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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何必相識 第四十章 漢苑風煙吹客夢 文 / 那那

    第四十章漢苑風煙吹客夢

    在西漢的皇宮裡,有兩座宮殿的地位是特殊的。一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宮,二是太后所居之長樂宮。由於高祖、呂後都是在長樂宮理政,所以在很多年裡,長樂宮所代表的權威性甚至超過了未央宮。長樂宮是一座「土被朱紫」的宏偉宮殿,在尚玄的漢代,紅色被視為至高無上,長樂宮的地面牆壁全部塗朱,那紅色昭示著居住者在整個漢帝國擁有怎樣的至高地位。

    劉徹的肩輿在長樂宮前停了下來,他一抬頭,發現中常侍余信正站在長樂宮外等候著他。無論是長樂宮還未央宮都不是一座宮殿,相反它們的名字若改為長樂宮城或者未央宮城可能更符合它們的地位。因此,當劉徹的肩輿停在長樂宮前時,他距離整個宮城的中心地帶其實還有相當的距離,所以他在此處看到太后近侍余信不由得十分驚訝。余信服侍他母親已逾四十年,劉徹掌權後,便封了他為中常侍,秩比兩千石,只是余信一貫都只跟在王太后身邊,所以在宮外聲名不顯,而近來王太后纏綿病榻,余信更是一刻不離太后左右……

    「陛下。」余信上前恭敬地喊道。

    「信卿。」劉徹向余信點了點頭。

    「陛下,太后娘娘等你好久了。」余信恭敬地回道。

    「母后?」劉徹略略有些驚訝,王太后雖為太后之尊,但是卻很少像她的婆婆竇太后那樣干預朝政,相反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在長樂宮中,悄然無息的。這種安靜很好地維護了她和自己的強勢兒子之間的關係。所以,這一次王太后派余信主動來迎他,不能不讓他感到驚訝。

    路上,劉徹和余信聊了聊母親的身體近況,卻發現余信雙眉緊皺,看來情況不妙的樣子。

    「是嗎?母后的身子已經差成這樣了?」劉徹微微歎道,「那她應該好好靜養。今日,召朕是要幹嗎?」

    「可能,」余信微微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和館陶大長公主有關吧。」

    「姑姑?」劉徹聽到這句話,臉上原本的輕鬆立刻消失不見,因為他想到了方才劉婧所說的話,堂邑侯府的車駕大早出城了。

    余信彷彿沒有看到劉徹的變臉,只是平靜地說道:「這只是奴婢的猜測,也或許是和陽信長公主有關。」

    兩人說話間,已經來到了長秋殿。

    「兒臣叩見母后。」劉徹向躺在病榻上的瘦弱女子鄭重行禮。

    「起來吧。」王娡的臉上血色全無,這個也曾經艷冠群芳的女子,此刻剩下的只有憔悴。她勉強撐起身,一邊的宮女立刻機靈地送上扶手讓她依靠。王娡側身靠在扶手上,彷彿是終於舒服了些,她向劉徹招了招手,說道:「彘兒,你過來。」

    「母后。」劉徹走到王娡身邊。

    王娡用自己枯槁的手撫著兒子的臉,感歎地說道:「彘兒,你長大了。母后,老了。」

    「母后,你說什麼呢。朕現在是皇帝,一定能治好你的。朕可以廣發告示,召天下名醫齊集長安,為你治病的。」劉徹抓住母親的手說道,「你一定是在房裡呆太久了,朕帶你出去看看外面的天氣,馬上就會好的。」

    王娡蒼白著臉,看劉徹在她面前指揮著宮人們準備鑾輿出行,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這個繼承了你的學識和理想的孩子,真的能成功嗎?或許他真的可以,可是我已經改了主意了。比起讓自己的兒子做一個成功的帝王,我更希望,他能幸福啊。你知道嗎?他已經很久沒有真心地笑過了呢。阿明。

    雖然已經到了春末夏初的時節,有花匠精心保護的很多春花仍然盛開著,爭奇鬥艷。王娡被抱到那繁花似錦的花叢中,身體顯得更加的單薄。

    「母后,曬曬太陽,感覺有沒有好一點呢?」劉徹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幾個心腹服侍著。

    「彘兒,還記得你和阿嬌的婚事嗎?」王娡忽然說道,「當初,也是在這樣的春日裡,母后教你說那句廣為傳誦的『若得阿嬌為婦,當以金屋貯之』,那時候你還笨笨的,記不住,母后當時不知道有多著急。」

    「母后,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了?」對劉徹來說,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那時候,為了記那句話,他私下不知道挨了母親多少打。

    「昨日,你姑姑來找我。不知不覺,她和我也生分了。」王娡說道,「當初,可不是這樣的。」

    「母后,如今你已經是皇太后了。現在輪到她來求你了。」劉徹皺眉說道,邊從楊得意手中拿過一件披風,披在王娡身上。

    「求?」王娡搖了搖頭,說道,「彘兒,你和阿嬌的事,母后也不想說你什麼。只是有時候,不要總認為自己所做的都是對的,偶爾回頭看看吧。」

    「……」

    「母后,也是這幾年才漸漸領悟的。」王娡看著沉默不語的兒子,她露出了慘淡的笑容,在陽光下彷彿要就此消逝般,「獨自坐在天下間最高的那個位置上,是多麼的冰冷。」

    「阿嬌,其實很可憐。母后羨慕她還有爭取的勇氣,可是更憐惜她,因為她想要的永遠也得不到。人,不可能爭得過命的。」王娡繼續說道,「如今,她既然失憶了,彘兒,你打算怎麼處置她呢?」

    「……」

    母子二人,沉默地看著那開得嬌艷欲滴,彷彿要用最後一抹春色燃燒天地的百花園,都不作聲。

    「你回去吧。」王娡開口道,「讓余信陪哀家就可以了。」

    堂邑侯府

    「也就是說,阿嬌,被不知名的人士帶走了?」劉嫖寒著一張臉,看著靠在寧釋之身上的劉徽臣。

    劉徽臣的氣勢也不弱於她,她淡然道:「大長公主不必如此看徽臣。徽臣和姑姑算得上是生死之交,若能救回她,我一定會傾盡全力的。如今,您與其遷怒與我,不如想想如何救回姑姑。」

    劉嫖先是不說話地瞪著劉徽臣,在連寧釋之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時候,她忽然笑了,說道:「好,好。當年劉非就是個有魄力的倔孩子。你倒不輸給乃父。」

    劉徽臣暗暗鬆了一口氣,心道,影響過兩朝國政,甚至一手操縱了太子之爭的大長公主果然不是普通人,光憑剛才那一眼的氣勢就幾乎令她丟盔卸甲。

    劉嫖低下頭,開始整理自己的衣袖,她的動作極為緩慢,劉徽臣知道,這或許只是她整理思緒的習慣性動作。果然,劉嫖一邊反覆地撫摸著袖子上的褶皺,一邊說道:「你們來自廣陵,唯一算得上有仇怨的劉建遠在千里之外……來到茂陵後也一直深居簡出。之前對你們抱有殺意的衛青已經出塞遠征,而那些人以絕對的優勢包圍了你們,卻沒有殺害你們任何人,他們的主要目的是帶走阿嬌,而不是傷害她……」

    說到這裡,劉嫖猛地抬起頭,問道:「徽臣,你前面說過,阿嬌從來沒有接見過外人,除了左內史韓墨,對嗎?」

    「韓墨……他和阿嬌交好。所以阿嬌被擒後,他第一個來府裡探線索,對你的傷勢也十分緊張……」劉嫖沉思道,忽然她腦中一道靈光閃過,讓她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他和阿嬌交好,緊張你。但是他卻並沒有阻止我帶走你,任何動作都沒有。韓墨並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初上任時甚至以強硬著稱,如今這番……除非,他早就知曉了我的身份,你的身份,阿嬌的身份,所以他根本不擔心我會傷害你。」劉嫖猛地站起來說道。

    劉徽臣經劉嫖這麼一提醒,也發現了不對勁之處,但是她畢竟不似劉嫖這般經驗豐富,腦中雖然閃過一點線索,卻還有有些迷糊。而劉嫖卻已經將一切都瞭然於心,她笑了笑說道:「王通,王通,王為母姓,徹心通明。想來是他認出了阿嬌,所以提早下手了。」

    劉徽臣這才瞭解,她吃驚道:「難道,是……」

    「好了。徽臣,你且在府中好好休息。本宮有事要往宮中一行。」劉嫖此刻一掃陰霾,她自信滿滿地說道。

    劉徽臣看著劉嫖遠去的身影,不覺握緊了寧釋之的手,微笑著說道:「釋之,我們原來說過,一起去你家鄉看那裡的流水小橋,如今看來,怕是不可能了。」

    寧釋之的舊傷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她在這段時間的相處裡,和劉徽臣倒是結下了深厚的情意,她強笑道:「你說什麼?我想走,這小小的侯府還攔不住我。你要不喜歡這裡,我們這就走。」

    「不,你能走。我卻不能。」劉徽臣平靜地搖了搖頭,說道,「釋之,你走吧。如果事情真的如館陶公主剛才所料的那樣,那麼,你師兄此刻應該已經在府外等著你了。」

    寧釋之還欲張口說些什麼,卻猛然看到自己的師兄郭嗣之鬼使神差地飄進了房中。郭嗣之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沉靜,他看了劉徽臣一眼,說道:「徽臣姑娘。」

    「郭大哥。」劉徽臣亦回道。

    「釋之,你跟我過來。」郭嗣之對寧釋之說道,寧釋之有些不明所以,不過她還是習慣性地跟著郭嗣之走了。

    劉徽臣看著二人離去,搖了搖頭,她知道,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見寧釋之這個倔強而美麗的女孩了。雖然都是十七歲的年紀,劉徽臣卻覺得自己的心態比只知道練武的寧釋之老得多了。她知道,寧釋之這種人是不會適應那即將來到的生活的,所以作為一直很保護她的師兄,在一切開始之前,郭嗣之想必會為她先安排好一切吧。

    平陽侯府

    「曹閔,曹閔!」曹壽強撐起身,對外面喊道。

    很快地,隨著他的呼喚聲,進來一個面貌忠厚的中年人,他就是平陽侯的大管家曹閔。他走到曹壽身邊,應道:「侯爺,怎麼了?」

    曹壽伸手搭住他的肩,說道:「扶我起來。」

    「什麼?可是侯爺,張御醫說……」

    「不要管張御醫說了什麼,扶我起來。」曹壽喝道。這一喝之下,竟然直直將曹閔給震住了。曹閔不敢違抗,立刻將曹壽扶起,為他著裝,招來肩輿。

    一切都準備妥當後,曹閔佔到向陽處為曹壽遮擋陽光,憂心地問道:「侯爺,您這是打算去哪啊?」

    「去後院。」曹壽說道。

    曹閔一驚,吃驚道:「侯爺!」

    「我雖然病了,可還沒死呢。帶我去,曹閔。」曹壽沒有多言,只是橫了他一眼,說道。多年居於上位形成的積威果然不同凡響,這一眼立刻讓曹閔閉口不言。

    曹壽看著曹閔令後院院門看守之人打開院門,看著從大鎖上抖摟的灰塵,曹壽略微有些失神,心道:這鎖,好多年不開了。

    在曹壽一行人進入後院時,在不遠處,也有一個人一直盯著他們,觀察到這一切後,他迅速離開,一路奔到了一間客房裡。平陽侯府的客房擺設十分雅致,在對窗的梳妝台下,迎著明媚的陽光,一個身形嫵媚的女子正用木梳梳著長髮,如絲長髮垂在地上,光是背影已經美得令人驚心。

    進屋的少年老老實實地在十步之遙處停頓了下來,行禮道:「姑姑。」

    那女子轉過頭,正是暫時寄居平陽侯府的劉陵,她巧笑道:「建兒啊,怎麼大早就過來了?」

    「姑姑,我發現,平陽侯出了房門。」劉建回道。

    「病久了,總是要出來曬曬的。」劉陵放下木梳,從梳妝台上,拿起一直鎏金耳環在耳邊比了比,自從有了墨門出產的鏡子,她在梳妝的時候,方便多了。

    「不是。平陽侯他去了後院。」劉建忙說道。

    「啪!」劉陵猛地將耳環扣在梳妝台上,鏡中反映出的表情也立刻變得可怕了起來,好一會兒,她才連聲笑道:「呵呵,婧姐姐和平陽侯夫妻倆,接連往那裡跑,看來那裡果然有寶啊。」

    而此時的後院內……

    陳嬌一夜無眠,一直在看著書櫃裡的書簡,臉上是無法掩飾的震驚神情。雖然她還不知道這屋子裡曾經住過的人是誰,但是,那人和她已經她所曾經生活過的那個時代一定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繫。陳嬌終於有了一絲疲倦的感覺,她放下書簡,想要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卻發現已經有人代她做了。

    陳嬌轉過頭,發現阿奴正皺著眉,站在她的身後。她不禁有些歉然,自己竟然連阿奴醒來都沒有注意到。

    「小姐,你沒事吧?」才十五歲的阿奴顯得非常懂事,她連聲道,「阿奴醒來的時候,看你像著了魔似的翻書,也不敢打擾你。」

    「沒事。沒事。」陳嬌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

    這時,門終於被人推開,從外面走進來一個神情憔悴,明顯久病纏身的中年人。陳嬌看著那人,愣了一愣。而那人看到陳嬌卻更是臉色大變。

    曹壽指著陳嬌,驚呼道:「你,你怎麼回來了?」

    回?聽到這個字眼,陳嬌心頭一跳,彷彿抓住了一點,這群人為什麼要將她帶回的原因。

    「是啊。我回來了,很驚訝嗎?」陳嬌也不揭穿,只是笑著站起身,走到那中年人的身邊。

    「你不該回來的。」曹壽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你這一回來,從今而後就再也走不了了,阿嬌,你那麼認真的人,從來都不適合留在宮裡。」

    當那一句阿嬌出口,陳嬌基本已經確定了來人抓她,是因為她那廢後的身份。能夠如此親暱地叫出陳皇后名字的男子,想必不是皇親就是國戚吧。陳嬌苦笑了一下,心道,終究還是沒能躲過啊。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裡露餡了呢。

    「那你們為什麼要抓我回來?你是誰?」因為身份被揭穿的巨大震驚,陳嬌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心底的疑問真正拋了出來。

    「什麼?你不認得我?」曹壽此時臉色又是一變,他病弱的身子彷彿忽然爆發出了力量,他上前一步,死死抓住陳嬌的身子問道。

    「我!我……」陳嬌不知所措地後退,最終說道,「我不記得你,不記得所有人。我失憶了。」對於此刻的她來說,這個萬年不變老套的理由應該是最安全的答案。

    司馬遷在元朔二年已經是個十八歲的青年了,自從元光年間就開始向董仲舒學習《公羊春秋》,向孔安國學習《古文尚書》的他,在同齡人裡,已經是難得的博學多才之士,很多人都認為他將來的前途將更在他父親之上,太史令這樣一個吏祿僅六百石的小官絕對不會是他最後的歸宿。

    「遷的畢生心願,就是繼承家父的位置,做一刀筆吏,一如齊太史般,秉筆直書。」司馬遷對著自己身旁的男子說道,那人臉上帶著笑,溫文爾雅,正是司馬遷近來新交的好友,左內史韓墨。

    「襄二十五年,夏五月,崔杼軾齊莊公,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捨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韓墨輕聲念道,清越的聲音傳入司馬遷耳中,令他深有知己之感。

    這是一段列入《左傳》的故事,齊臣崔杼殺莊公,另立景公,自任國相,齊國太史秉筆直書「崔杼軾其君」,崔杼不願留下軾君惡名,責令修改,史官未允,殺之。其後繼承太史之位的便是先前那位史官的兩個弟弟,他們就職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寫下「崔杼軾其君」五字,直到史官的第三個弟弟任太史,仍然在史書上寫下了「崔杼軾其君」,崔杼方才懼怕,知道用強權並不能掩蓋真相,於是放棄了。而齊國的另一位史官南史氏,聽聞先後三位太史的死,擔憂無人敢直書其事,便帶上寫有「崔杼軾其君」的竹簡向宮裡去,途中聽說此事已了,方才回轉。

    齊太史不畏強暴,身膏斧鉞,用鮮血染浸齊莊公六年的史簡的事例,被譽為中國史官的千古典範。而自小以修史為畢生志向的司馬遷自然將他們視為自己的偶像。

    「韓兄,你呢?你的志向是什麼?」司馬遷興致勃勃地問道,自他和韓墨相識以來,對於這個僅比自己大數歲,卻閱歷豐厚的好友是佩服不已。

    「我的志向?」韓墨微微一笑,卻沒有回答,心中卻不覺想起了那張令自己魂牽夢縈的臉龐。但是隨即,他的面色又轉為黯然。

    司馬遷不解道:「韓兄?怎麼了?」

    「不,沒什麼。」韓墨說道。有些苦果終究只能自己嘗。

    司馬遷和他認識了大半年,已經很瞭解韓墨的行事風格了,他既然不願說,他也無意追問,掉頭向另一方望去,卻驚訝的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頓時讓他失態得大張嘴巴。

    「怎麼了?」韓墨發現了自己小友的變化,開口問道。

    「郭兄,郭兄。」司馬遷興奮地撥開人群,向前衝去,一把抓住一身著黑衣的男子,激動不已。

    郭嗣之微笑對司馬遷點了點頭,說道:「子長賢弟,許久不見了。」

    「郭兄,這些日子你去哪裡了?家父到處在找你呢。」司馬遷抓住郭嗣之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呈現灰白色,聲音不由得哽咽著。

    司馬談與郭解是故交,而司馬遷和郭嗣之,寧釋之兩人也算是總角之交。郭解事發後,司馬談就一直在找尋郭解的家人,希望能夠代好友照顧一二,以全朋友之義,可是當他到達郭家故居時,卻發現人去樓空,僅僅從鄰里口中打探到,郭解老母因過度悲憤,已然於噩耗到達的當晚暴斃,葬於郭氏祖墳之內,兩個徒兒處理好郭解的身後事便失蹤不見了。司馬談對於這兩個晚輩的脾氣十分瞭解,知道他們失蹤後,總是長吁短歎,擔憂他們會找當今皇帝報仇。司馬遷事父至孝,自然對父親的心事瞭然於心,今日在街頭偶遇郭嗣之真是又驚又喜。

    「讓司馬伯父擔憂了。」郭嗣之知道司馬談是一位寬厚長者,絕對會想要來照顧他們師兄妹,「師父死前,已經對我們師兄妹的將來做了安排,所以,賢弟可請他老人家不必擔憂了。」

    「是嗎?郭伯父已經……」司馬遷聽到郭嗣之如是說辭,心中不由感傷。

    「子長,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到那邊的酒樓去坐下說吧。」郭嗣之拉著司馬遷到一旁的酒肆裡,找了個雅座坐下。雖然皇帝看在郭解主動投案的份上,沒有下令誅盡郭氏一族,但是因為郭解的巨大號召力,朝廷對他這個郭解的直系傳人還是相當防範的。

    韓墨冷眼看著郭嗣之,他當然認得郭嗣之,兩次見陳嬌,郭嗣之都在邊上充當著護衛的角色。今日他本是為了陳嬌失蹤的事情,心煩意亂,所以當來到長安後結交的新朋友司馬遷來邀請他出行時,他馬上答應了。本想乘著這次散心,整理一下思緒,卻不想還是碰到和陳嬌相關的人,如今一切又是一團亂。

    三人坐定後,司馬遷終於從再見好友的巨大震撼中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著韓墨給郭嗣之介紹道:「嗣之,這位是左內史韓墨韓筠長,是我的好友。」然後又向韓墨介紹道:「韓兄,這位是郭嗣之,也是我的好友。」

    韓墨和郭嗣之對視一眼,兩人都非常有默契地沒有提及陳嬌之事,只是按照規矩見禮了一番。

    司馬遷迫不及待地開始詢問郭嗣之他近日的景況,說道:「嗣之,你和釋之後來去了哪裡?現在過得怎麼樣?」

    「子長,你不用太擔心我們,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今日碰到,正好。我有事情,要出一趟遠門,所以想將釋之托付給你家照顧。反正多年前,你和她就訂有婚期,讓她跟你回去,司馬伯父一定很高興。」郭嗣之微笑道。他很少笑,但是此刻笑起來,卻讓人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雖然這個時代人普遍早婚,但是司馬遷一則自幼立志遊歷四方寫出自己所滿意的史書,二則未婚妻寧釋之一直隨著師傅在外奔波,近幾年郭家諸多事端,使得他根本不能完成婚禮,所以十八歲的司馬遷成了這個時代罕見的晚婚者,不過比起如今在他身邊的韓墨和郭嗣之來說,這個所謂的晚婚就又算不得什麼了。

    他不好意思道:「是嗎?嗣之你要出遠門啊。那釋之現在在哪裡啊?」

    「她在食為天。你知道嗎?茂陵邑新開的那家食肆。」郭嗣之說道,「我本想親自去你家拜訪的。如今既然碰到了,那最好。我立刻去尋她,帶她回家就是了。我要辦的事情很急,先走了。」

    「呀?嗣之!嗣之!你去哪裡啊?」司馬遷剛想攔下郭嗣之,就覺得手一晃,郭嗣之已經飄到了酒肆之外,不見了人影。司馬遷只得和韓墨大眼瞪小眼,他輕咳了一下說道:「筠長,看來我今日是不能陪你了。」

    「沒關係。」韓墨渾不在意地搖了搖頭,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郭嗣之遠去的方向。

    桂宮

    「陛下!大長公主求見。」楊得意高亢的聲音在殿外響起,打斷了劉徹的沉思。

    聽到這話,正猶豫於是否出宮的劉徹渾身一震,他身子僵直了一會兒,隨即走到八寶案前坐下,擺出手持書簡的姿勢,說道:「宣!」

    身負大漢大長公主名位的劉嫖這兩年多來的日子,過得倒也尚算舒心。女兒被廢並沒有影響到她的地位,劉徹也好幾次都以自己的行動向朝臣們表示她仍然是所有人應該敬重的大長公主。而丈夫去世後,她和義子董偃過上了幾乎算是夫妻的生活,劉徹出於對她的敬重,對董偃也是恩寵有加,可以說,劉徹完全實現了他當初的承諾。對劉嫖自己來說,雖然心有不甘,但是和董偃一起的生活卻也能稍稍消除一點這種憤恨。

    「姑姑,不知道你此來何事呢?」劉徹故作自然地抬起頭,看著自己眼前保養得宜的姑母,問道。

    「陛下,何必多此一問呢?把嬌嬌還給我。」劉嫖開門見山地說道。

    劉徹反倒有些不習慣,手上的動作不覺頓了頓,好一會兒才說道:「姑姑,阿嬌已經嫁了,何來還之說?你可曾經聽說過哪國皇后被廢後,會回到娘家的,這不是讓天下人笑話嗎?」

    「但是,在我們都以為她死了的這兩年裡,你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當,而天下人也沒有發現任何笑話。」劉嫖接著不急不徐地說道,「況且如今,嬌嬌雖然回來了,卻也可以算是死了,放了她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損失吧?」

    劉徹終於再也裝不下去了,他放下手中的書卷,站起身,走到劉嫖的身邊,說道:「姑姑,你這是什麼意思?」

    劉嫖絲毫沒有被他故意造成的氣場影響,只繼續說道,「陛下不是已經見過她了嗎?應該知道吧。阿嬌失憶了,她不記得你這個前任丈夫,不記得我這個身生母親,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是皇后。這樣的她,是全新的。」

    劉徹抿緊雙唇,卻沒有再說話。

    「陛下,大概從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忘記你吧。」劉嫖說到這來,心中不由得一酸。女兒對劉徹的癡戀,從前她也是看在眼中的,即使不說把女兒嫁給這個皇帝侄兒會有什麼好處,單是從一個做母親的心情出發,她也希望能夠完成女兒的心願。如今,那個曾經那麼癡情的女兒,卻度過了沒有劉徹的兩年,而且還過得那麼好,她終於將自己的心從這場孽緣中超脫了出來,而她,作為她的母親,為了家族也好,為了自己也好,竟然不能就此放過她。

    劉徹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劉嫖的猜測,他回想起見面時,陳嬌那雙過於纖塵不染的雙眼,那正是他不敢相認的原因之一。

    「徹兒,如今你已經有了新後,有了皇子。」劉嫖動情地說道,「我想,你已經不再需要嬌嬌這個廢後了。嬌嬌既然已經忘記了一切,就請你放她一馬。讓我帶她回去,我會好好照顧她,讓她的餘生在離長安很遙遠的山林裡過,絕對不會影響到你。我從前覺得,阿嬌自幼富貴,一定要做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所以我費盡心力送她進宮,讓她做你的皇后,給了她一個做母親的人能給予的一切。可如今我才明白,其實阿嬌也許從來就不需要那些富貴,沒有尊貴的身份,沒有如雲的僕從,這兩年多,她一樣過得很好。徹兒,她其實,並不需要我們任何人,她一個人就可以過得很好。即便,你不放心將她還給我,那麼,放她走,從此江海漂泊,她把一切都忘記了,絕對不可能影響你的江山的,你知道她的本性。」

    她其實,並不需要我們任何人。

    劉徹聽到這一句時,莫名的心中一寒,但是在劉嫖面前他卻不敢表露出任何情緒,只平靜地拂袖轉身,說道:「姑姑不必太擔心。朕是絕對不會傷害阿嬌的。至於安度餘生,朕相信,您能提供給阿嬌的,朕都能。請回吧。」

    董偃在宮闕外等帶著劉嫖的歸來,好一會兒才看到劉嫖的身影出現在了門闕下。董偃笑著上前將劉嫖扶了過來,問道:「公主,怎麼樣了?陛下肯放回娘娘嗎?」

    「呵呵,他根本不可能放了阿嬌。」劉嫖提起裙子,上了馬車,笑著說道。

    「那,公主為何要急著進宮?」董偃不解道。

    「因為,本宮要他,去見嬌嬌。」劉嫖靠在董偃的懷中,閉目道,「呵呵,偃兒,你知道嗎,對一個男人來說,一個本來眼中只有他的女人忽然變了,這可以引起他很大的好奇心。」

    董偃一愣,驚訝道:「難道,公主其實是想,讓娘娘回宮嗎?」

    「自然。」劉嫖原本閉著的眼睛頓時睜開,說道,「我不但要她回宮,而且,還會讓她再度成為皇后。」

    「公主,這……」董偃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那個懵懂少年,知道這其中會有多大的難處。

    「如果,她還是以前的嬌嬌。我自然不會有這種想法,可是,人是會變的,嬌嬌她,變得很好,很好。我相信,現在的她,絕對能夠吸引住我那侄兒,只要他們有機會相處。」劉嫖輕輕笑了笑,滿臉愉悅地轉過頭,對董偃說道,「偃兒,你知道嗎?我本來以為我的子女都是這樣愚鈍不堪的,沒想到,嬌嬌出去一趟,回來倒真聰明了。最重要的是,聽那劉徽臣的意思,她如今對於皇帝已經根本無心無意了。」

    「公主,娘娘對陛下無心無意了,是好事嗎?」

    「這是再好不過的事。嬌嬌從前,最大的毛病就是對徹兒太過癡心以求,對於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世人總是不懂得珍惜。」劉嫖冷笑道,「而如今,只要她不動心,那麼她就會是這場遊戲的勝利者。所以,我不管她是真失憶也好,假失憶也好,她都必須回宮,而且,還必須完全抓住劉徹的心,否則,對她來說,未來,只有死路一條。」

    「偃兒,嬌嬌是不能退的。無論是為了陳家還是為了她自己,現在陛下可以保護陳家。可只要將來繼位的人是有衛家血統的皇子,那麼陳家總免不去那場滅門之災。所以,為了陳家的未來,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都要讓她去爭一爭。」

    車輪轱轆轱轆地從未央宮門口駛開,董偃看著窗外的朝陽,看向那宏偉的未央宮群,那高高聳起的門闕,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陳家的未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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