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兩相邂逅 第三十九章 別後不知君遠近 文 / 那那
第三十九章別後不知君遠近
初,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餘矣,近幸董偃。始偃與母以賣珠為事,偃年十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見,曰;「吾為母養之。」因留第中,教書計相馬御射,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轡,入則侍內。為人溫柔愛人,以主故,諸公接之,名稱城中,號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財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發,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
——《漢書東方朔傳》
陳嬌知道,由於家中監視的人甚眾,所以她若要離開,怕是得在食為天走。反正她一貫紗巾蒙面,要找人假冒倒也容易。而這幾日就要讓監視者習慣她會常來食為天用餐的事實。這樣,她們離開後,也能夠有足夠的時間迷惑監視者。所以,雖然還是驚魂不定,但是她還是帶著阿奴和劉徽臣來食為天的雅座就餐。
食為天雖然只是新開張的食肆,但是其與眾不同的烹飪風格,在茂陵這樣一個顯宦雲集的地方,還是吸引到了相當多的嘗鮮者。陳嬌望著陸續從馬車上下來的華服公子,聽著漸漸盈滿整個食肆的歡聲笑語,心中有些感歎,心想,看來當初早該想到可以靠開飯店賺錢。
今天來的人顯然身份挺高,他們幾乎包下了整個食肆,進進出出都是他們自己帶來的奴婢。當然,這個時候還沒有包場的概念,所以,二樓還是有一些雅間有人。
「董君,此處膳食不錯,可以召一二廚子回去,為公主置一席酒宴呢。」一個中年男子向坐在主位上的青年說道。
那個在主位上的青年,長得一表人才,頭上的髮髻梳理得十分整齊,陳嬌若在此一定能馬上人出,這人就是當年到長門宮來找她的董偃。他淡淡笑道:「那是自然。」
「呵呵,董君又何須你來教呢。這世上,最懂公主的就是董君了。」另外一人笑道。
「那倒是。」
下面一片的阿諛奉承之辭,把整個場面承托得鬧哄哄的。董偃始終臉上帶著笑容,看著底下人的喧鬧,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對呂掌櫃說道:「掌櫃的,你店裡的廚子,派兩個隨我往府裡去。公主要是滿意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哎,哎,」呂掌櫃為難的應道,天知道,這店才開了沒幾日日,廚子們也就是急就章地學了小姐的幾道手藝。前番已經被淮南王翁主硬生生勒索走了兩個,這番又……可是,這些達官顯貴是得罪不得,呂掌櫃也只能有苦自己吞,笑著說道:「多謝董君看得起。」
董偃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又是一番杯來盞去,賓客盡歡。華服美食,美酒佳人最是容易醉人,董偃很快就陶醉其中,不一會兒就喝得酩酊大醉。跟著他來的只有兩個小廝,兩人看到大醉的董偃不由得有些慌了手腳。正為難間,呂掌櫃體貼地說道:「不如先讓董君倒我們的廂房裡睡下吧。這新豐酒後勁足,他怕是要睡上好一會兒呢。」
兩個小廝並不是堂邑侯府的人,而是來自董偃家中,平素也就在他出府時相陪著尋樂,很多事情並沒有主意。其中一個想起董偃說過,館陶公主今日要入宮探望病重的太后,他有一整天的自由時間,便點頭答應了呂掌櫃的討好。
董偃在兩個小廝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上了樓,也是湊巧,他上樓之時,陳嬌恰好推開了房門,打算回去,卻在欄道上和董偃一行人碰了個正著。呂掌櫃忙喝道:「還不讓開。這位可是館陶大長公主府中的董君。」他這是怕兩方人衝撞了,他不好保護陳嬌,是以提早提醒陳嬌。
陳嬌神色一凜,她瞥了爛醉如泥的董偃一眼,已然立刻認出了此人便是兩年多前到長門宮為她送信的董偃。兩年多的時光匆匆而過,當年的清秀少年如今竟也有了一絲男人的味道,大概和他特意蓄須有關吧。董偃被呂掌櫃一喝,也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著前方,見到一抹淡藍色的身影,便笑道:「小甲,你可真體貼,又給爺找了章台街的姑娘來嗎?」他雖然是館陶養的小白臉,可畢竟還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日日費心陪著一個比自己母親年紀還大的女人之餘,也不免去找些身份比他更低的女子戲耍。館陶在這方面也不嚴苛,只要不耍到府中,幾乎都是睜隻眼閉只眼的。
董偃大醉之後,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抓陳嬌的衣袖。陳嬌忙退了半步,喝道:「董偃,你放肆!」
董偃被這熟悉的聲音一喝,不由得有些愣了,他努力地睜開眼睛,想要看清楚前方的人影,奈何始終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他口中只不斷喃喃道:「你是……你是……」他終於不勝酒力,低頭昏昏睡去。董偃的兩個隨從奇怪地看著陳嬌,對於這個敢對董偃當面喝止的女子,有些好奇。
陳嬌卻是有些害怕地退了一步,對呂掌櫃說道:「呂掌櫃,先告辭了。」匆匆越過董偃,向外走去。
一直到上了馬車,陳嬌的心還是跳動個不停。劉徽臣也擔心地說道:「姑姑,那董偃會不會認出你了?」
「應該,不會吧。他醉得那麼厲害。」這話,卻是連她自己也有些不信了。陳嬌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心道,長安果然是她靠近不得的地方。才來了幾天啊,破綻就一個接一個的。還是早早離開為妙。原先她將事情,想得太容易。
陳嬌坐在車上,忽然開口說道:「徽臣,也許我們應該……」
話沒說完,她就感覺到馬車一陣劇烈震動,停止了走動。此時已經日漸黃昏,車外是一片朦朧景色,陳嬌撩開窗簾,卻看到他們已經被一群陌生人給圍了起來。這場景看來有些俗氣,不過,此時的陳嬌卻沒有時間去想這個,她倒抽了一口冷氣,開始考慮以郭嗣之一人之力抵抗在場十數人的可能性。
為首之人說道:「敝主人想請姑娘到府中一行。」
「就這麼個請法?」郭嗣之面無表情地說道。話音未落,他便突然發難,轉眼間將為首之人擒下,持劍威脅道:「若不想人頭落地,就讓你的屬下讓開路。」
陳嬌見郭嗣之如此迅速地拿下了對方首領,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這個時候,擒賊先擒王的確是最好的策略。為首之人被拿下後,其他人明顯有了顧忌,紛紛抽出了兵刃。
為首之人說道:「這位壯士果然好武藝。不過……在下的命早就不屬於在下了。便是死,那位姑娘我們也是要帶回去的。」他緊著狠狠瞪了其餘下屬一眼,說道,「還不動手!」其他人竟然也沒有遲疑,一半人手向陳嬌所在的馬車撲去,一半則向郭嗣之撲來。郭嗣之沒想到這為首之人竟然悍不畏死,不由得一愣。只這一瞬間的遲疑,立刻讓那人抓到了脫身的機會。如此一來,郭嗣之和陳嬌等人是徹底分開了。其中一個人奪了馬車,想要駕車離去,卻被劉徽臣的匕首所傷,跌下了馬車。餘下的人望著劉徽臣,眼中凶光大盛。
劉徽臣從腿間抽出另外一把匕首,交給陳嬌和阿奴,說道:「姑姑,我這裡就兩把,你收著,好好保護你自己。」陳嬌是第一次發現,這個認來的侄女兒竟然還懂武藝,但是此刻也顧不上驚訝,只緊緊握著匕首,點頭應道:「知道。」
劉徽臣的武藝的確不錯,可以看得出當年也是好好練過的,但是畢竟還是比不得這些自幼受訓的死士,更何況男女有別,她雖然依靠馬車,佔了地利之變,但是發現這一點的眾人,也不與她糾纏,只一步一步地將她從馬車上中引出。待劉徽臣跌下馬車,車中便只剩下陳嬌和阿奴兩人。另外這些人分工合作,一部分將劉徽臣圍住,另一部分人擁了上去,很快從沒有打鬥經驗的陳嬌手中奪走了匕首,同時將二人打暈。隨著馬兒的嘶鳴聲,兩個身著褐色衣裳的男子駕車遠去。被纏住的劉徽臣和郭嗣之心中大急,手下動作不覺凶狠了起來,而已然得逞的死士只和他們糾纏了一會兒,就有次序地撤退了。郭嗣之本想追擊,但是見劉徽臣左肩負傷,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劉徽臣大急道:「我自己回家。你快去追,一定要把姑姑追回來。」
郭嗣之點了點頭,躍馬而上,向馬車離去的方向飛奔而去。
劉徽臣焦急地看著郭嗣之遠去的身影,踉蹌地向家門走去。陳府所在雖然在茂陵邑,但是地方相對偏僻,這一番打鬥,竟然無人發覺。當劉徽臣敲開家門,看到陳東的臉,便不覺暈了過去。這一番打鬥給她這樣的女子,帶來了太大的傷害。
堂邑侯府
雖然已經入夜了,但是在這開國侯府中卻依舊燈火通明,尤其是坐落在侯府左側的一個宣室裡,那些連王侯之家都要珍而重之的蜜燭被放置於九華燈之上,照耀著整個房間。一個保養甚好,貴氣逼人的女子正斜靠扶手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簡,她便是這堂邑侯府的女主人,大漢的館陶大長公主劉嫖。看了一會兒書後,劉嫖感覺有些頭疼,她揉了揉太陽穴,對正給她捶小腿的婢女說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回公主,已是黃昏時分了。」婢女飄兒乖巧地回答道。她是堂邑侯府奴婢所生之女,從出生之日起就是堂邑侯家的奴婢,這些年討了劉嫖的喜歡,才被調到身邊伺候的。
「黃昏時分?」劉嫖皺起眉頭,叨念道,「這偃兒怎麼還不回來?」
「董君今日在食為天宴請爰大人、薛公子、汲公子等,想是鬧得晚了。不過這會兒城門都關了,他應該快回來了。」飄兒柔聲說道。
正說著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飄兒笑了笑,她看向門外,果然看到董偃英俊的面孔出現在房門口,她臉上露出一絲不出所料的笑容。劉嫖臉上的表情也立刻變得愉悅了起來,她說道:「怎地跑得這麼急?你看你現在狼狽的。」
對於董偃這樣的美男子來說,這麼狼狽的時刻的確不常見。他此刻不但衣裳不整,就連表情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靜,顯得有些扭曲。他喘著氣走到劉嫖身邊,說道:「公主……找到了。我碰到了。」
「什麼?」劉嫖不知所以然。
「皇后娘娘,大小姐,我找到了。」董偃略微有些瘋狂地說道。
劉嫖聽到這話,神情一滯,手中的書簡也不覺掉落下來,種種地砸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失去陳嬌的消息已經兩年了,從元光五年的夏末到元朔二年的春,在這兩年多近三年的時間裡,一切都已經改變,衛子夫生下了皇子,登上了皇位。連作為母親的劉嫖也已經對自己的女兒絕了希望,以為那個她一直捧在掌心的嬌嬌女早已被世間的風浪所吞沒。然而在這個時候,她卻回來了,重新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來不及考慮此中的利害關係,劉嫖猛地坐起,拉住董偃問道:「怎麼回事?你仔仔細細地說清楚。」
董偃這才開口將在食為天裡的那一幕講述了一遍,然後他萬分肯定地說道:「公主,那個女子絕對是娘娘,我雖然醉了,可是娘娘的身形我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劉嫖也知道董偃平素為人最是心細膽大,在察言觀色方面確有才能。所以他說認得那人是阿嬌,那麼十有**就是了。
「可惜,我醒來的時候已晚,城門即將關閉,所以沒時間再做打探,就回府了。明日,我再去食為天打探,一定能把娘娘如今的藏身之所找到。」董偃懊惱地說道。
「竟然在茂陵邑……莫非這就是所謂的一葉障目嗎?」劉嫖一陣激動後,忽然鬆開手,渾身發軟地跌回到了軟榻上,口中喃喃道,「阿嬌,阿嬌。」
董偃上前握住劉嫖的手,說道:「公主,不要這樣。娘娘回來了,這是好事不是嗎?」
「好事?」劉嫖先師無神地喃喃,隨即輕笑道:「呵呵,好事啊。」
「偃兒,明日一早,城門一開,你就立即出城,不要驚動任何人,把阿嬌找回來。」
郭嗣之輕手輕腳地摸上圍牆,試圖跳入其中,卻忽然感覺身邊有個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郭嗣之頓時嚇了一大跳,他警惕地閃過身,與那人保持距離。只見來人是個年紀比他略小一點的男子,他沖郭嗣之憨憨一笑,說道:「郭嗣之俠士嗎?我家主人有請。」
敵我不明,而且對方能夠如此輕易地切近他的身體,郭嗣之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他扭過身子打算離開。那少年即莊昕立刻說道:「郭俠士,敝主人與陳皎小姐乃是故交,此處為平陽侯府,你以為憑你一己之力,真的可以將她安全帶離嗎?如果不想弄巧成拙,還是跟我走一趟吧。」
郭嗣之身形一頓,隨即他很快從圍牆上一躍而下,問道:「你主人是誰?在哪裡?」
莊昕滿意地一笑,說道:「請跟我來。」
一前一後兩個黑影飛快地從平陽侯府消失。而此時的平陽侯府內,卻是另一番喧鬧景象。
「你派人去擄人?擄了誰?」平陽侯曹壽平躺在榻上,他明顯已經病入膏肓,雙眼完全向內凹陷,眼眸卻依舊炯炯有神。
剛剛帶著婢女,端著湯藥進來的劉婧臉上有一瞬間的凝滯,她笑著說道:「沒擄誰,只是一個不懂事的丫頭。」她一邊說,一邊靠近曹壽,將湯藥端起,用湯勺舀起一點,吐氣將之吹得溫度適宜,柔聲說道,「你都病成這樣了。這些小事就不要擔心了,來吃藥。」
曹壽艱難地搖了搖頭,說道:「我知道昨日陛下來了。他和你說了什麼?」
劉婧明顯有些不樂意了,她敷衍道:「我們姐弟談心,你就別擔心了。陛下又不是第一次來府裡。」
「陽信!」曹壽見她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想要起身,結果用力過猛的他立刻跌了回去,同時還有一陣劇烈的咳嗽。見丈夫變成這樣,劉婧神色也不禁有些慌了,她慌忙將藥碗放到婢女手中,探過身去將曹壽扶起,為他拍著胸口順氣。
好一會兒,曹壽才緩過氣來,他有氣無力地說道:「陽信,不要再摻和到皇家的事情裡了。你已經是我曹家人了。」
劉婧拽過被子,輕輕給曹壽蓋上,安慰道:「你身子不好,不要想太多。吃了藥,好好休息就是了。襄兒還小,這個家,需要你撐著呢。」
「陽信,罷手吧。我們去和太后辭行,離開長安,回平陽去,回我們的封地去,回去吧。」曹壽感覺眼皮越來越沉重,他閉上了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道。
劉婧沒有回答,只是一直給丈夫拍著胸口,哄著他睡著。她動作輕柔地將曹襄的身子放下,沉聲說道:「回去?不,你錯了。我的家在長安。我是大漢的長公主,姑姑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我為什麼要回去?」
她走出房間,側身將關上,對著門口等候的小廝說道:「你好好照顧侯爺,一有不對勁,馬上去喚張御醫來。知道嗎?」
「是,公主。」
劉婧讓婢女在前方領路,想侯府後面的一個小院落走去。在平陽侯府的後方,是一個與侯府完全隔開的地方,高高的圍牆堵住了過去的道路,中間只有一道門可以通過,而門鑰匙一直是由劉婧自己貼身保管的。劉婧拿出鑰匙,將門打開,穿過一叢又一叢的花木,前方一間極為樸素的石屋。
劉婧一步一步踏入其中,許多過往的關於這個小院的回憶亦一一復甦,曾經的年少的她和劉徹是如何在這個院落中聽著那人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而如今,物是人非。劉婧深吸了一口氣,推開石屋的房門,裡面昏暗的油燈已經被點燃,兩個女子被縛住雙手,以極不自然的姿勢倒在地上。劉婧皺了皺眉頭,轉頭喝道:「怎麼如此無禮?還不給阿嬌小姐鬆綁。」
聽到她這一聲喝止,屋外飛速竄進來一人,他迅速將陳嬌和阿奴給鬆綁了。劉婧低聲問道:「邊上這女孩是誰?我不是說除了阿嬌,不要別人的嗎?」
「邊上這位似乎是阿嬌小姐的婢女。」來人回答道,「奪車時,我們一起帶回來的。若公主覺得不合適,我們馬上……」他邊說邊向阿奴伸過手去。
「算了。」劉婧搖了搖頭,說道,「有她侍候阿嬌也好,省得我要再去府中抽人,讓你們侯爺知道了,又是一場風波。」
劉婧低下身子,將陳嬌臉上的面紗揭去,陳嬌皎好的容貌頓時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兩年多的民間生涯並沒有讓陳嬌如她想像中那樣變得形容憔悴,相反此刻的她看起來美極了,即使昏睡中,她的眉頭亦是舒展的,嘴角隱隱含著笑,那神情讓劉婧回憶起剛和劉徹結婚時的阿嬌。那時候的她,也是這般的珠圓玉潤,滿臉都是幸福的笑容。劉婧的指尖輕輕觸過陳嬌光潔的皮膚,口中喃喃道:「阿嬌啊阿嬌,你是回來了。回到這長安來了。可你還能再進一步回到未央宮嗎?我是該放任你呢,還是阻斷你的回歸之路呢?」
陳嬌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劉婧只在觀察了她一會兒,便笑著問道:「她要什麼時候才會醒?」
「回公主,她只是中了迷藥,拿冷水一潑,馬上就醒了。」
「好歹是國母之尊。你去拿濕布來擦擦。」劉婧搖了搖頭,吩咐道。
陳嬌很快醒了過來,她看到自己面前的貴婦,愣了一愣,再左右看了看,發現阿奴昏睡在地上,她立刻焦急地喊道:「阿奴,阿奴!你怎麼了?」她猛地轉過頭,問道:「你們傷了她?」
劉婧看著陳嬌的行為,皺起眉頭。阿嬌為人當然不是現在坊間傳言的那般驕縱,但是對於她們這種出身的人來說,會有多體恤一個下人卻也是不可能的。如今這阿嬌,清醒過來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焦心於一個奴婢的生死?真是可笑。
「她只是昏了過去。冷水一潑就會醒的。」劉婧不耐道。她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勁,這個阿嬌看著她的眼神,竟然是那樣的自然和陌生,彷彿……彷彿不認識她這個人似的。
「你是誰?為什麼抓我?」
果然。陳嬌瞪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劉婧,問出了這句話。
劉婧猛地皺眉,她轉過身,對看守者說道:「好好照顧她們。」
「等一下,你是誰?抓我們做什麼?」陳嬌見這貴婦打扮的女子轉身離去,想起身攔住她,但是身體卻因為被束縛得太久了而猛然失衡,導致她頓時跌落了下來,只能癱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劉婧遠去。
劉婧去後,看守者迅速將房門關上,將陳嬌和阿奴鎖在了裡面。從地上爬起的陳嬌,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沒有試著去敲門,而是開始了對四周環境的觀察。這場突如其來的擄人行動將她原先的計劃全部破壞。而今她只能先搞清楚自己的處境,再做打算。
房間裡的擺設極為簡單,几案、扶手、書櫃、胡凳以及一張鋪著被子的石床。陳嬌先是走到窗邊,外面卻是黑濛濛的一片,沒有月亮的夜晚,她連兩米外的景色都看不清。無奈之下,陳嬌只能回轉到案前,翻開攤在上面的書簡。只掃了一眼,陳嬌不不覺愣了,這是一本《春秋》,但是令她震驚的是空白處,用小刀刻畫下的小字,那是這本書簡的前主人的讀書筆記。
陳嬌感覺自己的腦袋有些轉不過彎來,因為那上面寫的是她非常熟悉的那種字體。
「公主,你不必親自去。我去就好了。」董偃看著整裝中的劉嫖說道。
「不。」劉嫖十分堅定地說道,「我要親自去確認。再過一會兒,城門就開了。快走吧。」
董偃歎了口氣,只能選擇跟上。天方濛濛亮的時候,館陶大長公主的車駕一路向章城門駕去。他們一行人抵達城門口時,城門堪堪打開。心急如焚的劉嫖立刻在馬車內喝道:「快走。」車伕在她的吆喝下,甩開了馬鞭,車子疾馳而過。而同一時間,隔著御道的另一頭卻正好有一駕馬車向城內行來。馬車的主人在聽到劉嫖那聲喝之後,伸手撩起了簾子,向外瞥了一眼,看著有著堂邑侯府印記的馬車與她擦身而過。這駕馬車內坐的,正是大漢的長公主劉婧。劉婧看著堂邑侯府的馬車消失在遠處,眼中隱隱有了一絲明悟。
劉嫖一路向茂陵邑駕去,他們一早來到食為天門口,一片寧靜之中,只有侯府僕役沉重的叩門聲。很快,呂掌櫃被帶到了劉嫖的跟前,劉嫖問道:「呂掌櫃是吧?你這食肆開得不錯,生意興隆。本宮只問你一個問題,你答上來了,從此以後,誰要想動你,就得先問問本宮同不同意。」
呂掌櫃暗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忙不迭地答道:「小的為公主辦事,必當盡心盡力,不敢奢求回報。」
「很好。」劉嫖誇獎道,「本宮問你,昨日,董君在此處撞到的那位蒙面女子,家住何處,或者說,她往何處去了,你可知曉??」
呂掌櫃心中一突,猛然想起許多關於董偃的坊間傳言,暗道:莫非是大長公主不滿董君在外間的花天酒地,所以帶人來尋事了嗎?可怎麼也不該算到那位頭上的。他們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說過。
「呂掌櫃,我們公主在問你話呢。」董偃見一向知趣的呂掌櫃木頭人一般站在一邊,立刻拔高聲音問道。
呂掌櫃如夢初醒,他忙道:「是。是。其實,那位姑娘,我也不瞭解。她每次都是手下夥計招待的。家住何處,實在……」
「我知道。那位姑娘行陳,她是彭城煤行的主人家。」呂掌櫃本想將此事糊弄過去,誰曾想,竟然有一個夥計忙著邀功,先講了。
呂掌櫃臉白如紙,卻不敢反駁,只說道:「是這樣的嗎?看來我是老了,竟然都沒看出來。」
劉嫖也是聽過彭城煤行的名聲的,畢竟家裡冬天也在用著呢。她只淡淡一笑,然後說道:「這位夥計說的很好。偃兒,打賞,我們走。」
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地往陳府開去。到了陳府門口,劉嫖才發現,除了他們之外,另有許多官服的差役也似模似樣地在門口守著。劉嫖給董偃使了個眼色,讓他上前去探探路。董偃一靠近門口,立刻被兩個差役給攔了下來盤問,董偃撇了撇嘴,問道:「你們是哪府的?長官是哪位?」
兩位差役見他衣著華麗,態度傲慢,也不干怠慢,規規矩矩地說道:「小的們是左內史韓墨大人屬下,不知您是……」
韓墨此刻正坐在劉徽臣的房間之內,心急如焚。他不住地問為劉徽臣包紮的女大夫道:「義大夫,她的傷勢到底怎麼樣?怎的還沒有清醒呢?」
為劉徽臣包紮的女大夫,是個和她年紀相當的少女,容貌並不算特別出眾,但是那種長年行醫而形成的大慈悲氣質卻是不凡。她沖韓墨笑了笑,說道:「韓大人,這位姑娘只是外傷。雖然沒能及時包紮,流血過多,但是並不妨事,遲遲不醒,只是因為她太累了,體力不濟。再過些許時候,大概就醒了。」
韓墨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卻正好從外面跑進來一差役,附在他耳邊將館陶公主前來的消息全數交待了出來。那義大夫在聽到這話時,眉頭不覺揚了揚。館陶大長公主的身份地位比之韓墨這種左內史高了可不止一個檔次,按照規矩韓墨是要立刻出迎的。不過劉嫖的焦急讓他省卻了這個麻煩,因為在他行動之前,劉嫖就已經闖進了劉徽臣的房間。
「臣見過大長公主。」以韓墨為首,房間裡的三人都向劉嫖躬身行禮。
「免禮。」劉嫖淡然說道,她一路走到劉徽臣的身邊,居高臨下地審視那張陌生的面容,眉頭越皺越緊。她厲聲喝道:「韓內史,我剛在外面聽說,昨日此處發生了一起嚴重的鬥毆事件,導致此府主人被擒。你這內史是怎麼當的?萬一出了什麼三長兩短,誰負責得起?」
韓墨已經知道了陳嬌的身份,自然知道這位大長公主為何會如此震怒。他心中長歎道:罷罷罷,命裡無時莫強求。他拱手說道:「望公主恕罪。娘娘的事確是臣防範不周。臣這就將此事告之陛下,請他下令,尋找娘娘。」
劉嫖反而被韓墨這句話嚇了一跳。她猛地轉過身問道:「你怎麼知道她的身份?誰告訴你的?」
未央宮椒房殿
「陛下,陽信長公主求見。」楊得意的聲音打斷了殿內安詳的氣氛。正在為劉徹加菜的衛子夫驚訝地停下了手,自從平陽侯曹壽患病以來,劉婧已經許久不再出入宮廷了。她又望了望神色如常的劉徹,選擇了沉默不語。
「陽信叩見陛下。」劉婧走入殿內,不意外地看到衛子夫正服侍劉徹在吃飯。
「皇姐起來吧。」劉徹放下手中的碗筷,示意一邊的小宦官將玉案拿下去。
「子夫,據兒還好嗎?」劉婧起身後,走到衛子夫身邊,逗了逗剛吃飽的劉據,他正滴溜溜的轉著那雙黑色的大眼珠子。
「多謝公主關心。據兒一切都好。」衛子夫聽到詢問,臉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那就好。本宮現在可就這麼一個親侄兒啊。」劉婧笑道。
劉徹放下碗筷,打斷她們二人的談話,他起身說道:「子夫,你先退下。朕有事和皇姐說。」
「是,陛下!」衛子夫溫順的點頭退下,微微下垂的髮絲遮去了她有些心神不定的雙眸。
劉婧看著衛子夫從抱著孩子走入內室的背影,心中歎了口氣,轉身去看向自己的弟弟,果然只看到一張冷峻已久的容顏。
「皇姐,走吧。」劉徹說道。
中庭的花草依舊生機勃勃,刺眼的陽光給人一種夏天已至的錯覺。
「我晨間去看過母后了。」劉婧跟在劉徹的身後緩緩的走著。
「是嗎?!」
「母后的病,似乎很嚴重。」劉婧語氣中有著無盡的擔憂。
「朕已經派人去尋緹縈夫人了。請她到宮裡給母后好好調養調養,應當會沒事的。」劉徹說到此處不禁眉頭一皺,其實他心中對王太后的病也已經心中有數,心病,縱是當世神醫也只能盡力而為吧。
「但願如此。」劉婧歎了口氣,說道,「方纔我在母后那邊還遇到了修成君,陛下一會兒也去一見吧。」
「嗯。」
「陛下,阿嬌已經在我府上了。」劉婧終於將話題引到了重點上,她不意外地觀察到劉徹的腳步微微有些遲滯。她繼續說道,「我現在讓她一個人在裡面待著,我想,陛下的猜測並沒有錯。」
劉徹停下腳步,回頭問道:「她真的認識余明的主人?」
「不,並沒有。我只是說我的觀察。」劉婧仰頭回答道,「她一整晚都在翻看余明留下的書簡,對我們來說如同天書的那些文字,她都能看懂。只不過……」劉婧話鋒一轉,欲言又止地停了下來。
「皇姐有什麼話就說吧。」劉徹說道。
「只不過,她似乎已經將前事全數忘記了。她不記得我,還一直追問我是誰。」劉婧歎了口氣說道。
劉徹聽到這話,神情丕變,厲聲道:「她不記得你?」
「是啊。她完全不記得。」
劉徹頓時心神大亂,陳嬌不記得劉婧,完全不知道劉婧是誰。那是否也表示,陳嬌如今也根本不記得他是誰?如果是這樣,那麼一切就能解釋了。她當時的坦然,只是因為,對她來說,他劉徹真的已經是個陌生人了。
「彘兒,如果我們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於江湖吧。」
劉徹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口氣後,他睜開眼睛道:「朕不信,朕要親自去見她。」
劉婧伸手將劉徹攔住說道:「慢著,陛下。你再說一次,你這次想留下阿嬌的理由!別忘你只是為了她所知道的那些奧秘。別忘了,你宮中已有據兒這個皇子和子夫這個皇后了。」
「……」劉徹的臉色立時變得鐵青。
「我相信陛下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如果現在把阿嬌接回宮,當初廢她,就全沒有意義了。所以,陛下,不要忘記你的初衷。一個才華出眾的皇后與一群尾大不掉的外戚?孰輕孰重?」劉婧盯著劉徹一字一頓地說道。
劉徹撥開她的手,說道:「朕做事,不用你來提醒。」
劉婧微微一笑,然後說道:「我知道陛下是個聰明人。那陽信就退下了。」她向外行了幾步,又稍稍停頓,說道,「今晨我入城時,看到堂邑侯府的車駕離了城。那麼一大早,匆匆而去,不知道我們那厲害的姑姑,有什麼急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