感。
「等一等,你們抓我來做什麼。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和陳……和我到底是什麼關係!」
劉婧轉過頭,看了一眼陳嬌,淡淡地說道,「等你該知道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了。」
被守在門口的侍衛緊緊攔住的陳嬌只能無奈地看著他們夫妻二人離去,一陣呼喊後,重新回到了屋內反思。
侯爺?陽信?陽信!
陳嬌心中一驚,陽信不就是陽信長公主麼,後世傳說中的那位平陽公主。
進入這個時代後,她也曾經注意打探過當朝皇室的一些信息,這位著名的長公主的信息自然也瞭解了一些。只是她心中更習慣與稱呼此女為平陽公主,所以竟然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陽信公主……那我現在是在平陽侯府嗎?陳嬌咬著指頭如此想。
……
劉婧和曹壽夫妻二人共坐在一個肩輿上,讓下人們抬著。離了後院,曹壽便問道:「陛下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想好吧。」劉婧歎了口氣,說道,「但是,他不會再傷害阿嬌了。他捨不得。」
「捨不得。」曹壽嘴角劃出一個諷刺的微笑,說道,「為帝王者,真能對什麼事情捨不得嗎?」
曹壽見劉婧沉默不語,便又說道:「阿婧,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熬不了多久了,等我走後……」
劉婧身子一顫,強笑道:「說什麼呢……」畢竟是十數年夫妻,雖然平日裡兩人常常因為觀念不和,時有摩擦,可談到這生死之事,便是劉婧這樣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我是說如果,人總有一死,不是嗎?」曹壽握緊了劉婧的手,說道,「不要再摻和其中了,給襄兒留一條退路。」
「可衛家……」劉婧嘴巴努了努,試圖辯解。
「衛家是衛家,曹家是曹家。他們與我曹家根本連五服之外的親戚都不是。」曹壽斬釘截鐵地說道。
劉婧沒有再說話,只是低著頭。曹壽知道,這個強勢的妻子並不能完全聽他的話,這一點從他們新婚那天起他就知道。為了遷就她,他將平陽侯府從平陽縣搬到了長安;任由她擴建後院,收留那來歷不明的余明長達數年;甚至任由她在府中訓練美貌歌女,進賢給皇帝。曹家不出風頭的家風為了這位公主的下嫁而消失殆盡。曹壽苦笑了笑,說道:「阿婧,你出去吧。我累了。」
劉婧神色黯然地看了丈夫一眼,知道他們終究又一次不和了。她歎息了一下,說道:「侯爺,你以後會明白我的苦心的。」
劉婧離了曹壽的房間,神色不太好地向自己房間行去,才進門就發現裡面已經有人在等著她了。打扮得人比花嬌的劉陵正在裡面等著她,她的長髮拖地,整個人斜靠在扶手上,整個姿態可說是風情萬種。劉陵一看到劉婧立刻笑著說道:「婧姐姐可算是回來了。要進宮,也不和妹妹說一聲。妹妹也好隨你去拜訪太后啊。」
劉婧立刻調整了心情,打起全部精神應對,她知道這個總是笑容滿面的堂妹可不是什麼好對付的主。她笑道:「也是湊巧。之前宮裡傳來消息說,太后病情有變,我才急匆匆入宮的。」
劉陵臉上立刻出現了擔憂的神情,忙起身拉住劉婧的手,說道:「太后沒事吧?」
「幸好御醫救治得當,沒事呢。」劉婧答道。
「唉。姐姐你也真是難。」劉陵聽後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說道,「那邊太后病成那樣,這邊姐夫又……」
劉婧也陪著神色黯然了一番,說道:「是啊。今年,實在是流年不利。」
「也或許是風水不好呢。」劉陵說道,「以前我就聽一個風水先生說過,姐姐這府裡啊,什麼都好,就是後院那片林子建得突兀了。若能派些人手將那林子伐了,說不準,這運勢就轉過來了。太后和姐夫都能健健康康的。」劉陵特意將後院二字咬得極重,觀察劉婧的神情。
劉婧面不改色地說道:「哦?不知妹妹聽哪位風水先生說的?我這府裡的風水,當年可是為陛下探茂陵的余先生所看呢,照他的說法,後院那片林子正是福氣之源啊。」
「這樣嗎?」劉陵假作長歎道,「想是小妹搞錯了。」
「是啊。陵妹妹遠來是客,這些事就不必操心了。你看你都這個年紀了,竟然還未婚配。宮裡那衛皇后與你同年,膝下都已經有三女一子了。」劉婧瞪了她一眼,說道,「便是淮南那沒有你如意的,這段日子在長安,也該多出去走走。長安城中差不多囊括了天下所有的英傑,不怕找不到合意。」
劉陵掩袖一笑,說道:「姐姐這語調,怎的和我母后一樣呢。真是……不聽你嘮叨這個,在家就被嘮叨得夠多了,我還是自己出去玩。」劉陵吐了吐舌,一路小跑出了房門,這一竄小女孩的動作由她做來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彆扭,反而有一種別樣的風情。
劉婧看著劉陵離了房間,鬆了一口氣,同時恨恨地罵道:「小狐狸!」
與此同時,離開了劉婧房間的劉陵亦在心中不平地罵道:「老狐狸,一句話都套不出。」
「姑姑,現在我們怎麼辦啊?」劉建早在外面侯著劉陵的出現,他見劉陵臉色不佳,便知道她出師不利了。
劉陵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對他招了招手,說道:「你去探明兩件事,一,陽信她入宮做了什麼,去了哪些地方。二,今晨城門的出入狀況。」
「宮裡的事還好探。可城門,有十二個啊。「劉建結結巴巴地說道。
「笨。「劉陵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罵道,「從這裡進城,當然只能走雍門、直城門、章城門這三個門了。我只要知道今天早晨,天濛濛亮時的情況。」
熬夜一宿後,無論心情如何緊張,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在向周公投降,在平陽侯夫婦離開後,陳嬌終於在阿奴不斷地按摩下,漸漸睡去。等她再度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入夜了,黑暗的窗外與昏黃的燭光證明了這一點。但是,她迷迷糊糊地轉過頭,卻受到了不小的驚嚇。那個,她之前曾經見過的王公子,此刻正在她跟前,俯下身子,彷彿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她的睡顏。
「你……你怎麼在這裡?」陳嬌忙爬起身,驚呼道。
「我來看你。」劉徹回道,神情恢復到了一貫的冷靜,冷漠。
「你們抓我來到底想做什麼?」陳嬌長歎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們平陽侯府是支持衛子夫的。可是我離開了這麼久,她也生了兒子,這個後位早就穩得不能再穩了。我自去屬於我的江海湖泊裡漂泊,她自坐在那至高無上的後位上享受天下人乃至後世的膜拜。這樣不是很好嗎?幹嘛又抓我回來?」
「看來,你對這廢後的身份倒是很能自得其樂。」劉徹盡量不讓自己的表情變形,盡量冷靜地回話。
「我失憶了。」陳嬌和他對視著,理所當然地說道,「你該知道,對我來說,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我的過去是一片空白,對我來說,姓劉名徹的那個人,只是一個符號,即使他今天站在我面前,也不過是個陌路人。所以,他廢我與否,根本就影響不了我,當然也就沒什麼好傷心的了。」不得不說,陳嬌這麼說,帶著點故意,因為她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來人的身份了。
「古來廢後,恐怕沒有一個能夠比得上你的豁達了。」劉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袖子遮掩下的雙手緊握成拳,眼睛死死地盯著陳嬌,希望能夠從那已經毫無遮攔的臉上找到一些過去的痕跡。但是,什麼都沒有,只有更加顧盼神飛的雙眼,更加豐潤的雙頰,甚至看來更加年輕的容貌。劉徹不禁有些糊塗了,原來的阿嬌是這樣的嗎?是她變了,還是他太久沒有注意過這個一直追在他身後的女子了。
「他能轉瞬間把金屋改成長門宮,陳阿嬌若還心心唸唸地惦記著他,那才是可笑復可悲。」陳嬌將髮絲攏了攏,撥了一些到肩後,說道,「上天讓陳阿嬌忘記,這是神的恩賜。至少現在的我,不會因為良人負心而有任何傷心。」
陳嬌不覺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是的,在她看來被她取代的陳阿嬌是幸運的,她不用面對愛人的背信棄義,連那份廢後詔書都是別人替接的。至少在陳阿嬌的人生裡,她始終都是他的皇后,是他金屋裡的那個嬌。「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陳嬌想起當初看過的《長門賦》,只一個起句便道盡了這個名留千古的女子的寂寞。當青梅竹馬的情成為情何以堪,當金屋裡曾經的郎情妾意,成為長門宮裡的形單影隻,阿嬌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可惜,陳嬌想起那僅有的一次夢境,關於金屋藏嬌許諾的夢境,夢裡明明是那樣歡樂的氣氛,但是自己卻是淚流滿面的醒來。那過去的快樂,對於阿嬌來說竟然是如此刻骨銘心的心痛。
劉徹靜默地著看了陳嬌好一會兒,直到陳嬌心裡都有些發毛,想隨便說點什麼退出去的時候,他忽然靠近她,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半帶著懷念說了聲:「阿嬌……」那一瞬間,他的眼中閃過許多陳嬌沒能看明白的情緒。
陳嬌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不覺往後退了一步,這個微小的動作打破了一切的迷瘴,那雙黝黑的眸子很快便歸於平靜,不合時宜的手也回到了他該回的地方。
「你能夠看得這麼開,的確是你的福氣。」劉徹轉過身,背對著陳嬌說道。
「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也許正是因為失去前塵往事的糾纏,才能有現在的我。」陳嬌追著劉徹的背影,口中喊著類似佛家偈語的話語。
陳嬌看著劉徹背影漸行漸遠,消失於那片小樹林裡後,身子忽然軟了下來,癱倒在牆壁上。第一次見這位千古一帝,奇怪的是,她竟然一點也不覺得緊張,反而心中有一點傷感的懷念,難道是因為她如今的身體是阿嬌的身體的緣故嗎?
「小姐,你沒事吧。」消失了許久的阿奴在劉徹走後,終於出現了,她直撲上陳嬌,問道。
「沒事,沒事。」陳嬌拍了拍她的腦袋,說道。
「沒事就好。剛才那人好可怕,他一來就讓人把阿奴帶走了,我被鎖在柴房裡待了一下午呢。」阿奴抽泣道。
「下午?他下午就來了?一直待到現在嗎?」陳嬌怔怔地說道。
「嗯。」阿奴點頭道。她擦了擦淚水,喃喃道,「小姐,我聽侍衛大哥說,你是以前的皇后,總有一天會回宮裡去的,到時候就不需要我這樣粗手粗腳的丫鬟了。是,這樣的嗎?」
陳嬌無力地笑了笑,摸了摸阿奴的頭,說道:「傻丫頭,怎麼會呢。你忘了,我已經被廢了。他當初想讓我在長門宮慢慢老死,我沒有答應。如今又因為一時心血來潮,要我回去,我同樣也不會答應。」
未央宮宣室。
已過了入定時分,衛子夫卻還沒得到劉徹就寢的消息,她有些擔憂地到宣室殿看了看,發現劉徹並沒有在接見朝臣。她便讓人攔住一個小宦官問道:「陛下呢?」
「回皇后娘娘的話,陛下現在在中庭。」小宦官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中庭?」衛子夫看著星空,皺了皺眉。對當朝皇帝大半夜不睡,而跑去了中庭的行為感到十分不解。她只好帶著宮女繞到中庭,遠遠的就不斷聽到飛箭中靶的聲音,心道:原來陛下在看侍衛們練箭啊。待得靠近了才發現,在中庭射箭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劉徹自己。這倒也不奇怪,劉徹喜好騎馬田獵,他的箭術一貫不錯,也經常有練習。
「娘娘,陛下在練箭呢。一定不喜歡我們打擾,先回了吧。」宮女依依跟隨衛子夫多年,多少也有些瞭解劉徹的不喜歡後宮眾人管他的脾氣,忙提醒衛子夫道。
但是,衛子夫終究比較細心些,她發現一旁的楊得意此刻正不斷地用右手擦著汗,臉上滿是焦急的神色,眼睛不停地往他手中捧著的箭筒瞟去。於是,她也顧不得劉徹的忌諱,走上前去,看清了那箭筒,她也不住抽了口冷氣,箭翎上竟然沾滿了血跡,再一抬眼,劉徹拉弓的手指已然是一片暗紅。
「陛下!」衛子夫驚叫道,她難得大膽地打斷了劉徹的娛樂活動,拉住他挽弓的右手,說道,「你受傷了,快別射了。」
然後,又轉頭對楊得意吩咐道:「別傻愣著,快去叫太醫令。」
「子夫!」劉徹被衛子夫這麼一碰,彷彿才清醒過來,他看著一臉驚慌的衛子夫,理智立刻回爐,低頭望了望自己沾滿了鮮血的雙手,顯得有些震驚,有些難以置信。
太醫令得到傳召,立刻趕進宮,當看到劉徹有些血肉模糊的右手,他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要知道,劉徹自正式執掌朝政以來,已經很少進行田獵,所以受傷的次數寥寥無幾。
太醫令心中暗暗思量道,也沒聽說陛下去上林苑啊,怎麼會傷得這麼嚴重?他當然沒有膽量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只是小心翼翼地給劉徹進行包紮。
「陛下。」衛子夫擔憂地望著劉徹,從剛才開始,劉徹就一直處於失神狀態,讓人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緒起伏。
「朕沒事。」劉徹回過神來,淡淡地說道,「你先回宮去吧。」
「可是……」衛子夫還是有些擔憂,自她入宮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劉徹失態到自傷身體。
「回去吧。」劉徹表情未變,語調未變,只是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這樣反而讓衛子夫很是驚心,這一切都太不尋常了。但是在這種詭異的時刻,她又沒有膽量抗旨留下,只得起身告退。宣室中只留下了心驚膽戰的太醫令,為劉徹包紮傷口。
處理完傷口,劉徹靠在床上,從枕下摸出那許久未曾看過的石子,望了許久,口中喃喃念叨著:「捨得,捨得……」
過了好一會兒,他坐起身,向外室走去。一直在外面伺候著的楊得意忙迎上來道:「陛下,有什麼吩咐嗎?」
「去猗蘭殿。」劉徹道。
一行人遂浩浩蕩蕩地開往猗蘭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