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何必相識 第四十三章 滿城飛絮柳濛濛 文 / 那那
第四十三章滿城飛絮柳濛濛
陳嬌懶懶地坐在這個時代被稱為庭院的石凳上,單手托著下巴,做出思想者的姿態,深思著自己的未來。在被抓到平陽侯府後,如何繼續她的潛逃計劃呢?左思右想後,陳嬌長歎了一口氣,心道,不行,單憑她和阿奴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根本不可能從平陽侯府乃至當今皇帝的圍追堵截中逃離。想要離開,勢必得尋求幫助才行。可這長安城裡,她能得到的幫助……
館陶公主,她這個時代的娘會幫她嗎?還有郭嗣之……為什麼過了這麼久都沒能找到自己?還有,姐夫……雖然李希早已言明與她,從今往後是兩不相干,但是她總覺得,李希是不會放著她不管的。也許是因為在她最彷徨的時候,李希總是在她身邊的關係吧,對這位姐夫,她總有著莫名的依賴。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陳嬌的思考,她抬起頭,看到了平陽公主站在了她的身前,她的面容有些憔悴。
「阿嬌。許久不見了。」劉婧緩步走近陳嬌,姿態優雅,卻無形地給了陳嬌不少壓力。幸而經過遼東城的鍛煉後,陳嬌已有了某些上位者的氣質,若換成初來這個世界的她的話,非要被劉婧立刻奪去了心神不可。
此刻的陳嬌只是回之以微笑,說道:「好久不見了,陽信長公主。」
劉婧用長長的袖子在另外一張石凳上拂了拂,然後坐下,面對面地直視著陳嬌,說道:「阿嬌,你變得多禮了。你以往都是喚我婧姐姐的。」
陳嬌一笑,說道:「我失憶了。公主今天來,不是為了和我追憶我那飄忽的過往吧?」
「阿嬌,你還是這麼聰明。」劉婧輕笑道,「沒錯。過去的事情,再去追究根本沒有意義。我想知道的是,你出宮之後,都做了什麼?比如,你是怎麼到的楚國,又是怎麼去的遼東城。」
當劉婧將問題拋出,陳嬌不免心中一跳,但是隨即一想,彭城煤行的存在早讓她曾到過楚國的事情變得無法掩蓋,而韓墨和墨門……所以她很快恢復了鎮定,說道:「那只是我閒著無聊瞎跑罷了。公主要是有興趣,雇兩匹馬也可以自行旅遊去,大漢河山美好著呢。」
劉婧伸手撫摸著石桌上的棋盤,說道:「阿嬌,你認為,你為什麼還能活著坐在這裡?作為一個廢後,你擅自逃離宮廷,論罪當死,可你卻還好好的坐在這裡,你覺得是為什麼?」劉婧說到此處,得意地看了陳嬌一眼,不意外地看到她的臉色變了,然後劉婧又繼續說道:「阿嬌,你還能坐在這裡,是因為,我們珍視你可能學到的那些學識,如果你再這般藏拙,那麼,可別怪我這作姐姐的沒提醒你。」
話說到這份上,要是陳嬌還察覺不出其中的威脅,那她的神經可就太大條了。陳嬌無畏地回視著劉婧,靜靜地等待著劉婧的後續。
「想必,你也知道,這庭院的原主人叫做余明。他是個博學多才之人,不但雜學旁收,而且有經天緯地之才。但是他最令人佩服的,卻是他那神鬼莫測的預言。」劉婧看著陳嬌一字一頓地說道,「而你,作為他主人的繼承人,你的雜學比他更厲害,那麼你的預知之能呢?你能否預知我大漢未來的國運如何?阿嬌,告訴我。」
陳嬌在劉婧的逼視下,不自覺地想後退,卻在動作開始時,發現自己是坐著的。她不知道余明這個並非來自現代的人為什麼會有所謂的預知之能。從他的讀書筆記看,他的想法雖然與這個時代的人有一定的差距,但是卻始終還在中規中矩的範圍內。而且,劉婧也說,余明是有主人的,這個主人很可能就是余磊。但是具體他們二人是什麼關係,自己怕是要找到龍門客棧的人才能問清楚。但是,預知……
陳嬌搖了搖頭,說道:「我沒有那樣的能力。」預知?真是笑話,就算讓她拿著本《史記》穿越,要完成這個任務還是極有難度的。
「阿嬌,你知道,大漢如今已經有了一個比你更合適的皇后,子夫她嫻靜端莊,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育有皇子。你已經幾乎沒有翻身的可能了。除非,你讓陛下覺得,你比子夫更有用。這樣才能保住你的性命,阿嬌,告訴我,你是否有那預知之能?」劉婧銳利的目光如刀劍般射向陳嬌,令她心中一凜。
預知大漢國運?陳嬌咬唇想著,便是第一次能准,當歷史改變,第二次之後,她的預測就會完全落空。想到這裡,她抬起頭,回視劉婧,說道:「公主你真的太高看我了。」
劉婧見阿嬌嘴巴如此之硬,不禁有些惱怒,正欲起身再說些什麼,卻被人給攔了下來。劉婧抬頭一看,卻發現來人,是余信。
「余常侍。」劉婧看著余信,一下說不出話來。
余信放開劉婧,退了半步,行禮道:「余信見過長公主。」
「余常侍不必多禮。」劉婧忙搖頭道。
從劉婧有記憶起,余信就是母親身邊的親信,可以說是看著他們姐弟長大的長輩了。陳嬌亦驚疑不定看著余信,這位穿著宦官服飾的老人,看起來非常儒雅,唇邊掛著的微笑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
「信受娘娘之托,來此照顧阿嬌小姐。」余信說道。
「什麼?可是母后她自己……」劉婧這一下可是吃驚不小。
「陛下已經為娘娘尋到了女醫,暫時讓她貼身伺候著娘娘。娘娘的意思是,讓我在這頭照顧阿嬌小姐。」余信笑著說道,「所以,公主,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累了。」
劉婧嘴唇微微動了動,最終轉身走開了。陳嬌不明所以地看著余信,不發一言。
「阿嬌小姐,也許你已經不記得了。奴婢是太后身邊的常侍余信。」余信向阿嬌做著自我介紹,「太后本想親自來探望你,但是她身子不好,所以還得調養一陣,才能來。」
在余信與阿嬌溝通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窗外那抹一閃而過的人影。人影從後院離開,一路進了劉陵所住的地方,此人正是雷被。
早在裡面等著消息的劉陵,見到雷被進來,忙迎了上去,追問道:「怎麼樣,探到消息了嗎?」
雷被的臉色有些陰沉,說道:「是陳皇后。」
「什麼!竟然是她?」劉陵瞪大了眼睛,慣以慵懶神情示人的她少有如此誇張的神情。
一時間,房中的兩人都有些默默無語,因為他們入京的要務之一,就是鼓動女兒被廢被逐的館陶公主劉嫖站到他們這邊。而今,被探子判定失蹤的陳嬌竟然就在平陽侯府之中,那麼他們和館陶公主談判的籌碼頓時就遜色不少。
「難說,阿嬌她根本從來就沒有失蹤過,只是被劉徹軟禁了嗎?」經歷了最初的震驚後,劉陵開始冷靜了下來。
雷被搖了搖頭,說道:「不像。長門宮之事乃是密探花費了許多時間才打探出來的,若不是非常確定,王爺也不會定下這計策。」
劉陵揉了揉太陽穴,試著將所有的信息連貫起來。
阿嬌在平陽侯府,所以劉婧、曹壽、劉徹的行為就很好理解了。那麼館陶呢?她的出城,是為了什麼?
「翁主,陳皇后既然未曾被逐,我們遊說館陶公主的計劃,怕是不能進行了。否則,萬一她拒絕幫助,然而將此事告之皇帝的話……」雷被說道。
「……此事,暫且先擱下。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便是阿嬌還在,以館陶堂姑的心高氣傲,事情也還有可為的。只是,在行動之前,我們必須先將事情全盤瞭解清楚,不能魯莽。」劉陵緩緩道,「這段日子,你先別動手了,安靜地在城中等我號令。」
雷被本也是一方豪傑人物,但是自從入了淮南王府就被劉陵的柔媚和心計所折服,所以劉陵用這般命令的語氣和他說話,他也不惱,只恭敬地應道:「是,翁主。」
雷被走後,劉陵走到窗邊,舉著酒樽看著遙望著外間的藍天,彷彿看到了阿嬌那張熟悉的容顏,口中喃喃道:「阿嬌姐,在我想再做點什麼的時候,你就又回來了。當年你贏了我,這一次,我不會再輸了。」
劉陵想起十餘年前,她的第一次入京,那時她才十六歲。在她十六歲之前的人生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課,那就是跟著府裡的謀士學習長安城中,未央宮中那些貴人的習性,竇太皇太后的,館陶公主的,王太后的,陽信公主……為的就是有一天,當她來到她們身邊時,能夠迅速得到她們的信任,她們的寵愛。
而那時候的劉徹和陳嬌正是新婚燕爾,剛剛即位的劉徹,雄心勃勃地實行了他和衛綰討論了很久的新政,以對付朝中勳舊與各地藩王為第一目的的新政。看穿了新政必將激起眾怒的父親,就以獻書為名來早長安,同時將她安置在了長樂宮,安置在了當朝第一實權人物竇太皇太后的身邊。那是她第一次出手,而結果,非常的圓滿。她的遊說不但撲滅了新政,而且還將小皇帝倚為臂膀的衛綰、王臧齊齊下獄處死,甚至連有著竇家血緣的竇嬰都因為她的一張嘴而被剝奪了一切官位。但是,正當她和父王想再接再厲,一舉將劉徹廢除時,阿嬌出現了。她一聲嘟囔,一個不依,就將那瞎老太婆哄得開開心心的,她費盡心力投其所好所作的一切,卻不如阿嬌的一聲哭泣,一聲抱怨。在阿嬌的干預下,廢帝之事也就此拖了下來。有阿嬌在前,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便再也說不上話了。
這許多年的計劃,就此功敗垂成,不但沒能得到半點好處,反而在離開之時,收到了皇帝從上林苑獵來的鹿。劉陵至今還記得那一年,他們父女狼狽離開時,送行的劉徹是如何意氣風發地問:「聽說,淮南王叔曾想獵這鹿吃?我看王叔你老了年紀大了,沒那體力,朕便代勞為你獵下了。」
「阿嬌,上一次,是因為我們漏算了你。這一次,絕對不會了。」劉陵舉起古樸的酒樽,對著藍天一碰,如是說道。
少了出征的衛青,少了告假的韓墨,溫室殿內的議事卻依然在進行著。公孫弘聽著主父偃滔滔不絕的闡述,看著劉徹陰晴不定的神情,敏銳地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劉徹單手支著下巴,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主父偃,這個自己曾經無比倚重的臣子。從韓墨出知道阿嬌和遼東城的瓜葛後,再聯想到主父偃那一日的所作所為,劉徹立刻就懷疑上了他,從阿嬌入茂陵再到自己出宮,都是按著這位主父大人的意思在走呢。
主父偃倒是很安然,他無視於劉徹的臉色,在報告完衛青出征的情況後,繼續說道:「陛下,臣另有一事啟奏。是關於燕王的。」
「燕王?」劉徹挑了挑眉。
主父偃自懷中取出一份奏折,呈在幾上道:「這是肥如縣令郢人之弟的上書,告發燕王劉定國與其父之妻康姬私通生子,同時燕王與三位翁主還有私情。」
劉徹拿起那份奏折,看了看,遞給公孫弘,目光冰冷地看著主父偃說道:「主父偃,你拿這份奏折來,想說什麼?」
「臣聽說,正月之時,梁王、城陽王上書,願以其邑分與諸弟,以示孝誠。」主父偃問道。
現任梁王乃是梁孝王劉武之孫,劉武死後,景帝宣稱自己與弟弟感情深厚,極為關心劉武之子的富貴榮華,將劉武的五個子都封了王,實際上卻是通過這個舉動,將梁國一分為五,大大削弱了梁王家族的實力。而現任城陽王乃是齊博惠王劉肥次子城陽景王劉章之孫,與現下最大的諸侯國主齊王是血脈同宗。這兩王是最先對朝廷所下的推恩令做出明確支持的人,其他諸侯王對推恩令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態度曖昧。
「不錯。朕已經下令恩准,並予以褒獎。從今之後,諸侯願意與子弟分邑的,朕都會親自過問,給予侯爵之位。」劉徹說道。
「梁王、城陽王之舉,足為諸侯楷模。」主父偃笑道,緊接著他又將話鋒一轉,說道,「但是那些不肯為陛下分憂解勞,而自身又荒『淫』無道的王爺們,臣以為,應該給他們以懲處才是。」
劉徹聽到這話,眉毛一挑,說道:「繼續說。」
「燕王行此禽獸行,敗壞倫常,有違天理,是非人哉,當處以極刑,除國為郡,以示天下。」主父偃不緊不慢地說道。
「偃卿,《春秋》有言,為親者諱,為尊者諱。諸侯雖荒『淫』無道,如此宣揚於天下,與漢室聲名無益。」劉徹搖了搖頭,「還是另尋罪名吧。」
「陛下,漢室立國已逾七十年,諸侯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今諸侯多荒『淫』無道,人所共憤,臣以為此罪名,正合適。」主父偃並不贊同,說道,「一旦諸侯惡名天下盡知,則天下有才之士便能盡歸於朝廷。陛下莫忘記,孟嘗君名聲顯於當世,方有門客三千,方能權傾齊國。」
主父偃此言不可謂不毒,劉徹之意是燕王罪名一旦傳揚開來,對整個漢室名聲不利,希望能夠作罷。
主父偃卻說,非但要以禽獸行定劉燕國之罪,而且要將他的罪名大肆宣揚,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漢室諸侯是多麼的寡廉鮮恥,徹底毀掉他們的名聲,令有才之士都恥於投奔諸侯而歸於朝廷,末了還提及戰國時,齊國宗室孟嘗君之例,來堅定劉徹的決心。
他說完這話,抬頭看了看劉徹似乎有所意動的樣子,便繼續說道:「燕敬王不過是高祖皇帝的從祖昆弟,非高祖嫡系子孫,其封地偏遠,燕王一脈與其他諸侯關係疏離,今除燕國,師出有名,而無犯眾怒之險,且可以給與還在觀望的各諸侯以適當的警告,此其一也。其二,燕國地處北方,今朝廷與匈奴戰,此處乃前哨之地,而控於諸侯之手,一朝有事,恐救援不及。廢除燕國之後,朝廷大軍的給養無憂。其三……」
「其三是什麼?」
「其三,從遼東城到京城的道路要通過燕國,如今滄海郡太守主理和匈奴伊稚邪之間的秘密交易,很多財物通過燕國出入,臣擔心長久之後,燕王會察覺此事。所以,為了保險起見,必須將燕國控於手中。」
遼東城,這三個字自從劉徹發現了陳嬌的存在之後,已經成了這君臣兩人之間的禁語,如今主父偃卻膽敢挑明了講,頓時令室內陷入了一片沉寂。
「主父偃,你膽子不小啊。」劉徹放下奏折,冷冷地望著主父偃,說道。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主父偃叩首道。
「……」劉徹死死地盯著主父偃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燕王之事,過幾日庭議,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主父偃又行了一禮,退下了。
公孫弘看著主父偃退下,面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但是細心的他已經從剛才主父偃和劉徹的對話中敏感地發現,劉徹對主父偃有著相當程度的不滿。他面色不由得有些沉了。劉徹不是個好侍候的君王,他早就知道。只是,他想不出,有什麼事情能夠讓一項喜怒不形於色的劉徹忽然間對於極為倚重的主父偃如此不滿呢?雖然有諸多的疑問在心中,但是老謀深算的公孫弘並沒有多嘴,他老老實實地向劉徹報告完了自己的工作進度,退了出去。
堂邑侯府
清雅的絲竹之聲在府中響起,讓縞素許久的堂邑侯府多了一絲人氣。一身素色衣裙的劉嫖坐在主位上,向來訪的劉陵敬酒道:「陵翁主,真是不好意思。三年孝期未過,所以這府中素淨得過了。」
「哪裡。堂姑姑客氣了。陵兒來了之後,沒能第一時間來府中拜祭,才應該抱歉呢。」劉陵今日也穿了一身素衣,她舉杯向劉嫖敬道,「陵兒以茶代酒敬堂姑姑一杯。」
她姑侄二人你來我往,彷彿真的情意十分深厚一般,時不時還拭一下眼角的淚,讓一邊看著的劉徽臣一陣冷笑。她此刻身穿婢女的衣飾,站在劉嫖身後伺候著。她的眼睛不自覺地觀察著下座的劉陵。在各諸侯國翁主中,劉陵可說比較著名的一位了。不止因為她的美貌與深受淮南王喜愛,也因為她那諸多的風流韻事以及她在淮南國中擁有的絕對實權。這位翁主雖然貌美非常,說話溫柔,但是行事卻冷酷異常,淮南國中許多的奇人異士與其說是臣服在淮南王的賢王美名下,不如說是臣服在她恩威並施,既壓又打的巧妙手段下。
「時光如梭啊。當年陵兒第一次在長樂宮見到姑姑和堂邑侯夫妻恩愛的樣子,誰曾想,如今堂邑侯竟去了。」劉陵不甚唏噓道。
劉嫖經驗豐富,自然立刻感覺到劉陵這一句的話中有話,天曉得她和陳午什麼時候在長樂宮裡恩愛的出現過。
「當時的長樂宮,真令人懷念啊。有太皇太后,有姑姑,還有阿嬌姐姐……啊。」劉陵說到此處,忽然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便掩口道,「瞧陵兒這嘴,就是笨。」
劉嫖心中隱隱明白了劉陵的來意,她不動聲色地放下酒杯,說道:「陵兒何必如此說。天下,誰不知道淮南翁主劉陵人美口慧,若沒有你幫著招攬賢才,淮南國也不會如此欣欣向榮。」
劉陵面上露出了笑容,說道:「姑姑不怪就好。陵兒也是懷念,想當初太皇太后還在時,是一派多麼歡樂的景象啊。可如今……」說著說著,她的淚就自然而然地落了下來,彷彿是真的如何為劉嫖傷心似的,「唉,姑姑莫怪。我也是將心比心。人言,女兒貼心,我想姑姑就阿嬌姐姐那麼一個女兒,如今卻是近在咫尺難相見,骨肉天倫不得相聚,實在是人間一大慘事。」
劉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她算是看出劉陵的意思了。這話,若在兩個月前說,她怕是真的會心動入甕,可如今嘛……
「姑姑,父王及劉陵一直都十分仰慕姑姑當年的風采,若姑姑這些年有什麼為難和不順心之事,我們淮南一定會會讓姑姑失望的。」劉陵如此許諾。她看到劉嫖臉色變了變,便不再往下說了。彼此都是聰明人,有時候透個意向,到了必要的時候,對方就知道該做什麼了。
目的達成,多留無益。劉陵果然很快就告辭了。劉嫖讓董偃送走了劉陵後,獨自坐在大堂上,問身後的劉徽臣道:「你覺得劉陵如何?」
「聰明,有心機,有手段。」劉徽臣謹慎道。
「是啊。劉陵是個聰明的女孩。劉安多虧有了她這個女兒,可惜,父女兩人都是不安於室的主。」劉嫖冷笑道,「當斷不斷,錯過了皇帝剛即位那會兒的時機,白折騰了這許多年後,還指望能成事嗎?簡直是癡人說夢。」
「我聽嗣之說,這位劉陵翁主,寄居在平陽侯府,近日常有不明身份之人進出她的房間及姑姑所在的後院。她想必是已經知道姑姑身在平陽侯府的消息了。」劉徽臣沉靜地將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告知劉嫖。
劉嫖無所謂地撩了撩袖子,說道:「不必理她。若劉婧連她都對付不下,那就太對不起她那長公主之名了。」道,「徽臣,關於本宮上次所提之事,你考慮得如何?」
劉徽臣斂眉低頭,答道:「徽臣的命是姑姑救的。我只會為姑姑做事,公主你所提之事,等徽臣見過姑姑後,才能回答您。」
劉嫖微微一笑,說道:「既然你這麼執著,那也好。本宮也不為難你。不過,徽臣,相信我,我是阿嬌的身生母親,我的安排絕對是為了她好。她不可能再離開長安了。所以,好好替她想想怎麼重回宮中,怎麼在宮中生活得好,才是我們這些關係她的人該做的。」
「公主真的認為姑姑還可以重新回宮嗎?」劉徽臣聽到劉嫖如此自信的話語,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姑姑被帶到平陽侯府已經大半個月了。皇帝陛下並沒有為她牽腸掛肚,而如今宮中已有皇子及皇后。姑姑不過是個無子被廢的皇后,我實在看不出她憑什麼……」
「呵呵。徽臣,你知道嗎?所謂的帝王,都是些絕情也至情的傢伙。」劉嫖笑道,「我那皇帝侄兒是個很強勢的帝王,他沒有我那父皇的寬厚,也沒有我那弟弟的隱忍,他做事果決從無顧忌,所以,他才能夠那麼果斷地廢除阿嬌,即使他們自幼一塊長大。但是,人心畢竟是肉長的,他對阿嬌絕情,自己心中卻未嘗不會感到心痛。你以為,為什麼權位日漸穩固的他,還要對我這個失勢的大長公主如此禮讓?僅僅是因為他還惦記著報當年之恩嗎?不,這只是因為他愧疚,在我們都誤以為阿嬌必死無疑的情況下,在他的心中慢慢滋生的愧疚讓他容忍我保有舊有的富貴與尊嚴。而如今阿嬌回來了,在他心中認為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的阿嬌回來了。而且還和他如今所看重的墨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徽臣,你說在這種情況下,他會做什麼樣的選擇?」
「如果他的心,一如既往的堅硬的話,那麼他應該在一發現阿嬌的時候就殺了她,永絕後患,因為就如你所說,作為一國之母,無子善妒的阿嬌對上賢良淑德的衛子夫,是毫無勝算的。可是他卻留下了她,沒有去見阿嬌,只是因為他在猶豫罷了。當絕情的壁壘被打破,那麼剩下的就只有至情的一面了。所以我說,阿嬌不會有事。而且還一定能夠重回宮中。」
長樂宮
「俗兒,你來了。」王娡含笑看著走上前的女兒,臉上甚是欣慰。
「娘,來吃藥吧。」修成君金俗端起宮女剛煎好的藥,說道。
「不用吃了,娘有事和你說。」王娡說道,「有些話,咳咳,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娘,先吃藥吧。」金俗看王娡費力的樣子,不覺心中一酸,轉過頭偷偷擦去眼角的淚水。
「俗兒,這麼多年來,苦了你了。」王娡怎麼可能沒發現女兒的失態,她拉過她的手,輕輕拍了拍。
當年,她被母親強行從金家帶走,送入當時還是太子的景帝府中,留下這個未足歲的女兒在金家。一直到劉徹繼位後,在旁人的提醒下,知道有這個大姐的存在,才親自駕車前往迎接,封其為修成君,賜以湯沐邑,視同公主。但是此時的修成君卻已經是丈夫亡故,不思再嫁,膝下僅留有一雙兒女。
「娘,還說這個幹嗎呢。」金俗拉過被子為她蓋上,說道,「你躺下休息吧。」
「俗兒,你聽娘說。娘如今命不久矣,你們姐弟五人,我最擔心的就是你。」王娡搖頭拒絕了女兒貼心的舉動,堅持要把自己的話說完。
「娘!」金俗見自己無力改變母親的固執,只得跪坐下來,認真聽著。
「雖然說,姍兒如今身在匈奴,可是你弟弟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必然會為他姐姐討回這個公道。婧兒、嫿兒又都是公主之尊,也不用我擔心什麼。只有你,你不是劉家血脈,徹兒雖然敬你重你,但是在他心中極重江山法度,若有事,娘又不在,他也不一定會全護著你。」王娡絮絮叨叨地為女兒分析道,「所以,娘想,在娘去前,為你尋一門貴戚,你覺得如何?」
「娘,」金俗聽到母親交待後事的話之後,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你會長命百歲的。」
「長命百歲?」王娡搖了搖頭,「你爹有鬼神莫測的預知之術,還不是早歸地府了。娘要長命百歲何用?」她拿起手絹為女兒拭去臉上的淚痕說道:「對你,娘一貫是不瞞著的,娘的心早在你爹下葬的那天,就死了,只希望能夠早點去見你爹。」
「娘!」金俗泣不成聲,只是搖頭。
「你覺得如何?娘看娥兒年紀也大了,該是時候給她找個夫婿了。」王娡問道。
「單憑娘親做主。」
「乖孩子。」王娡伸手摸了摸金俗的頭,讚許道,「俗兒,好好照顧自己。娘熬不了多久,所以,娘得在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這樣我才能放心離開。」
換季時節,雨水總是特別的多,陳嬌靠在窗口,伸手玩弄那順著屋簷斷斷續續掉落下來的雨珠,看著在雨水的洗禮中顯得美輪美奐的園景,的確有那麼一絲人間仙境的味道。
已經半個月了。陳嬌默默計算著時間。劉徹沒有來,劉婧也沒有來,連郭嗣之也沒有來,她彷彿就這樣被整個天地所遺忘。只有阿奴在這後院裡陪著她。
「小姐,該用膳了。」阿奴端著午膳走進來,招呼著在一邊發呆的陳嬌。
「知道了。」陳嬌暗暗歎了一口氣,斷絕自己的胡思亂想,跪坐到案前。這時,房門卻被人輕輕敲開,陳嬌有些詫異地抬起頭,就看見那個余信正扶著一位老夫人走了進來。那位夫人的頭髮用一根碧玉簪子輕輕挽起,穿著一件黃紗直袖長裙,身上沒有多餘的飾品,僅有一個嵌綠松石銅手鐲,樸素的裝飾配上素淨的面容,可以想見其年輕時,必然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
那位夫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太后,王娡。王娡對一直盯著自己看的陳嬌微微一笑,說道:「阿嬌,好久不見了。」
「這位夫人,請坐。哦,不是,請跪坐。」看到對方如此態度,再看余信那恭敬的姿態,陳嬌自然立刻就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她不由得有些驚慌起來。
王娡在席前跪下,靜靜望著眼前的阿嬌,她的頭髮隨意的披散在肩頭,身上沒有戴任何的飾品,衣服也是十分樸素的白衣,水汪汪的眼睛清澈見底。
「你變了。」王娡用的是肯定句,從前的阿嬌知道怎麼將自己最漂亮的一面表現出來,從前的阿嬌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花,貴氣逼人。而眼前的阿嬌,卻是一朵洗盡鉛塵的水蓮花,遺世獨立。
陳嬌被王娡的語氣弄得心中一顫,她低下頭,咬著唇不再說話。
「看來你已經知道哀家是誰了。」王娡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她立刻從陳嬌的表現中看出了端倪,說道,「說起來,我們已經數年不見了,沒想到再相見你竟然失憶了。」
「太后,怎麼會到這裡來?」陳嬌的聲音有些生澀,無論如何,作為一個現代普通女孩的她,雖然來到這個朝代已經兩年多了,但是她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真的要面對這個時代的最高權利者。面對劉徹時候,她還可以裝傻,可是面對將一切都挑明了的王娡,事情卻由不得她。從她逃離長門宮的那天開始,就沒有想過自己會回來,而且為了自己安全,她潛意識裡一直拒絕和這些人再相見。然而有些事卻不是她想不面對就能不面對的。
「阿嬌,與其問哀家怎麼會在這裡,你不如想想自己怎麼會在這裡吧。」王娡看著驚疑不定的陳嬌,心中暗歎,這孩子還是不夠沉穩。
「我……」
「阿嬌,跟哀家出來吧。」王娡站起身,向外面走去,余信立刻跟了上去,扶住王娡防止她跌倒。王娡強忍著起身那瞬間的暈眩,繼續往外走去。陳嬌立刻隨後跟了出去。
王娡站在門口,面帶懷念地看著整個庭院。最終將目光定格在余明的墓碑所在那棵樹下,此時雨堪堪停下,地上的泥土還帶著雨後特有的芳香。
王娡看到那個墓碑的瞬間身形微滯,之後便跌跌撞撞地走近,她眼中含淚,臉上卻帶著溫柔的笑,輕輕撫摸著墓碑,用手描畫著上面的字跡,輕聲說道:「對不起,很久沒來看你了。」
陳嬌看到剛才還十分冷靜的王娡在這個墓碑前的失態,心中對余明其人產生了更大的好奇,這到底是個怎麼樣的男子。
王娡終究不是普通人,沒過一會兒就收斂了心神,轉身對余信和飄兒說道:「你們都退下。」余信自然奉命退下,而飄兒在得到陳嬌的示意之後,也乖乖退下了。
等到只剩下王娡和陳嬌兩人時,王娡盯著陳嬌一字一頓地說道:「阿嬌,把東西給哀家?」
「什麼東西?」陳嬌見王娡神色不善,不覺退了一步。
「那些記載了關於未來的事情的書簡,或者說,筆記。」王娡進一步重複道。
「我沒有那種東西。」陳嬌雖然心中隱隱有些明白王娡的意思,但是卻不能肯定。
「何必否認呢?世人以為的什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預測之術,哀家知道它其實並沒有那麼神奇。」王娡一步一步逼近陳嬌說道,「你是哀家看著長大的,你說你忽然可以預知將來之事,除了那個沒有別的可能了。」
「太后,阿嬌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陳嬌開始退了幾步之後,乾脆停下腳步說道。
「不知道?余明的主人去世已逾一甲子,他根本沒有留下什麼弟子。哀家知道你去過遼東,你定然是偶然間得到了他遺下的筆記,才會知道將來之事的,不是嗎?」王娡說道,「既然你看過,那麼你應該已經知道了自己將來的命運,何必還要留著那個呢?」
「太后,當年餘明,是靠著余磊留給他的筆記來告訴你將來之事的嗎?」陳嬌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明白為何余明這個古人能夠有那所謂的預測之能了……
「不錯。」王娡點了點頭,說道,「彘兒,一直以為余明有什麼神奇之處,其實,並沒有什麼。只是,這孩子野心極大,哀家不願他聰明反被聰明誤。所以,阿嬌,把東西拿來,你留不住的。而且留著她,對你對彘兒都不是什麼好事。」
「當年的金屋藏嬌雖然是我有意為之,但是到如今,本宮卻是真心希望你和彘兒能有一個好的結局。所以,把那東西給我吧,它只會誤了你。」